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儒醫”薛季憲和他的妻子。

薛季憲(1898-1952),年少隨父旅居越南西貢,在當地接受西方文化教育。青年時返國,獲中醫師執業證書。在廣州創辦“瓠隱醫廬”,擅長內兒科和婦科病症。創作頗豐,著有《古經今義》、《震發錄》、《醫理一得錄》、《金匱新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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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醫薛季憲和他的瓠隱醫廬

1952年8月4日,廣州,瓠隱醫廬。7300天來,他在這裡行善無數,將街坊從死亡線上拉回。而這天,他再也禁不起病痛的折磨,與世作別。許多街坊難以忘懷,20年前的幾乎同一天,瓠隱醫廬在鞭炮聲中誕生……如今,曲終人散,天上人間。

“瓠隱醫廬”中的這位名醫,就是廣州一代儒醫薛季憲。

薛家從醫最早可追溯到薛季憲的祖父薛錦棠,清代時,薛錦棠就在廣州經營了一家藥店,後來,他的兒子秀才出生的薛杏墀繼承了他的事業,去了越南西貢行醫。

這位薛杏墀,就是薛季憲的父親。正是受父親“秀才”+“名醫”社會身份的影響,後來薛季憲成了廣州一位“儒醫”。

薛季憲個性鮮明。20世紀30年代,陳濟堂治粵期間,陳濟堂的前妻葉氏患有頑疾,家人用小車把其送至薛季憲的醫館,要求速診,薛季憲堅持“危重優先”原則,讓陳的前妻排隊等候,一時傳為佳話。

在醫術上,薛季憲主張“中西互補,共冶一爐”,新中國成立前中西醫水火不容的情境下,持這種觀點是需要學識和膽略的。而在用藥上,他不拘泥於“經方”約定俗成的處方教條,其處方用藥靈活而又守法度,強調用法而不死守成方。所以在他的醫學著作中,藥的用量不侷限於固定的“錢”或“兩”數,而是使用百分比用量來處方,即以主藥用量為100%,方內其他諸藥在此基礎上進行比例配置。如他遺作中一份關於治療痰痓的配藥:膽星、木通各1/3,芥子1/6,川貝2/3……對比可發現,這種帶有西式特點的中藥處方方法,更為精準,可謂獨樹一幟。

新中國成立後,個體開業醫務人員一般有兩條路,一是進政府醫院當醫生,二是參加大聯合,同一行政區的個體醫生聯合開辦聯合診所。薛季憲當時名氣很大,收到了很多邀請,但他認為,醫院工作較為困身,自己習慣了做自由職業者;聯合診所要考慮營利,病人的療效、緩急都在其次。而他有自己的行醫準則,遇到真有實際困難的貧民和外鄉來人,除了減免診金外還常會倒貼錢讓他們去抓藥。最終,薛季憲兩條路都沒有選擇,仍然經營自己的瓠隱醫廬。

跟許多中醫不同的是,薛季憲一生勤勉。他白天應診,夜間從事醫學研究和寫作,常至午夜才休息,且寒暑不斷,最終積勞成疾,於20世紀50年代初中風腦出血病逝,享年52歲。他是一個全科中醫師,留下了不少手稿,如《古經今義》、《震發錄》(包括《兒科折衷妙諦》和《婦科醫理日新》各一冊)、《醫理一得錄》、《金匱新義》、《花柳顯微》、《跌打正鵠》、《重訂四時病論》等。他又精於書法,尤其擅長行草和章草書法。

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薛季憲常年深夜操勞寫就的書稿

至今仍有不少老市民依舊記得小東門內曾經有一所兩層樓的瓠隱醫廬。在那個年代,這診所主人的醫德和醫術帶給人們太多的回憶。

不過,在薛季憲的後代中,如今卻沒有從醫的了。大兒子薛永日醫學科班出身,年紀輕輕便擔任了肇慶專區人民醫院內科主任,後來可惜積勞成疾,中年去世;二兒子薛華日學了理工科。幼子薛安日轉向了體育領域,在運動醫療方面頗多建樹。

薛家後人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薛季憲那些手寫的書稿近來被出版社看中,將集結成書出版。我想,若薛季憲泉下有知,得知自己晚年的心血終於可造福後人,也必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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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訪談

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薛安日,薛季憲的幼子。

【薛安日原也是註冊執業中醫師,又是一個習武之人。他在基層當了十年醫生後,調入廣州市體委科研室工作。這位四維太極的創編人至今仍然活躍於體育武學運動的前臺。

薛安日告訴記者,受家庭影響,從小一直都很想學醫,繼承父業。但命運弄人,曾經向他招了招手的醫學高等學府又一瞬間又向他關閉了大門。60年代初他從某軍事大學因病退學回到家中,經努力研讀父親的遺著,最終在1978年通過省市衛生主管部門考試取得中醫師資格和內兒科中醫師職稱。然而因客觀環境的改變和實際工作需要,還是未能繼承父親的衣缽,最終在走的是醫武結合之路。他是70年代中成立的廣東省運動醫學學會和廣東省中醫學會氣功研究會的首屆理事之一。1989年廣州市優秀科技論文二等獎獲得者,衛生材料廠投產的“康利膚按摩乳”的主要研發者,《學太極拳必讀》《動靜有道養天年》等專著的作者。】

1、他是讀通了經史子集後才去行醫的

記者:你的家族是從哪代開始從醫的?

薛安日:最早從醫的可追溯到我的曾祖父薛錦棠,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很小的時候便夭折了,我的祖父是小兒子,得承祖業,而我父親又是獨子,因此我們家可以算得上是四代單傳,直到我這一代才有兄弟姐妹。

薛錦棠在清代經營藥店為生,他的兒子薛杏墀是個秀才,開過中醫館和私塾,是廣州當時的名醫之一。有意思的是,我的祖父和外公是同一屆的秀才,他們關係很好,所以青年時便為我父母定下了娃娃親。

記者:你祖父的名醫和秀才雙重身份對薛季憲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薛安日:我父親薛季憲9歲時就跟著我爺爺去了越南西貢,在當地學醫的同時,還在私塾中學習中國古代文學,後來畢業於法國人所開辦的西式學校。進入社會後,父親並沒有馬上當醫生,而是在西貢的銀行和進出口岸做過高級職員。1925年,省港大罷工爆發,他和其他愛國學生一道回到了中國,開始從事醫生之職。

記者:薛季憲最初做的是民間醫生?

薛安日:並不是普通的民間醫生,也不是當時拿著一兩張單方就出門行醫的郎中。他1932年便通過了當時南京國民政府考試院組織的全國統考,獲得了中醫師執業證書。我父親在當年是有名的“儒醫”,大家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他讀通了很多經史子集之後才去行醫的。此外,他在國外還受過西醫學教育,思想相當新潮,他對當時中醫的一些玄虛、五行的東西很反感,這使他曾遭到過當時學術界的不滿聲音。

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新中國成立後,薛季憲被頒發了新的行醫執照。

記者:薛家到了你這一代好像沒多少人學醫了?

薛安日:我有兩個哥哥——薛華日和薛永日。長兄薛永日,原本是父親衣缽的繼承人,薛華日後來學了理工科。薛永日在培正中學畢業後,考上了當時中國醫學最高學府——北京醫學院,是比鍾南山院士大一屆的師兄。1959年大學畢業後,薛永日被廣東省衛生廳分配去了當時肇慶專區人民醫院,不久後當上了內科主任,併兼任高要衛校的臨床科主任。

我曾去薛永日那裡聽他講課,發現他工作相當辛苦。當時正是國民經濟的困難時期,經常在醫院一次性值班長達36個小時,接著還要去高要衛校上課,連續兩天都不休息。在這種高強度的工作狀態之下,最終積勞成疾,30多歲時便因肝炎和肺病去世。

記者:在你小的時候,薛季憲在哪些方面給您的印象最深?

薛安日:父親的生活相當嚴謹而有規律,清晨起床洗漱完畢之後會先出去喝早茶,8點鐘回來準時開門應診,持續到中午1點左右,之後則不再開診。雖然下午收工休息,但是他仍然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午休醒後會去當時惠福路口一家名為涎香酒家的地方喝下午茶,之後去北京路、大德路一帶買菸。回家吃過晚飯便開始寫書稿直到凌晨1點上床休息,常年如此。

記者:家人眼裡的薛季憲是個怎樣的形象?

薛安日:對我們來說,他是一個慈父,對孩子非常疼愛。父親喝下午茶的地方離我就讀的小學很近,我當時就坐在靠門口的第一排,所以他每次從學校門口經過時都能夠看到他。當他出現時,我常常會連課也顧不得上,揹著書包就跑出去和他一起去喝茶,這時他會和藹地拍拍我的頭,帶我去玩。這件事給我留下的記憶相當深刻,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很有趣。

記者:他有沒有給你和你的兄弟姐妹們灌輸醫學方面的知識?

薛安日:父親在晚上寫作前會給我的哥哥姐姐上課,當然,醫學只是其中的部分內容,其他方面還有古文學、詩詞歌賦等等。至於我,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年齡太小,而且太過活潑好動;另一方面,我的頭顱小時候受過重傷,父親不想我的負擔太大,所以對我並沒有特別的教育點撥。

2、不管有錢沒錢,除急診外,都要排隊

記者:你的父親最擅長治療哪些病症?

薛安日:內兒科和婦科是他的強項。

記者:還記得他醫病的過程嗎?

薛安日:當時我年紀還小,記得不太多。聽姐姐說,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11月中旬,珠光路一戶人家有女兒患了婦科病,曾跟隨在十九路軍中當兵的丈夫一起去上海留醫,但是沒有效果。回到廣州後,經市內最著名的國立醫院診斷後,被認定為梅毒進入了脊髓,是一種“奇病”,無方可治。在病者奄奄一息準備辦理後事的時候,她的家人經朋友介紹找到了瓠隱醫廬,父親在看過病人後,稱對方患的是風溼引發的病,開藥後幾天內身體便開始恢復,不久就痊癒了。

記者:你父親專長的醫科似乎更加適合女醫生,他為什麼不將技術傳給你的姐妹,是不是和“傳男不傳女”的觀念有關?

薛安日:我們家族的確沒有女性醫生,不過這和傳男不傳女沒有關係。當時我們一家七八口人全部靠父親的診金收入維持生計,生活並不寬裕,而學醫的學費和其他方面的支出都高於一般的專業,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我的三個姐姐都沒有走上醫學之路。

不過,姐姐自小就在診所裡給父親幫忙,經歷過多年的耳濡目染後,也有一定的醫療基礎。特別是到了父親晚年的時候,病人需要的藥劑大多由她們幫忙配製抓取,她們對這個行業有了更加深刻的瞭解。

記者:你印象中,父親在診病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薛安日:過去的中醫看病,診斷完後開具處方之後就完事了,父親並不是這樣。他每次治療開方後都會有留底,上面詳細記錄了病人的姓名、性別、年齡、住址、病名、症狀、療法、處方用藥等數據內容。如果有病人舊病復發,便可以很迅速通過之前的方單查到病因,並隨之尋找相應的治療方法。後來,他將自己看病時的心得和臨床過程中遇到問題的體會作出彙總,自己手寫了一本書籍《醫理一得錄》,作為自己臨床實踐經驗的總結,當中的內容也是相當豐富。

記者:這種習慣和他自小習文有關係吧。

薛安日:應該是這樣的。父親讀書很多,加上個性比較強,有時候會有點文人的清高,觀念也和其他醫生不太一樣。新中國成立後,按照當時的國家政策,辦聯合診所是大方向,他也收到多方邀請,但都他被拒絕了。聯合診所收費三毛錢診金,而當時理髮的收費是四毛錢。父親覺得“醫生不及剃頭佬”,有辱斯文,那是很不合理的。而他自己行醫有其醫德準則,治病不分貧富貴賤,同等對待。診金兩元,但對真實貧困的病人除減免診金,還會資助藥費。

父親開診時還有一個規矩,就是病人不論貧富,不論社會地位高低,除急症外一律按號輪候就診。記得每天早上8點鐘開門時,門外常常已聚滿了前來看病的市民;這時我們就會拿出之前寫好次序數字的竹籌派發,要求按序號輪候,除急症無優先例子。這一點獲得病人的好評和同行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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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逸事

1、一張處方“字”值兩塊錢

薛季憲的書法寫得相當漂亮,尤其擅長楷書。舊時作書之人,或交由印刷廠代為印字,或找擅長書寫之人幫助謄抄,薛季憲寫過的10餘本醫書稿,數十萬字,沒有一字假手於人,全部手書而成。

上世紀50年代初,薛季憲看病一次收取兩塊錢診金,這在當時算是高價格(同期聯合診所看一個病人只收三毛錢診金)。雖如此,但每天前來瓠隱醫廬的街坊仍駱繹不絕,甚至很多已赴港澳定居的老廣州,也會回來找他看病。他們說,光買薛醫生處方上的字就值回診金了。

嶺南中醫世家|薛季憲:“瓠隱醫廬”已不見,街坊記憶有“儒醫”

除了醫術高明外,薛季憲的書法也是一絕,他的書法雄渾、蒼勁,有人說光是拿到處方上的字,就抵診金的錢。

2、父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瓠隱醫廬位於小東門糙米欄66號,一個兩層樓結構的小洋房,樓下是候診室和治療室,薛季憲一家住樓上,樓層由一個木梯相連。

1946年一天清晨,薛安日隨母親早起,下樓時不小心將拖鞋掉在了樓階上,他俯身去拾,不想腳底一滑,從二樓墜至樓底。

據薛安日回憶,當時半邊頭顱完全鬆軟,血流如注。薛季憲忙將薛安日抱至治療室急救,灌藥救醒,敷藥包紮。經過一段時間中藥內服外敷的精心護理,薛季憲醫好了兒子的足以致命的頭顱外傷,而且幾十年沒有出現任何後遺症。“父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這成了薛安日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來源:摘編自《嶺南中醫世家》,南方日報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南方都市報著,主編:宋金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