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半仙'

中醫 不完美媽媽 服裝 大學 一文幾值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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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半仙”的名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人提及,並廣為人知的,這一點已無從考證,只知道在我還未出生之前,大街小巷已有了他的傳說。

父親出生於60年代,和這個座標豫西北的很多鄉村青年不同,他本有希望接受最好的教育,跳出家族世代務農的藩籬。同那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大家都過著貧困的生活。儘管家中只有父親和姑姑兩個孩子,但受制於整個大環境約束,在創造美好生活的行動上,祖父並未能有多大作為。

在祖父規劃的宏景藍圖上,父親本來是讀完高中,然後進大學深造,最後成為國家人員,端得一塊鐵飯碗。這個想法,即使在今日看來,也算高瞻遠矚。

但天不遂人願,祖父在父親讀高二那年一病不起,終日臥床,骨瘦形銷。這時父親的命運如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人生失去航向,只能隨波逐流。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為祖父治病,他只能暫停學業,16歲的肩膀開始承擔起家庭的重任。白天他隨集體一起勞作,夜晚則奔走於家庭和藥鋪之間,10裡的山路,直到父親現在憶起,仍滿是心酸。

祖父的病時好時壞,有時深夜犯病,急需醫生前來查看。祖母趕緊晃醒熟睡中的父親,簡短交待兩句,父親便向藥鋪狂奔,雖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但多次深夜叩訪,任誰都有怨言。父親只能滿臉陪笑,說服醫生出診。

父親在前面秉燈引路,後面跟著有些跛腳的醫生,儘管他對路況已多有熟悉,但在深夜為照顧後面的跟隨者,亦不少被雜物絆得踉蹌摔跟頭。

醫生瞧完病返回藥鋪,這時父親往往就要跟著,因為大多時候醫生根據當前情況需要重新配藥。有時醫生看完祖父的病情發現無礙,不需要調整藥單,臨行時,出於禮尚往來,父親往往要送一程。

但這種相送,父親都會把醫生送到家門口為止,套用鄉民的原話:這條路危機四伏,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夜間行人。山路在密林間穿行而過,野狼在那時並未絕跡,時常會發出令人膽戰的嚎叫。

每次夜行山路,父親都會在腰間別一把腰刀,以防萬一。有時心中有事或祖父病情十萬火急,父親腳下生風,倒也不甚害怕。

最怕把醫生送到家,回來的路上,四周黑漆漆的密林,有個風吹草動,驚起一片鳥獸,或是聽到野狼在深夜的嚎叫,父親不免心中打個寒顫。腳步如密集的鼓點般點地,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後來父親每每憶起此事,心中不免仍有發怵。

祖父的臥床不起,直接斷送了父親的學業,同時間接催生父親心中一個夙願,做一名鄉村醫生。用父親的話說,這是被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

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白天隨隊裡出勤掙工分,晚上去18裡外的老姨夫家學醫。一路道黑且長,他下工回來,經過簡單清洗,換身衣服,然後把礦燈斜挎在肩上,燈頭固定在頭頂,推出二八槓自行車就趕緊出發。臨走在懷裡揣兩個饅頭,應付到來的晚飯。

祖父的病情由初始的起伏不定,慢慢趨於平緩,這也間接為父親學醫創造了條件。學醫的路任重道遠,他每日夜裡七點出發,凌晨一點半左右返家。

父親外出學醫,祖母擔心他的安危,總也睡不著。她估摸著時辰,覺得兒子該回來了,就放下手中的針線,出門看動靜。有時夜黑的濃密,微黃的燈光就虛弱的可憐,只可照耀腳下的方寸之地。祖母等得焦急,就沿著土路前去迎接兒子。

父親幾次歸來,碰到路上魂不守舍的祖母,於心不忍,勸她不必跑這麼遠苦等,該睡就睡,給他虛留個房門即可。祖母聽罷,隨口就說:“那樣我也不放心,院子裡東西被人拿走也沒人知道。”那個年月,鄉村的治安環境不是很好,偷竊之事時有發生,入夜農人都得關門閉戶。

父親不忍老讓祖母為自己擔驚受怕,便和老姨夫商議,由每日的來回奔波改成一週兩次。他把有關的中醫書籍用自行車載回來,秉燈夜讀,不懂處標記下來,再向老姨夫請教。

父親天資聰慧,悟性極高,書中的理論知識記得很快。祖父病情穩定的時候,就把他叫到床前考考他的記性,父親每次都是對答如流。祖母不放心,在床邊喃喃自語:“記性這東西,時日一長,終究靠不住。行醫是關乎人命的大事,萬不可記得混淆,要我說,你不如把它抄一遍,記在本子上。”

一語驚醒夢中人,父親便把借來的所有中醫書籍摘抄一遍,一為加深記性,二來書本歸還之後,還有手抄本可以翻用。

理論知識只是中醫的基礎入門,主要在於實踐,經驗也得需要平日慢慢積累。兩個人病況相同,可在中藥處方的配比上也要以每人的體質不同而開具不同的藥方。

它不是一個固有的公式,直接拿來套用即可。一個好的中醫在開處方時,既不能過於保守把藥量開得溫吞而不起療效,又不可開的過猛而產生副作用,這種尺寸火候的拿捏,恰到好處的施治,需要大量的臨床經驗。

父親那時出工的次數屈指可數,大量的時間待在老姨夫藥鋪裡學習辨證施治。藥鋪有不成文的規定,前晌給人看病,後晌上山採藥,多年來雷打不動。父親形容這就是“半工半讀”,他肯下苦功夫,做事又認真,按照形勢發展,自己單獨行醫指日可待。

祖母在祖父病情緩和的日子裡,趕緊趁機下地勞作。那個年月一家人的吃喝用度全靠平日工分的積累,在年底會有歸總統計,好分配各家的口糧。

父親的勤奮好學,兼之對病人病況的分析鞭辟入裡,在跟隨老姨夫一年後,便嘗試自己開具處方,然後讓老姨夫過目,在不斷被點頭讚許後,意味著父親學醫終於小有所成。

那時老姨夫已68歲的高齡,有病人臥床不起的,需外出醫治,就不免由父親先行瞧視,暫擬處方,再同老姨夫商議是否妥帖,也是在這種歷練中,父親的醫術突飛猛進。祖父的病那段時日也由父親進行醫治。至此,父親也算自力更生,走出了自己行醫的第一步。

直到年關將近,寒冬才真正來臨,四口之家出去掙工分的只有祖母一人。祖父病情的飄忽不定,祖母的出勤也變得毫無規律。加之年景收成不好,在年終口糧的分配上,這個家庭得到的回報也微乎其微,所以一整年全家都處於糧食造成的恐慌中。

祖母把有限的口糧精打細算,籌劃已定,可架不住四個肚子的“咕咕”抗議,寅吃卯糧的日子在所難免。離年關的一大段日子靠省吃儉用已無以為繼,祖母只能拉下臉皮向親戚四鄰借糧以度饑荒,承諾日後定當如數歸還,如此抗過兩年。

82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土地分發到戶,也就在這一年,父親學醫已有所成,籌劃開一家中藥鋪,此時與他向老姨夫學醫已有四年。可那時家中債臺高築,向親朋四鄰借來的口糧甚多,一家人計議開中藥鋪的事情先擱置一旁,當務之急是一家人齊心協力趁改革的春風加把勁,先把窟窿補上。

在分產到戶的第二年,除還完借來的債務口糧外,家中糧食已有盈餘。這意味著一直圍繞這個家庭的饑荒已一去不復返,開中藥鋪的想法再度被提上日程。

可造化弄人,計劃有變。在村裡小學教書的本家大伯因身染疾病需要在家靜養,每隔些時日要去省城複查,這樣一來孩子們的學業就會被耽誤。

大伯於是向學校推薦父親接替他的教職工作,在父親心裡教書育人同幫人瞧病一樣,都是神聖的職業,他再三推辭,怕毀孩子前程。可架不住大伯以及村裡,學校的幾番勸說,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答應下來。

父親本以為他只是作為臨時的過渡,大伯的病不算很嚴重,可能經過三四個月的調養,醫治便可返崗。沒成想父親在民辦教師的職位上一待就是四年。

在此期間,但逢休息他就去老姨夫的藥店幫忙,依舊是前晌看病,後晌採藥。老姨夫的小兒子在大學學醫,閒暇回來探親,同父親一起上山採藥,兩人年歲雖相差懸殊,但在醫學上相談甚歡。

88年大伯身體痊癒重新返回工作崗位,卸下這副重擔的父親開始有些不知所措。時過境遷,另開一家中藥鋪的想法,有些不切實際。彼時,西醫鋪子在十里八村遍地開花,相比於中醫,西醫療效更快,價格更為便宜。

人們但有頭疼腦熱都會首選西醫,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中醫被人們遺忘在犄角旮旯,而在遇到疑難雜症或是在西醫查不出病症,無可奈何之際,人們才會重新想起它。那一瞬間如同被人冷淡的故友,驀然回首,原來他一直陪伴在你身後。

父親那時賦閒在家,開始走街串巷倒騰些山貨。或許是心癢難耐,但逢有人無意說起身上的沉痾,他總要給人號脈看病。

他儘量開具鄉人容易找到的藥材,若有些藥味實在無法替代,就讓病人自己去中藥鋪子抓取。由於父親醫術高明,藥到病除,他神醫的口碑開始在附近的村莊逐漸傳遞開來。

由於不是正經行醫之人,幫人看病亦是手到擒來之事,父親從不收人錢財,只有在買賣山貨時,方便在他人家中吃上一碗飯。人們在疾病治癒後總要登門造訪,免不了一番千恩萬謝的言辭。

大部分病人前來,囿於人情世故,都會捎帶禮物作為對父親醫術的回饋。在與病人的迎來送往中,雙方都會為禮物的歸屬起爭執,一方執意不收,一方偏要相送,禮物到最後都會被父親原物退回。有些心意實在過不去的病人見送禮行不通,就會送面錦旗作為感謝。這樣一來,父親竟不好婉拒,因為上面已寫好他的名字,只得收下。

客人走後,他會鄭重其事地把錦旗掛在盛放雜物房間的牆壁上。隨著大量象徵父親榮譽的錦旗越來越多,牆壁的空間也是捉襟見肘,最後竟無處可掛,只能被捲起擱置在箱子裡。

父親見這樣也不是辦法,就提議如實在過意不去,就在院子裡放串鞭炮,一是代表他已接受病人的心意,二也圖個喜慶和吉利。但凡有鞭炮在我家中“噼裡啪啦”的響起來,周圍鄰居都知道父親又醫好了一個病人。

父親的神醫之名越傳越遠,起初輻射的範圍是十里八村,漸漸地,百里外也有人慕名而來。而關於父親的傳說越來越神,“半仙”的盛名開始被叫響,彷彿任何疑難雜症在他手裡都能輕而易舉地醫治。

而在行醫過程中,總有些奇葩病人讓父親啼笑皆非。受此誤傳的疾病患者在家人陪同下來求他瞧病,父親在例行的看病過程中,得知醫院已給出診斷證明,只要遵照醫囑或吃藥,或治理即可。逢此種情況,父親少不得多說病人幾句,陪同的家人也得經受幾句數落,他再三重申,中醫醫人首要講究醫理,再在醫術,至於不講科學,違反常規那一套,斷是行不通的。

父親倒騰山貨,所跑地域甚廣,逢人好侃大山,以解路長人乏。每次經過老姨夫的藥鋪,他都會逗留兩三天,瞧病採藥的已是輕車熟路,末了總會順走關於醫學方面的書籍以供翻閱。大姨夫的小兒子畢業後在人民醫院做醫生,常帶回些最新的醫學刊物,中醫的,西醫的,關於心理學的。

有時,不得不佩服父親學以致用的本領。80年代末,心理學在鄉村醫學領域還是新鮮的名詞,但父親已有所涉獵,雖不甚精通,可在醫治病人時已小有應用。而這一新學科在父親手上的施展,更讓他“半仙”的稱號聲名遠播。

對於那些身無病症,但精神萎靡的患者,父親都會使用超出傳統認知範圍的心理學來讓患者走出泥潭。父親總會把那些生疏的字眼以拉家常的形式傳遞給患者,又在你來我往的訴說中找到疾病的誘因,然後逐個擊破,疏通患者心理,使之身心康復。

90年代初,隨著我們三兄妹的出生,父親開始重心迴歸家庭,不再長時間滯留在外。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經常看到各色人等出入於家門,一串串的鞭炮還是會在院子裡響起,只是偶爾會有煙花在院子上空綻放。那是鄉村夜空中最亮的點綴,鄰里的孩子們聚集在我家院子裡,看爆竹騰空而起,繼而在夜空肆意綻放,那是父親給年少的我們帶來驕傲的美妙時刻。

在迎來送往中,我們逐漸長大,父母在加速變老。近年來,因為母親的身體不允許承受過於熱鬧的環境,家裡搬了新家,父親業已“金盤洗手”,他看來要忍受一段寂靜的時日。

那盛放著滿箱子的錦旗記載著他曾經的過往,循著黃色絲線,他能憶起每個錦旗背後有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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