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來臨前，珠三角城市傍晚的天空常常是紅色的。這種紅色，提醒著城市裡的人們要做好防禦措施。
8月25日，今年第11號颱風“白鹿”登陸後，以20公里左右的時速橫穿粵東到粵北，中山迎來一場強降雨。
傍晚7點左右，中山城軌站驗票的阿榮跑出櫃檯，直接候在進站大廳的門外面。一位乘客說：“你是我見過距離櫃檯最遠的的驗票員。”阿榮笑著回答：“我在等你們來呀。”阿榮的熱情背後是中山城軌站並不暢旺的人流，候車室內的休息座位有一半是空的，大堂的燈也沒有全開。這些來往的人，大多數活躍在粵港澳大灣區1小時生活圈裡。
從中山站到廣州南站，城軌大約30分鐘，這個時間和深圳北到廣州南是一樣的。從中山站到珠海站，也只需要大約30分鐘。在中山轄區內，距離珠海最近的坦洲鎮吸引了一批澳門人置業。清晨6點，從坦洲出發的接駁車會載著跨境學童，前往珠海拱北口岸過關去澳門上課。從中山港坐船到香港中港城碼頭，所需時間大約1小時30分鐘。
這是中山與粵港澳大灣區幾個核心城市間的幾何距離，但這並沒有完全解決中山人的痛點。從中山開車出行，只要一堵車，就可以堵上超過2小時甚至更久的虎門大橋，讓很多中山人出行以及中山企業開發深圳周邊客戶時“痛心疾首”。
當連接深圳和中山的跨江通道項目（下稱“深中通道”）正式獲批後，全城沸騰了。這條通道被定義是連接珠三角兩大功能組團“深莞惠”與“珠中江”之間唯一的公路直連通道，建成後將使中山、珠海、江門及粵西等地區通往深圳、粵東等地區的過江時間從目前2小時縮短為30分鐘。
中山本地一位房企“二代”接班人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因為深中通道，這個城市平靜了20多年的房價被打破，短短時間內從三四千直接飆到了一萬五六。“4千、6千、8千、破萬……一個月一個價，躺著掙錢，深中通道把中山原本快撐不住的小老闆都救活了。”
2016年，中山人熱情高漲，等待深中通道通車。這一年，中山的地區生產總值（GDP）為3202.778億元，比2015年增長7.8%。但從2017、2018年公佈的數據來看，中山的地區生產總值（GDP）增速在逐年放緩。直至2019年7月底，廣東省各地市上半年經濟指標數據陸續出爐，中山引起關注。
廣東省財政廳、統計局最新數據顯示，在大灣區9個城市中，中山是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唯一下降，且降幅達到20%的城市；GDP總量在全省21地市的排名裡第六，但增速墊底。今年6月，社科院發佈的《中國城市競爭力報告No.17：住房，關係國與家》報告中，東莞首次進入全國10強，佛山位居12名，中山位居25名。
上世紀80年代，珠三角崛起時的南海市、東莞市、中山市和順德市四座經濟小城被稱為廣東“四小虎”。
聚焦在中山身上的關注點是它從優等生到掉隊者的落差。當同樣作為曾經的廣東“四小虎”成員，佛山和東莞在談論著中國製造業轉型的關鍵時刻，中山人也在尋路之中。
這一個月來
8月20日，過了中午12點，中山市大湧鎮一家酒樓裡喝早茶的人沒有散去，服務員舉著擺有腸粉、蝦餃、瘦肉粥的餐盤來回招呼客人，這是廣東獨有的早茶文化。
但在這個城市裡，有人享受喝早茶的悠閒，也有人在為一份報告焦頭爛額。一位基層公務員阿君在一家711便利店匆匆結束了10分鐘的午餐時光，她要趕回到辦公室整理走訪廠企的資料，領導現在很重視這件事，連帶她也跟著緊張。每天都在刷新的各種省、市的調研資料，座談會、分析報告、房地產、振興實體經濟，這些字眼讓在體制內工作的她覺得很敏感。
阿君的忙碌不是沒由來。財政收入降幅超過20%、GDP增速全省墊底，這是中山上半年數據中最引人關注的兩個指標。
上半年數據公佈前一週，中山市召開了全市上半年經濟形勢研判會。會議指出，當前中山發展面臨一些困難和問題，比如發展方式比較粗放、產業整體水平不高、經濟結構不盡合理、科技創新驅動力亟待加強、土地規劃等歷史遺留問題交織疊加等，這些因素對短期經濟增長帶來了影響。
7月到8月，感到忙碌的不只是阿君。中山市的許多企業接待了一批批前來調研的政府人士。中榮印刷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中榮印刷”）的一位負責人最近鬆了一口氣。過去一年，在臨近城市大量小微型印刷企業遷移、整改的艱難時期，中榮印刷投入了巨大的勇氣和資金做智能製造的轉型升級。
“這個自動立體庫至少可以省下30%的人員，顯著提高生產效率，符合未來智能製造的戰略方向，整個新廠房投入花掉了過去5年的利潤。”這位負責人向經濟觀察報記者介紹。中榮印刷始創於1978年，是典型的中山本地成長起來的傳統制造型企業，最重要的業務就是消費品外包裝紙盒，單件產品的利潤並不高，但覆蓋面卻非常廣。“超市裡貨架上常見商品大約70%的外包裝紙盒都是我們生產的。”
在消費品包裝行業，中榮印刷的規模在全國已經能排上龍頭，但常規產品每年的利潤大約維持在銷售額的10%左右，去年營收是10.76億元。這位負責人認為，這或許是傳統印刷行業的特點之一，因此未來的智能製造發展是企業轉型升級的重要途徑。“我們給客戶做了一款個性化定製的智能包裝，消費者能把視頻、音頻、照片等上傳，收件人通過掃二維碼就可以在手機上顯示這些信息。這款產品在網上賣得非常火。
原本做好了心理準備，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現在中榮印刷的管理層們對未來的預期變好。“感覺挺明顯的，今年中山把發展的重心又放在支持本地企業上。”
這一個月以來，中山市各政府部門在釋放信號。7月30日，中山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召開了鼓勵民營房地產企業轉型發展座談會。8月12日，中山市市長危偉漢向當地紅木傢俱、家電、服裝、五金、照明行業代表強調，全力以赴支持實體經濟發展。同日，中山市政府印發《中山市人民政府關於進一步促進企業上市的意見》，鼓勵進一步發展利用資本市場，扶持和引導企業藉助改制上市實現做大做強。8月15日，廣東省委書記李希在中山調研，再次強調中山要抓住粵港澳大灣區建設重大歷史機遇，走好高質量發展之路。
中山工業和信息化局數據顯示，目前中山市有工業企業5萬多家，其中99%以上都是中小企業。8月23日，該局與中國銀行聯合舉辦了助力“專精特新”企業融資服務專場活動。截至7月末，中國銀行中山分行累計為本地中小微企業投放近470億元授信支持，授信規模系統內地市級分行中居第一位。
“所有的一切都在給中山的調整、轉型做準備。”中山市一位負責商務發展的政府人士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說道。
那些年輕人
中山引發的關注來自一種反差。作為廣東曾經的“四小虎”城市，早期乘著改革開放的浪潮，吸引了大量港澳臺資本，民營經濟活躍。大湧鎮有紅木，沙溪鎮有製衣、古鎮鎮有燈飾、小欖鎮有五金，曾經都是中山民營經濟的頂樑柱，很多中山人如數家珍。中山市統計局一份資料顯示，2008年，中山每100人擁有移動電話165.2部。
91年出生的陳雅婷、89年出生的劉淳峰以及95後的廖陽，他們的父母輩都是在那一場浪潮中成長起來的民營企業家。其中，陳雅婷的父母在中山大湧鎮做紅木生意，年營收規模大約在千萬到億之間。劉淳峰的父母原本在中山沙溪做服裝生意，後來轉做房地產開發，目前在中山大約有八個商業樓盤項目。廖陽的父母，則是從外地到現在中山古鎮做燈飾生意，有一間鋪面、兩個工廠。現在，這些企二代都以接班人的身份陸續進入家族企業，但他們所面對的形勢與父母輩的時代不同。
2014年底，在加拿大修讀金融管理的陳雅婷回國，當時家裡的紅木生意正風生水起。五年後，坐在由自己和父親合作設計的東非酸枝材質的中式桌前，陳雅婷向經濟觀察報記者熟練的講解一套紅木傢俱的製作流程。她說，面前的這套產品正是為了應對2015年時期，中山的傳統產業剛剛出現下行趨勢而推出的，他們隱約察覺到危機。“原本以為第二年就好了，誰知道就一年一年的滑下去了。”
與動輒十萬百萬一套的老撾大紅酸枝系列相比，東非酸枝系列從密度、紋路上都與老撾大紅酸枝極為相似，但價格卻低很多，一套價格可以在一萬元左右。東非酸枝系列的產品大獲成功，提振了當年的銷量，但很快同類產品就出現在市面上。研發新產品、購置機器提高效率，即便是積極調整、轉型，紅木生意在最近幾年還是總體呈現下滑趨勢。
這種情況在中山的其他行業也出現，服裝、燈飾、五金……但大多數企業甚至耗不起幾個月去設計一個新產品，高昂的鋪租、人工成本讓一些小微型廠企需要快速回本、賺錢。誰家有暢銷的產品，就派工人去“偷師”、“仿造”。
與此同時，對應的宏觀數據是，自2015年後，中山市GDP增速逐年放緩。“東非酸枝系列參展的時候，有的師傅拿著捲尺、挽著褲腳現場就量。”陳雅婷說，父母輩對於知識產權並沒有強烈的保護意識，而且大家也都習慣了這種場景，沒有維權、沒有對抗。現在，她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中山市一位人大代表向經濟觀察報記者表示，這種追求短期利益回報的模式，一定程度導致整個行業缺乏創新精神，難以往高質量發展，在面對到更嚴峻的行業形勢時更加困難。她正在準備一份提案，建議中山的傳統行業可以通過“抱團”的形式先做出中山品牌，再往外走。
不是所有的二代都能像陳雅婷一樣願意而且體面的接班。她的先生，家裡做的也是中山有名的五金生意，最後選擇去了政府部門。她留學法國的朋友，拒絕了父母輩的化工生意，轉行做奢侈品。
兩年前，五十多歲的父親還在考慮廖陽不願意接班的問題，現在倒是鬆了一口氣。父親老家在四川，在適應了燥熱的珠三角城市後，他準備帶著全家離開南方。廖陽家在古鎮做燈飾生意，他們的工廠和鋪面都是租本地人的，水電、人工每個月的成本支出隨便都是十來萬，生意額下滑對他的影響非常直接。
過去一年，中山傳統行業的生意收縮的很厲害，工廠被要求整改、停工是常聽到的事。廖陽家也面臨這些風險，為了維持生意，父親跑了很多關係也沒用。他們打聽了周邊廣州、佛山、江門的情況，形勢甚至比中山還嚴峻，最終決定還是不熬了。
這不是中山現在才面臨的問題。2016年統計局報告指出，中山市工業佔GDP的比重超過50%，工業經濟的起伏直接影響總體經濟增長的快慢，但2016年工業經濟增長一直在放緩，對GDP的貢獻率由一季度的49.4%回落至43.6%。此外，中山外貿面臨較為不利的外部環境，2016全年出口處於低位區間，2016年全市出口總額實現474.3億元，增長0.6%。一是服裝、燈具、照明裝置等傳統出口商品疲軟下滑，合計下滑超過10%；二是對大洋洲、金磚四國等新興出口市場發展緩慢，分別下降6.1%和增長0.2%，新興市場拉動不足。
“天大的機遇”
但是，2016年的中山人，是熱情高漲的。這一年，是深中通道的紅利年。陳雅婷家的紅木生意不好做，但回國後買的房子卻翻了三倍價格。
2019年8月20日，中山市東區一家樓盤的售樓中心不斷有客人進出，門口的金蛋砸得只剩下2個。這個位置屬於中山的新城片區，樓價在本地人心中排在高位。樓盤的開發商是本地房企，算中等規模。
劉淳峰是這家房企的二代接班人，他的父母輩原本是在中山做傳統制造產業，現在家族中只剩下被認為“固執”的舅舅沒轉行、繼續做服裝。“有人點撥了一下，轉投地產，但過去二十年中山的房價都是溫水煮青蛙。”
直到深中通道項目正式批覆公佈。本地人和投資客都相信這是“天大的機遇”。與進駐到中山的千億級別的房企相比，劉淳峰自認影響力和競爭力都存在明顯差距。即便如此，他們的樓盤在深中通道這個消息落地的2016年還是迎來了爆發式的增長。“每個週末，看房、買房的人一車一車的來，廣州、深圳的人很多，就一天天看著房價從四千升到一萬多。”
中山市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07年開始，中山房地產開發投資佔全市完成固定資產投資比例大約在30%左右。此後，這一比例持續增長。到2017年，房地產開發投資623.97億元，佔全市固定資產投資約為49.9%。中山市統計局分析認為，固定資產投資是拉動中山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
但是，當中山因經濟增速墊底備受關注時，房地產開發所佔的比例成為被質疑的“癥結”之一。
今年6月，社科院發佈《中國城市競爭力報告No.17：住房，關係國與家》認為，房地產與經濟增長的影響存在倒U關係：當房價收入比超過9：1後，房地產對經濟增長將得不償失。同時，報告指出，房地產與經濟結構影響普遍存在倒U關係。總體上，當房價過低時，低端產業能夠生存，企業沒有壓力升級和轉移，當房價處在較高但仍合理水平時，企業被迫升級或者轉移，當房價過高時，一方面，企業沒有能力升級，另一方面，因為房地產業利潤豐厚而轉向房地產。
在中山，深中通道引來的房地產熱潮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兩位參與到當時房地產投資的負責人透露，2017年下半年開始，中山逐漸冷靜下來，到今年的最近幾個月有些樓盤在降價，拿地的價格在高位，但開盤價格直接比去年低。一些規模比較小的同行感受緊張的氣氛，但這並沒有打消他們對未來的美好預判。
其中一位投資者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中山還有大灣區的機遇，資金鍊充沛的企業仍然在持續投入，尤其是看好距離深中通道最近的翠亨新區，一些別墅型樓盤正在規劃。“我們在等香港人啊，如果政策開放，香港人可以來中山買房……”
需要人
劉淳峰這些地產商們在等待香港人，中山的其他企業也在等“人”。中山聯合光電科技股份有限公司（300691.SZ下稱“聯合光電”）2005年在中山市火炬開發區創立，核心技術和產品涉及的領域主要是光學防抖、超高倍率變焦鏡頭、超高清4K激光顯示領域。
這個開發區是中山市推動製造業高質量發展的重大創新平臺。8月20日，聯合光電一位技術管理人員，指著櫥窗內一款產品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他們的高倍高清安防變焦鏡頭市佔率可以面對全球市場的競爭，這個產品可以在車輛行駛中清晰的拍到車內的情況。“傳統的印象裡，光學技術最好的就是日本和美國的，我們的目標是打破這個印象，現在有一些技術其實是可以跟他們PK，但整體上還是比不上的。”“996對我們來說，太客氣了。”這位技術管理人員邊說邊看向生產車間裡一身白色工作服的同事。這些人早上八點左右就上班，中午休息一個小時，晚上十點下班是常態，而他只要不出差，通常週一到週日都在公司。
聯合光電沒有中山很多傳統行業面臨的轉型困擾，他們的客戶也很穩定，像海康威視、歐菲光等，華為是他們正在爭取的對象。過去十多年，他們一直處於穩定的增長期，原本預計今年上半年的業績能大幅提升，但因為客戶業務的放緩，進一步導致他們作為供應商端的業務也放緩。2018年年度報告顯示，聯合光電實現營業收11.69億元，較上同期增25.08%，淨利潤因為去年加大研發投入和新建廠房有明顯下滑，約為0.72億元。
儘管深中通道還沒有通車，但他們非常期待。過去，聯合光電的人最怕約了客戶在深圳開會，最怕堵在虎門大橋，束手無措。但現在，讓他們頭疼的還有人才問題。“需要人，人才啊，找不到人！”這是聯合光電的吶喊，為了招人他們在成都和武漢分別建了研發中心，但這樣的管理成本和溝通成本就很高。中山對於人才的吸引力還是不足的，有些同事在開發區上班，家還是廣州的。這位技術管理人員感覺，今年開發區外的人又少了，吃飯也沒有以前熱鬧。“中山的優勢就是製造業，傳統產業要迅速轉向數字化、信息化、智能化，什麼時候轉的快，就發展得快，在傳統產業升級中邁向產業鏈高端。”中山大學產業與區域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樑琦認為，中山有非常好的製造業基因，必須走製造強市之路。未來中山還要搞好交通建設，高鐵要通，路橋要通，以更好地接受深港廣產業轉移。
今年3月，中山市發展和改革局局長樑衛華在《中山市2018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執行情況與2019年計劃草案的報告》裡表示，中山市規上工業利潤降幅逐步收窄，製造業回暖信號增強。從數據上來看，今年上半年，第二產業佔GDP比重是49.54%，較去年同期下降1.3%。2018年全年，第二產業佔GDP比重是49%。
除了家裡的紅木生意，陳雅婷已經進入母嬰行業。一邊規劃新的樓盤項目，劉淳峰的健身房也即將開業。南方的社團文化，不僅僅表現在古惑仔時代和左青龍右白虎的花臂紋身。陳雅婷和劉淳峰的身後還有一群中山的創一代、企二代，他們所經營的公司覆蓋中山的傳統、新興行業。
劉淳峰說，中山是他們的家，房地產拖垮的“鍋”他們不背，他們會守住中山。
8月28日，颱風“白鹿”在珠三角造成的影響逐漸消退。截止記者發稿，中國氣象局監測顯示，今年第12號颱風“楊柳”生成並已進入南海，這一天的傍晚，“楊柳搖曳”，晚霞染紅天際。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受訪對象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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