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標題《終南山,走出周人的世界》

對於以農耕起家的周人來說,幽幽南山不僅有臺有桑、有杞有栲等豐富的植被資源,也是一座富有靈性的國脈和聖山,給人帶來福佑和保護。

記者/艾江濤

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著作《空谷幽蘭》引發了許多人對終南山隱士文化的關注(宋文 攝)

終南何有?

終南山究竟在哪兒?1989年,當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試圖到終南山尋找隱士時,他詢問了很多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人們口中大名鼎鼎的終南山,既是指一座山,又是指一列山脈。在《空谷幽蘭》一書中,他帶著發現的意味寫道:“現在人們所說的‘終南山’這個詞,既是指西安南面40公里處的那座2600米高的山峰,又是指與之相毗鄰的東西100公里以內的山巒。但是3000年前,‘終南山’是指從河南省三門峽的黃河南岸,向西沿著渭河,直到這條河的源頭——位於甘肅省的鳥鼠山——為止的所有山脈,長達800公里。”

幾天前,當我試圖走進這座山時,發現自己面臨著與比爾·波特這個外國人同樣的困惑。雖然在西安讀過四年大學,也曾經爬過南五臺、翠華山、太白山這些秦嶺山脈的重要山峰,但我依然不知道終南山究竟在哪兒。在西安翻譯學院的終南學社,祕書長史飛翔告訴我,學校後面那座雲煙氤氳的翠華山也是終南山的一部分,看著我迷惑的表情,不得不帶我去學社展廳,搬出一大堆資料來。

在歷史上,廣義的終南山就是秦嶺;狹義的終南山則指陝西境內西起武功,東至藍田的秦嶺中段;今人通常意義上所說的終南山,進一步縮小為陝西戶縣境內的終南山中段山脈。或許需要對比爾·波特的認識稍作修正,我們確乎在西安南面40公里處找不到一座名為終南山的山峰,那一帶的山脈,都屬於終南山。

起初,我們是從古籍中認識這座山的。先秦典籍《尚書·禹貢》中記載:“荊、岐既旅,終南、惇物,至於鳥鼠。”如果認同學界主流觀點,將《尚書·禹貢》視為戰國後期作品,那麼“終南”一詞的最早記載,應該來自《詩經·秦風》中的《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據考證,這首詩是周的遺民創作於西周王室東遷之後,用意在於委婉地勸誡這片土地的新主人:秦襄公。崛起於甘肅禮縣的秦人,由於秦襄公戰退犬戎,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邑有功,正式從附庸時代進入封國時代。儘管秦人當時接受的只是平王“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的一句空頭支票,此後經過近20年的征戰,驅逐犬戎,才真正成為周人這片舊地的主人,但秦襄公畢竟抓住了這一東進的歷史機遇。

在這首詩裡,周的遺民寫到國都之南這座山中的優質木材:楸樹、楠木,還有杞柳與棠梨,委婉地勸誡儀貌堂堂的秦襄公,到老也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什麼呢?詩裡沒有說,程俊英在《詩經注析》中引用清人方玉潤的解釋:“君此邦,則必德此民,如山之有木,然後成山之高。君其修德以副民望,百世勿忘周天子之賜也。”

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距西安市長安區約30公里的南五臺,屬於終南山的一部分,自古就是修行勝地(東方IC供圖)

在周人眼裡,國都之南的那座山,並非普通的山。他們以山中之木起興,委婉地告訴秦這個來自西邊的馬上民族:這裡可是興盛了200多年的豐鎬之地。

從后稷時代的邰(武功),到公劉時代的豳(彬縣、旬邑),到古公亶父遷徙岐山附近的周原(岐山、扶風、眉縣一帶),再到文王與武王在灃河兩岸相繼建立的兩座都城:豐邑與鎬京,周人與秦人一樣,也有一個沿著渭河不斷東進的發展歷程。

在豐鎬之地久居200多年的周人,又如何能對國都南面隨時可見的那座大山視而不見呢?在《詩經·小雅》諸如《天保》《南山有臺》《斯干》《節南山》《信南山》等詩篇中,這座山都被周人親切地稱為“南山”。

歷史地理學家朱士光告訴我,距今8000~ 3000年的全新世中期,被很多學者稱為大暖期。儘管經歷了西周初年稍微乾冷一些、春秋時候又變得溫暖溼潤的變化,但在《詩經》產生的那個時代,關中地區屬於北亞熱帶溼潤氣候,平均氣溫比現在要高兩三度,雨量也更充沛。這意味著,那時的終南山植被比現在更加豐富茂盛。

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原陝西師範大學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教授朱士光(於楚眾 攝)

對以農耕起家的周人來說,幽幽南山不僅有臺有桑、有杞有栲等豐富的植被資源,也是一座富有靈性的國脈和聖山,能夠給人們帶來福佑和保護。在祝頌君主的《天保》中,周人寫道,“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自此,“壽比南山”,便成為人們的一種美好祝願。

比終南山的概念晚出,秦嶺的概念,最早出於《史記》:“秦嶺,天下之大阻也。”對於在這片土地上發展壯大,日後建立統一帝國的秦人來說,將這座橫亙在中國地理版圖中心的偉大山脈打上自己的印記,自然無可爭議。

只是,人們在談及秦嶺和終南山時,顯然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前者更多是一個地理概念,後者則更多指向文化概念。走出先秦時代周人與秦人賦予這座山樸素而美好的寄託,在此後漫長的2000多年曆史中,終南山包孕了太多的文化內涵。

隱者與後花園文化

據傳,老子正是在終南山麓的樓觀臺築臺授經,寫下《道德經》,這裡因此成為道教的聖地;佛教八大宗派中的六大祖庭都在終南山中;而自從漢初隱居終南太乙峪的“商山四皓”起,這裡歷來就是隱者的天堂。

對隱逸文化頗為關注的史飛翔,接觸過許多在山中隱居的僧人、道士,包括形形色色的住山者,他曾問過大家相似的問題:為什麼選擇終南山?在所有答案中,讓他印象深刻的有兩個:這裡能藏人;這裡有王者之氣,而王者之氣為道氣。

秦嶺據稱有72峪,所謂峪,便是山谷,往往伴有流水而出。在唐代素有“八水繞長安”的說法,八水之中,除了秦嶺北翼的兩條大河——涇水和渭水,灞水、滻水、灃水、滈水、潏水、澇水,均發源於秦嶺北麓的各個峪口。在如此眾多的峪口與山峰中,哪座山更能代表人們心目中的那座“南山”呢?在史飛翔的建議下,我們最後選擇了位於陝西戶縣(已劃為西安鄠邑區)距離市區30多公里的紫閣峪。相比更加有名的翠華山、南五臺、太白山、驪山,那裡尚無太多旅遊開發的痕跡,自古便是終南隱居的群山之首。

從西安翻譯學院出發,沿著關中環線西行,公路南邊一路相隨的便是白雲繚繞、氣象萬千的終南山。進入峪口,人煙逐漸稀少,道路也變得狹窄,潺潺山溪伴著滿目蒼綠撲面而來。空氣也驟然變得清甜起來。山峰背後還是山峰,曲折穿行,更顯幽深。一路前行,路過幾家山民蓋的房子,道路逐漸到了盡頭,一座七層寶塔,赫然出現在一座孤絕無緣的山頭上。

後來,和在距此不遠的寶林禪院中修行多年的耀臻和尚聊天時,我們才得知,這座塔便是當地人口中的敬德塔,屬於當時皇家寺院紫閣寺(又名寶林寺)的一部分。據《陝西通志》記載,寶林寺在縣南50裡紫閣峪,唐太宗敕建,尉遲恭監修,寶塔高五丈餘,內有湧缽泉。我們眼前看到的這座七層的樓閣式空心磚塔,重修於宋代。一些學者考證,敬德塔曾為玄奘法師的遺骨塔。唐末黃巢起義時,人們為避戰亂將原藏興教寺的玄奘遺骨移葬於此,至宋代再遷南京。

如今,寶林寺只殘存一個石頭基座,耀臻和尚所修行的禪院背後據說還有兩眼泉水。“這個地方在唐代是皇家寺院,屬於禁地。宮中有人犯了錯誤,作為懲罰到這裡的寺院清修。”耀臻的話,讓我想起原西北大學中文系教授李志慧在接受我們採訪時,對當地文化的概括:“長安文化是宮廷文化,關中文化是庭院文化,是宮廷文化向社會滲透的文化;終南文化是後花園文化。這裡跟故宮後花園一樣,在長安城裡幹一天干累了,到這裡來獨善其身。”

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陝西省植物學會理事長、西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嶽明(於楚眾 攝)

唐代佛、道極為興盛,作為例證,據記載,唐代公主212人,出家做道士的達19人,其中就有那位對王維、李白皆有引薦之功的玉真公主。終南山“五里一庵,十里一寺”,距離長安又近,再加上與皇族的密切關係,這裡不但吸引來大量信徒與隱士,也吸引來不少渴望由隱而仕的文人。

《新唐書》中便記錄了這樣一則故事。盧藏用想入朝做官,便隱居在終南山中,希望得到徵召,後來果然被召去做了大官。道士司馬承禎也曾被徵召,可他一心想歸山修行,盧藏用指著終南山說:“此中大有嘉處,何必在遠。”司馬承禎答道:“以僕視之,仕宦之捷徑耳。”自此,為這座山留下“終南捷徑”的習語。

大詩人王維晚年隱居的輞川,雖在距紫閣峪70多公里的藍田,他卻為終南山寫下了最美的詩篇:“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好遊名山大川的李白,更為紫閣峰寫下好幾首詩。其中一首《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這樣寫道:“出門見南山,引領意無限。秀色難為名,蒼翠日在眼。有時白雲起,天際自舒捲。心中與之然,託興每不淺。何當造幽人,滅跡棲絕巘。”

沿著紫閣峪的小路,一路往深處穿行,沿途都是清幽的溪水,從《詩經》中走出的芣苡(車前草)從小徑一直長到水邊,路邊還長著諼草(萱草)、蓼(水蓼)、蓫(羊蹄)等野草。下午時分,剛剛下過一場細雨,越往山林深處走去,越有王維筆下那種“空山新雨後”的感覺。如果仔細辨認,會發現溪水邊的石壁上有不少歷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石刻。

傍晚時分,我們到附近寶林禪院找耀臻和尚聊天。在寶林寺舊址上建立的寶林禪院,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農家小院。門口菜地上長著萱草還有一些常見蔬菜,架子上鬱鬱蔥蔥掛滿果實的是從山中移栽而來的野生獼猴桃。菜地旁一尊後建的佛像,還有柴扉上貼著的一副對聯“石屋陋室心燈常明照有情,吃糠咽菜禪那喜悅觀自在”,表明這是一處清修所在。

耀臻告訴我,紫閣峪的最高峰叫紫閣峰,山峰石壁上有一個洞叫張良洞,傳說張良功成身退後曾在那裡修行。此後,許多高僧曾在紫閣峪修行,比如北周時的法藏,還有唐代的道宣、楚金、飛錫、慧昭等人,道宣法師還曾參與寶林寺的創建。上世紀70年代,還曾有人上去過石洞,下來說是見到裡面的石床、石頭棋盤。後來由於山石崩塌,人已無法上去。

終南山的隱逸傳統,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入住。不過,據村民介紹,政府近年來開始對山中隱士全面普查整頓,不少人已經下山,留下的只有少數山民,還有一些有正規手續的修行者。

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一書中提到的終南山究竟在哪?它又為何被周人視為國脈和聖山?

終南山隱士在誦讀佛經(視覺中國供圖)

山中的日常

終南山深處的紫峪村,分為五個村民小組,加起來不過100多戶人。山裡以前交通不便,經濟落後,加上20多年前政府施行的“退耕護岸林”政策,多數村民已隨村莊搬遷到山下居住。劉引良屬於少數還未搬走的村民。

傍晚時分,主人在院子裡搭起篝火,我們一行人圍坐成一圈烤火。劉引良的院中種滿了杜仲與女貞,這兩種樹的皮和果實都可入藥。一段長滿青苔的枯木中長出的蘭花,是他特意從山中移植而來的秦嶺蘭花。秦嶺蘭花頗為出名,劉引良房門上貼的一張“西安市分佈的蘭科植物”,粗略一數,便有20多種。兩天後,我們在位於眉縣的太白山自然保護區蒿坪工作站遇到了研究植物分屬的高級工程師李智軍,幾年前,他和保護區調查人員在科考時,還新發現了一種叫布袋蘭的珍稀蘭科品種。

吃過晚餐,劉引良把燃滿木頭的火盆搬到屋裡,招呼我們繼續烤乾被雨露打溼的鞋子。噼噼啪啪的火聲,使黑夜中的山谷更顯幽靜。偶爾,火花會崩出盆外,主人告訴我,這是漆樹的木頭,當柴燒時容易爆裂。“山有漆,隰有慄”,這句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的詩,正是對遍生漆樹與板栗的終南山的真實寫照。

談起山裡的物產,劉引良如數家珍,除了常見的漆樹、板栗樹、獼猴桃樹、柿子樹還有各種櫟樹,他一口氣說出灰灰菜、蕨菜、野蔥、甜蒜、小蒜、竹葉菜等幾十種野菜。我拿出潘富俊所著的《詩經植物圖鑑》,讓他一一辨認,發現古人所食用的多數野菜,這裡的人依然在採食。出發前,陝西植物研究所主任嶽明告訴我,《詩經》中的多數野菜,都屬於常見的世界廣佈種。雖然它們並非植物學家的關注重點,千百年來卻在餐桌上受到人們的歡迎。不少野菜在古代用以祭祀、救荒,而在今天,它們更多成為人們慣食大魚大肉之後的健康之選。

位於眉縣的太白山,是秦嶺主峰,與周人長期生活的周原隔渭水相望,在周人眼中,同為南山的一部分。1965年成立的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我國首批建立的自然保護區之一。在太白山蒿坪保護站,護林員為我們講述了他們日常的巡山工作:在三到五天的巡山週期裡,他們自帶工具與生活用品,沿途放置紅外相機,觀察記錄野生動物與人類活動的痕跡。羚牛、金絲猴、大熊貓是太白山的珍稀物種,拍攝觀察到這些動物的活動記錄,是護林員最為幸福的時刻。

李智軍帶著我們向山中走去。這裡還屬於保護區的實驗區,再往上走逐步進入緩衝區和核心區。在這座山中工作了幾十年,李智軍對山裡的各種草木都非常熟悉。沿途到處是牛尾蒿、茜草還有鐵線蓮。為了幫我們辨識葛藤,他拿著護林員掰的一段新長的藤條,與在樹林中四處盤旋的老藤做對比。“葛之覃兮,施於中谷”“是刈是濩,為絺為綌”,在棉花引進之前,葛藤一種是先民用來製作夏布的重要材料。今天,早已沒人用葛藤來織布,葛根粉反而成為人們解熱除煩的重要食物。(感謝薛佩生對採訪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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