腫瘤最多情,腫瘤最公平 | 百花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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腫瘤教案(節選)

文 / 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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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太多的地方總是很邪門的。腫瘤科就是醫院裡最邪門的地方。

雖然按照邏輯,重症監護室死人最多,但重症監護室的患者都是躺著進去的,進去時就有很多命懸一線的,能活著出來那叫奇蹟,死亡才是預知的謎底,驚不掉任何人的眼球。腫瘤科可是個貌似風平浪靜的寶地,太多活蹦亂跳的人,以當下最流行的平常心拈幾頁自己的體檢單子來到這裡,閒庭信步地來做個簡單諮詢,尋思著搞搞養生防防癌症,哪承想就被撂翻了,徹底撂翻了。再踏上一隻腳,閻羅王的大腳,一腳踹過鬼門關,徹底踹斷了人世間的百般愛戀千番恩怨萬種繁華與不甘。

丹青市人民醫院腫瘤科醫生韓心智,才四十歲出頭就已經充當過多次的欽差大臣,閻羅殿的欽差大臣。他的雙手“奪命無數”,雙眼早已勘破生生死死。這個差事幹久了,作為一個正常體溫37攝氏度上下的芸芸眾生,韓心智人如其名,有智無心。心的最高智慧便是個無字,無心才能有智。韓心智多年來把個無心祕訣操練得出神入化,早些年熱血鏗鏘的白衣仁心,早被歲月捶打成了鐵甲空心的兵馬俑,只是表情不似兵馬俑那樣沒心沒肺的。他的五官天生很帥,而穿白衣的人大多冷感,冷感加帥氣就成了酷。於是他每天上班都如同耍酷,面對著那些個呼天搶地的、泣血哀求的、抱頭痛哭的,甚至以頭撞牆痛罵蒼天不公的,他只能耍酷。也唯有耍酷,才能讓患者及家屬迅速平靜下來,才能快速給雙方創造一個共同認命的緩衝地帶。

他的臉是腫瘤科永恆不變的風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春色是醫生應當提供給患者的醫學希望,愁緒是對腫瘤的無奈和糾結,而風雨,是醫患雙方必須要共同面對的生死無常。腫瘤到底是什麼?腫瘤於每個人的人生究竟意味著什麼?地球人都懂,所以地球人都怕。腫瘤比貧窮沉痛,比屈辱摧眉,比貶官丟權錐心刺骨,比情人的淚珠勾魂奪魄。任你黃金戰鼓,任你壯懷八萬裡,任你珠圍翠繞含笑坐東風,任你紅綃帳底捨命戲鴛鴦,任你任你都任你,就怕腫瘤也任你。腫瘤最多情,腫瘤最公平,腫瘤無階級無種族無性別無老幼,看上誰就親近誰,粘住就不放手,才不管那是誰,他是乞丐還是君王,他是君子還是小人。

雖說腫瘤分為良性和惡性,雖說大多數人身上的增生和囊腫都可以被稱作良性腫瘤,可很多良性腫瘤是隨時都有可能把自己演變為升級版的惡性腫瘤的。腫瘤於人體,醫學上的詮釋是細胞在基因水平上失去了對其生長的正常調控,而導致異常增生。說得直白些,換句文盲都能聽得明白的家常話,腫瘤就是人體的一個獨立王國,一個政變成功脫離中央政權控制的地方自治區。和政變同理,腫瘤也是從小地方起家,然後迅速發展壯大的,直至全面控制人體,一舉摧垮中央政權。國家鬧了政變,那是政府軍和地方武裝的較量,而人體生了腫瘤,患者只能求助於醫院和醫生。醫生的職責等同於政府軍,他們採用各種先進技術和裝備對腫瘤這個獨立王國狠命瓦解和打擊,鎮壓成功病癒出院的叫作福大命大,有時也叫醫學奇蹟。進進退退耗時漫長的拉鋸戰,於患者叫苟延殘喘,於醫生叫回天乏術。最多最常見的是獨立王國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城頭變幻陰府冥旗,大活人就這麼被變成了骨灰盒。

站著進來,躺著出去,身上蓋著條醫院免費贈送的白被單,這是很多腫瘤患者的共同命運。韓心智在腫瘤科十四年,送白被單都送到手軟了,再也不會因此而眼發酸心發澀,再也不會為著某個生命的凋零而傷感悲情。進腫瘤科住院的患者,都是深秋的衰草,一夜霜降,就不由你不化了草木灰。那些個良性的脂肪瘤纖維瘤患者,他們大多選擇在普外科胸外科進行治療和手術,他們都嫌腫瘤科晦氣。韓心智在普外科待過幾年,跟在科主任何無疆手下,他跟何無疆學了很多,何無疆常對那些做捧心狀的手術患者說,又痛苦了?又恨人生不公了?都給我下床去腫瘤科看看,好好看看,看完回來就心曠神怡了。這招很靈驗,普外科的患者到了腫瘤科,歸來後無不產生深深的優越感和慶幸感,有些悟性高的,甚至都找到鳳凰涅槃的騰飛感了。韓心智臨去腫瘤科時,何無疆對他說,當今醫學治療手段和藥物日益增多,醫術高低既是如何合理整合使用這些醫學資源,更要掌握怎樣從心理上化解和慰藉患者。腫瘤科是全醫院病情最慘烈的科室,號稱第二太平間。你醫術我不擔心,但你得加強心理戰術。韓心智很聽話,在腫瘤科十四年,心理戰術日益精進,但潰不成軍的時候,仍是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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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週,他面臨了五次手術,三男兩女,分別是肝癌、肺癌、胃癌、乳腺癌及結腸癌的切除。人體很奇怪,腫瘤很毒辣,一般來說,重要臟器的腫瘤,一經發現就是惡性晚期,很少能夠提前發現防範的。惡性腫瘤就和惡人差不多,最善於偽善和隱身,讓人體察覺不到,鎖在煙霧中,最終顯崢嶸,是罪大惡極必要取人性命的。韓心智這五個患者在來到醫院就醫時,身上的腫瘤皆已成功質變,成為惡性,醫學檢測再精進,儀器也只是儀器,有些最致命的真相不到開膛破肚那一刻,是怎麼也不能夠探知它的根底的。韓心智只做成了三臺手術,乳腺癌、結腸癌及肺癌。他對乳腺癌很樂觀,他預計這個中年女性患者除了失去乳房,生命無虞,可以安享晚年;結腸癌的切除也堪稱成功,他自問切得堅壁清野,如果愈後良好,沒有持續擴散,這人再活個七八年甚至十幾年應當沒有問題;至於那例肺癌,其實切除不切除,區別不大,也都只是半年左右的生命週期,只不過選擇做切除是種圓滿和心願,是患者及全家對癌腫瘤所做出的困獸之戰。

至於那兩例肝癌和胃癌,韓心智進手術室時,就對患者全家交代清楚了,你們的等待時間如果超過兩個小時,那就還有希望。如果我很快出來,就不用再多問了。患者想幹什麼就全由著他吧,時日無多,剩下的日子只能掰著手指頭數著過了。結果是韓心智不到半個小時就出了手術室,手術沒法做,一刀劃下去,患者整個胸腹腔都佈滿了凹凸不平的顆粒狀癌細胞結體,全身擴散,如果此時開顱,這兩個患者的腦部也會呈現同樣的風貌。韓心智讓助手仔細縫合刀口,這種刀口不太容易縫合,因為患者皮膚已近糟朽。有些經驗豐富的醫生會在一刀切下去時就有感覺,知道哪些患者還有生機,哪些是死路一條,感覺皆是來自落刀時的手感。何無疆所說的醫患心理戰術在普外科有時管用,在腫瘤科的這種患者面前是絲毫也派不上用場的。心理戰只能對著活人打,對著必死之人,縱然是大將軍轉世,排兵佈陣布成個天地變色的十面埋伏,也純屬枉然。

腫瘤科原本叫作腫瘤中心,中心就幹中心的事情,多年來只管針對沒有手術價值的晚期腫瘤患者進行放化療以及常規治療,並無手術項目和手術醫生,如果有相關手術,患者都是在普外科、胸外科及腦外科進行手術和治療。故而在很多醫生的概念裡,中心是遠遠沒有科室正規和正式的。奈何時勢造英雄,腫瘤造科室。近些年腫瘤患者年年暴漲,人數比離婚率漲得快,惡性度比物價漲得猛,重點加強腫瘤專科技術和人員配備已成為很多大醫院不得不做出的改良課題。韓心智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逼進的腫瘤科,和逼上梁山差不多,他根本不想來,可是不來也得來。院長在主持開完關於加強腫瘤科建設的會議後,直接把普外科、胸外科、腦外科主任留下了,沒等院長開口,三個科主任趕緊表態,堅決支持腫瘤科開展手術項目,院裡想從我們科裡調醫生,好好好,給給給,就是那誰誰誰不能去,其餘人隨院長挑,挑誰給誰。院長說很好,但我還就要那誰誰誰,別人我還不要呢。何無疆當時很想扇自己一個嘴巴,他又中招了,他報的誰誰誰就是韓心智。何無疆說我們普外科真正能幹活的太少,小韓就是我胳膊,他不能走。院長說你還是我胳膊呢,腫瘤科還是醫院胳膊呢,你看哪條胳膊粗呢?何無疆也槓上了,他說再細也不給,不然我得累死,院長你也是醫生出身,你很清楚手術是什麼東西,手術不能混不能蒙不能將就,錯一點就是事故就是人命就是官司。要不你給我換換科室吧,哪裡都行哪個科室都行,你要卸我胳膊我就只能這樣了,手術又不是單人舞蹈,手術都是團隊協作,我沒胳膊我怎麼做手術?胸外科、腦外科主任也跟著表態,我們也想換換科室,要是沒地方,換到氧氣室去造氧氣也行啊。院長想硬硬不起來,想軟放不下面子,面無表情地考慮半天,決定走中間路線,實話實說。院長長嘆,我當院長十年了,你們知道我們全市院長會議各醫院院長都比什麼?我們就比一樣,我們比手下死人了沒有!咱們醫院這十年來,醫護人員雖然被打罵時有,但是咱們沒有死過人,一個醫護人員也沒被殺,那些院長們都挺羨慕我,說我治理有方。他們都死過人,那個二院、四院、九院院長長期吃著抗抑鬱症藥物,我也整天吃著安定片呢。現在腫瘤患者暴增,好像幾千年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生癌的,真是不信邪都不行,你們說我敢不加強腫瘤科嗎?我敢不給那些癌症患者抽調精兵強將嗎?不會死的小病患者都會殺人了,那些癌症晚期患者他還怕什麼?我是絕不允許手下出人命的,這就是我當院長的底線。我死守到退休那一天。你們能不能也可憐可憐我,咱們不說上下級咱們就說兄弟情,同病相憐吧,把胳膊都給我卸到腫瘤科吧,先保重災區,腫瘤科就是醫院的重災區!

韓心智就這樣到的腫瘤科,何無疆給他餞行,先說好好幹,又說保重。韓心智說何老師你也保重。何無疆說社會順氣了,咱們就安全了,不然每天都得保重。韓心智說為醫者只能給人治病,不能給人順氣,咱們邊幹邊保重吧。韓心智每天上班如上墳,他的心態就和頭頂的天空差不多,有風有雨有霧霾,偶爾風雨過了也能見見彩虹,只是PM2.5濃度高的時候居多。所以當鑽石出現時,韓心智不能不如臨大敵,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所有見過的腫瘤患者都是來求生的,也有求生不成乾脆跳樓尋死的,但那種求死是活不成的求死,相當於商家甩賣的跳樓價,折扣率太高,性價比就顯得低了。

鑽石自然是女性,身份證和醫保卡的名字都叫鑽石,但韓心智知道這絕對不是她的本名。兩人差不多年紀,在那樣的年代,誰的爹孃也不可能把意識形態煉成超前拜金的鑽石。鑽石的腫瘤生得雄風萬丈,肝癌晚期也就罷了,偏還生成個瀰漫型肝癌,不像常見的肝腫瘤,或大或小,自成一體,好歹給了醫生一個下刀摘除的機會。瀰漫型肝癌,腫瘤個子很小,基本都在1釐米以內,但它像滿天星似的遍佈整個肝臟,任是什麼國醫聖手,見到這種肝腫瘤,也唯有臨陣卻步、舉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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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心智把檢查單翻來覆去地看,看完直搖頭。他說,你自己來的?你家人呢?最好還是請你家人來說吧。鑽石說我沒家人,父母都死十幾年了,都死於癌症,我是獨生女。韓心智只能問,那你先生和孩子呢?鑽石答,頭任前夫帶著頭一個孩子在國外。第二個孩子跟著第二任前夫在本市,早成陌路,沒來往。現任丈夫住在小三家裡,半年沒見過了。韓心智起立了,每逢遇到這種特別苦大仇深的患者,他都會本能地站起來,就像防範著什麼不測。他仔細看了這女人兩眼,第一眼看臉,第二眼看身體,他是外科醫生,常年閱盡無數裸體,他的眼睛可以瞬間將患者的衣服剝個乾淨,連內褲都不帶剩下的。眼前這女人,此刻仍是無限江山,只是,紅粉骷髏,於她也不過就是三個月到頂了,很難撐過百日。

韓心智說如今的患者都是半個醫生,尤其腫瘤這種生死攸關的病,都會先行多方查詢和問診。我想你對自己的狀況也是心中有數的,對吧?鑽石說對,百日變法必斷頭,對吧?韓心智說對,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奇蹟的存在。說實話,到了這個時期,我們所能夠提供給患者的最大幫助,只是降低和減少痛苦,以及儘可能地拖延,拖得幾天是幾天,但是能拖幾天,能拖多久,主要取決於患者的經濟條件以及心理狀態。現在的抗腫瘤藥物,從幾十幾百元到幾千幾萬元一支,患者可根據自身狀況進行選擇。鑽石笑說,韓醫生很坦誠,我就應該更坦誠,一個名叫鑽石的女人,一個有三任丈夫的女人,她能缺錢嗎?韓醫生放心,我不缺錢。我心理狀態也很好,原來就覺得人生挺成功的,現在加上這個肝癌,我覺得更是樣樣佔全,罕見的成功。韓心智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他說那就好,我很佩服你的冷靜。在這個世界上,金錢唯一買不到的就是生命。看來這點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以後溝通就容易多了。

韓心智給鑽石快速辦理了住院手續,他給她一個向陽的單間,在走廊的正中間位置,離護士站很近。這間病房採光通風都挺好,早攬紅日晚沐餘暉,正午頭還能躺在奶酪般的太陽下,嚐盡醫學上種種令人慾生欲死的新式治療手段。如果醫院是當鋪,那麼她這顆鑽石就是死當。用不了多久,她將從這間病房被推入太平間的冰櫃,獲得永恆。韓心智臨走時又拐到鑽石病房,他說我建議你請個護工,你如果認同,可以跟護士說。護工和抗腫瘤藥物同理,有多種價位供患者選擇。鑽石說命都攥你手裡了,我接受你所有的建議。也別繞到護士那兒了,你直接給我推薦吧。韓心智有點為難,他說倒是有個最好的護工,我很熟。只是他是男性,照顧你不太方便。再者他生意超好,目前受僱於某離休老幹部,那老幹部生殖系統癌腫瘤,手術成功,但仍有擴散跡象,在密切觀察中,不是很快就可以的事情。鑽石說你把這護工電話給我吧,我試試和他談。性別不是問題,男女的概念只適用於正常人,對將死之人沒用。離休退休的那是對著有職有業的人群說的,對我和護工這種人沒什麼作用。我和這護工只談工錢,看他願意跟誰吧。

——節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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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版》前身為創刊於1983年的《小說家》,憑藉強大的發行網絡和發行數量,多年來一直居全國原創類文學期刊之首,曾多次榮獲省市級、國家級優秀期刊獎項,併入選北大中文核心期刊目錄。許多作品一經發表,即被各大報刊轉載,更有近半數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產生巨大影響。本刊以貼近現實、關注社會人生的小說為主要內容,力求在秉持沉穩、厚重風格的同時,留有一片充滿激情、活力的年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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