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李自由

中國作家協會 政治 美文 知彼 2017-06-25

人物小傳:李自由

作者簡介

王晟:筆名依石,男,1966年生,現居介休,介休市作協會員。供職於汾西礦業集團賀西煤礦,熱衷於文學創作,有詩歌、散文、小說作品見於《汾西礦報》及網絡平臺。

我想穿越時空隧道,帶著兒時尚未有的思維,回數一番幾乎被時光打磨殆盡的往事……

——題記

我小時候特別懼怕打針,一看到護士手中的注射器便扯著嗓子大喊:“我不打針,我不打針,我要李大夫給我看病!”我所說的李大夫,是與我們同院住著的一個人,別人都管叫他“李自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名字,反正“四人幫”批鬥他時人們就是這樣叫他的。找李大夫看病要等到晚上才能去,而且要偷偷摸摸地去,事畢也要像做賊一樣偷偷離開。

李自由是地主成分,在當時的南關村,他家的成分算是最高的了。他是我們院裡年紀最大的人,大約七十多歲,高瘦白皙,頭髮霜染,渾濁深陷的眼睛上戴副無框眼鏡,一綹花白鬍須垂及胸際。印象中他總是拿一把笤帚在細細掃著他家門前的臺階,使得用青灰方磚墁過的臺階一塵不染。

九家人合住的大院裡有個衛生值日牌,手掌寬,尺把長,上面寫著“今日值日”幾個字。輪到誰家值日了,就把牌子放在誰家的窗臺上。耽於李自由老兩口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在革委會工作的院鄰李叔叔,早已當著全院人的面鄭重其事地宣佈了李自由家不再參與值日事宜,然李自由還是堅持掃著自家門前,可能也有佐證自己早已脫胎換骨的意思吧。

人物小傳:李自由

李自由的老婆被人喚作“地主婆”,是個不苟言笑的小老太太,常年盤著那雙金蓮小腳坐在炕上,時而 繃著麵皮發呆,時而趴在窗臺上機警地朝外看看。我幾乎沒見她下炕走動過,也想不起來她到底說過話沒有。每次去她家裡串門,總能得到一兩個裝過蓮藕粉的盒子,這些盒子都是李自由每天早上給老婆喝蓮藕粉騰空的盒子。據說蓮藕粉很有營養,盒子上面印著彩色蓮藕圖案。我很稀罕那些空盒子,可以在裡面養蠶玩,也可以把上房揭瓦掏出來的羽翼尚未豐滿的雛鳥放在裡面餵養。

李自由給人看病雖然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但時間久了還是逃不脫廣大革命群眾的火眼金睛。那天上午,我正和同院的小夥伴在院子裡玩著“打元寶”的遊戲,大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鑼鼓喧天的聲音。我們幾個尚未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時,就見從大門口進來七八個手裡拿著響器的陌生人,個個嚴肅而憤慨,可勁地敲打著手中的物件。其中一個三十來歲領頭模樣的光頭男人,徑直躍上李自由家的臺階,振臂高呼:打倒頑固地主李自由!打倒牛鬼黑醫李自由!那聲音高亢而激越,竟然蓋過了所有樂器的聲響,同來的幾個人也紛紛呼喊著,此起彼落且參差不齊。隨後光頭又是一嗓子:狗地主你出來,老實交代你的罪行!話音剛落,他手下的那幫人便泛起一片討伐聲。

李自由聞聲,急忙從屋裡邁出來,恭笑著拿著一盒未拆封的“大前門”香菸往光頭手裡塞,並點頭哈腰地說:同志們辛苦,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不知諸位是來自哪裡的革命群眾?本來就有些駝背的腰,此刻更加彎了下去,活脫脫一隻蜷曲的蝦米。

“收起你的糖衣炮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別管我們來自哪裡,任何一個革命群眾都有權利同你的違法行為做堅決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光頭手一揚,神色嚴厲地打落李自由遞過來的香菸,並順勢推了他一把。本來就有些弱不禁風的李自由一個趔趄倒向身後的竹簾,連人帶簾一下子跌進門裡。

這時,眾人看見地主婆顫巍巍地在地上用雙手扶著一隻高凳子急切地向前挪著。說她扶著凳子,倒不如說是凳子馱著幾乎趴在凳子上的她,右腳的踝骨處拖著一條長長的黑色綁帶。尚在地上沒有爬起來的李自由急切朝她擺著手,有氣無力地對她說:你不要動,你不要動!邊說邊摸索著把跌落在地上的眼鏡撿起來,待他把眼鏡戴上看清地主婆的舉動時,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那幾個“革命群眾”沒有理會地上的老夫妻,越過他們一窩蜂衝進屋裡,翻箱倒櫃起來,屋裡瞬時一片狼藉。炕上鋪的葦蓆被粗暴地扯到地上,抖出一股塵埃在陽光裡翻滾。三聯櫃上的暖壺茶杯等物件被稀里嘩啦打碎。八仙桌上兩摞泛黃的線裝書一股腦地被拂到地上,凌亂地翅楞著被人踩來踩去。有兩個人手裡拿著木棍在地上杵搗著地面,側耳朵聽著地面傳出的聲音…… 這些人唯獨沒有動牆上掛著的毛主席畫像,此刻毛主席正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而李自由則閉著眼睛緊緊摟著瑟瑟發抖的地主婆。

人物小傳:李自由

正值飯點時分,院子裡卻失去了往日鄰里們端碗串門相互取樂的熱鬧情景。人們都貓在自己家裡隔窗觀望著這幾個不速之客,一個個噤若寒蟬,就連平素極樂於傳播大事小情的“大喇叭”郭奶奶也閉門無聲了。

一通翻掀搗砸過後,來人一無所獲。光頭有些氣急敗壞地踢了李自由一腳,罵道:媽的,狗地主,老子們大老遠來這裡,連你媽的誤工費都補不起!順便把搜繳出來的十來盒蓮藕粉裝進一條面口袋且拎在手中,招呼同夥撤退的同時把李自由常看的醫書一把火燒了。

事後從革委會的李叔叔口中知曉,那些人是西許公社的民兵。李自由私下給人看病,且收取診療費的事早有人報告了南關大隊。南關大隊礙於鄉里鄉親的情面,況且李自由兩口子已是耄耋老人,量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便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法,沒有予以追究。沒想到上級部門會使出聲東擊西的戰術,突然對李自由採取了行動,使得南關大隊的領導頗感顏面盡失,甚至有種惴惴不安的危機感逼近。

奶奶說李自由的醫術是他年輕時在上海學的,當時他們家在南關村充其量也就是個中上等人家。自打李自由從上海返回家鄉,並在靈石縣城開了一家的診所掛牌行醫後,家境就漸漸殷實起來,置房買地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二次土改革命時,李自由硬是想不通,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家業咋就成了剝削的?想不通的李自由便採取對抗的態度,拒不向新政權交出手裡的房產地契,結果招致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後果,唯一的兒子在那場運動中被打折了腰,成了永遠舉頭彎腰的殘廢。

抄家事件後,李自由徹底成了無語之人,深居簡出,從不與人搭話。我家是在大門口第一家居住,無論誰出入院子都可盡收眼底,那些日子看到李自由的出入只和廁所有關。晚上再沒有看到過有人趁著夜幕去找他看病了,而我也再沒有從他家得到盛裝過蓮藕粉的空盒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知道又是什麼運動來了。那天又是一通敲鑼打鼓,又來了一群憤恨滿滿激情四射的人。只不過這回來的人個個都臉熟,是些平素在小街里弄,在田埂阡陌,在附近的院落裡常常碰面的人,這回除了壯漢還有婦女同行。

奶奶見狀,呆呆杵在窗前,嘴裡自語著那句不知是說誰的話:造孽啊,造孽!並虎著臉告誡我不許出去。

這次來的人好像斯文了許多,沒有打罵李自由兩口子,進門直接就把兩隻三聯櫃抬了出來,並捆綁到帶來的平車上。幾個頗有心機的婦女圍著地主婆勸說著什麼,不一會就神色詭異的向男同志們表示,一切皆已搞定。此刻婦女的智商豈是“半邊天”可比的,簡直就是雄才偉略,她們愣是從地主婆的身體私處挖掘出了三枚金戒指。這次的來人,滿面笑容,歡天喜地,一派大獲全勝後難掩的激動與喜悅。

人物小傳:李自由

又一次“奉命”洗劫的人走了,留下了披頭散髮的地主婆坐在炕上嗚咽啜泣著。那天深夜,奶奶悄悄帶著我去一趟了李自由家,屋裡竟然還有好多院鄰也在,像地下黨開會似的,整間屋子裡煙霧瀰漫著,只是誰都沒有說話。男人們不停地抽著煙,一縷縷藍煙冉冉上升、擴散,變成厚厚的一層罩在頭上,使得同屋的人都有些看不清面孔。

“太不像話了,這簡直是法西斯嘛!我就不相信是毛主席讓他們這麼幹,下次再去北京我一定要去有關部門告他們!”是院鄰老紅軍李福來忿忿不平的聲音。院子裡數他的政治根基最牢固,連革委會的李叔叔都很給他面子。

“唉……也怪我財迷心竅,覺悟不高。當年走錯了一步,現在又想著不勞而獲私自斂財,可我就想給我兒子補貼點,這孩子因為我已經夠恓惶了,現在還要供養我們老兩口,實在是看他作難呀!”李自由無奈自責的話裡帶著委屈,說著說著竟然嗚嗚哭起來,七八十歲的老人,哭聲讓人心碎。

奶奶站在屋裡遲疑了片刻,然後走到炕沿處,有些笨拙地踮起腳坐在炕沿上,斜臥著身體湊近地主婆悄聲耳語起來。地主婆神情呆滯地聽著,沒有一丁點反應。旁邊的院鄰們只是一昧地打勸著李自由老兩口想開些,好像再也無話可說了。那晚什麼時辰回的家我不知道,只記得我趴在炕沿上睡著了。

在以後的幾天時間裡,地主婆絕食了。李自由急得團團轉,折了腰的兒子攜同木訥的孫子圍著地主婆輪番開導,但無濟於事,地主婆一心求死,誰勸也不聽,沒多久便撒手人寰了。

地主婆死後,李自由摒絕了和兒子一起生活的要求,獨自一人守著那間空曠的老屋,時不時到地主婆墳前看看。許多人都曾看見李自由佇立在地主婆墳前,一站一天,默默無語。

一年後,李自由鬱鬱而終。

人物小傳:李自由

人物小傳:李自由

這裡是一群喜歡文字的發燒友,

知彼歡迎大家的投稿~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