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思想史的方式理解《資治通鑑》

以思想史的方式理解《資治通鑑》以思想史的方式理解《資治通鑑》

三種傳統讀法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資治通鑑》是一部重要著作,在幾萬冊的史學典籍中,如果要挑幾部最具代表性的,必有《資治通鑑》。但一般讀者想把握其中的精義,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它篇幅巨大,從戰國三家分晉開始,到宋代建立之前的陳橋兵變,有1300多年曆史,共294卷篇幅。對於《資治通鑑》這樣一部經典著作,如果只關注它的表面文字,不探究文字背後的深層涵義,哪怕讀得滾瓜爛熟,也不見得會了解這部書。

對於《資治通鑑》,以往大概有三種讀法。第一種,訓蒙童的讀法。週一良先生小時候,他父親給他制定過一份日課,其中就有點讀《資治通鑑》的內容。這樣讀《資治通鑑》,除了瞭解歷史,主要是通曉句讀。這當然是《資治通鑑》最簡單的讀法。第二種讀法,也是大部分普通讀者的讀法,就是通讀《資治通鑑》,藉以瞭解宋朝以前的歷史。讀古文的過程很困難,一般讀者讀《資治通鑑》就是一頁頁往下翻,再一看中華書局點校本《資治通鑑》,有二十冊,就著急。即便能堅持一天讀一卷,讀完294卷至少也得294天。但這樣閱讀的效果不會太好,看掉第二本就忘了第一本。除非真能把《資治通鑑》翻來覆去讀,否則很難通過這條途徑掌握中國古代歷史。想了解中國通史,讀《資治通鑑》並不合適,還是選擇錢穆的《國史大綱》比較好。另外,還可以去看清代學者趙翼的《廿二史札記》。第三種讀法,就是通過讀《資治通鑑》來做研究。這是專家們的事情,和多數普通讀者沒太大關係。

作為政治家的司馬光

本文想談另一種《資治通鑑》的讀法,即用一種思想史的方法來解構、理解《資治通鑑》。《資治通鑑》的作者司馬光,我們今天給他的頭銜是歷史學家,而回到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最重要的身份是政治家。司馬光可以說是北宋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那個時代的重大歷史事件幾乎他都參與。比如反對王安石變法的領袖就是司馬光。在王安石變法之前,司馬光就寫過很多文章,揭示、研究了北宋的社會危機,所以他本身也有改革主張。司馬光所反對的,不是改革本身,而是王安石變法的策略與具體內容。反對失敗後,司馬光離開京城開封,來到洛陽,一住就是15年,而這15年就是《資治通鑑》完成的重要時期。從《資治通鑑》的編修受官方資助開始,到編修完成,前後19年,大部分內容是司馬光定居洛陽時完成的。一位對時事有著深切觀察和思考的政治家,在編修歷史的時候,難道會像普通曆史教師那樣僅僅講述歷史嗎?這是值得注意的地方。對《資治通鑑》研究越深,對司馬光了解越深刻,我們就能得出一個結論:《資治通鑑》沒有一個字在講宋代,但每一個字都在講宋代。它對於歷史的解讀,對興衰成敗的總結,都是指向宋代的現實問題。司馬光在講自己編修《資治通鑑》的目的時,說“稽古以至治”,這句話的邏輯是,先去總結歷史經驗,然後找出治理國家的經驗和規律。我們知道,在編修之前,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所以當我們認真解讀《資治通鑑》,會發現,《資治通鑑》體現出來的東西,跟他講的這句話恰恰相反。為什麼是相反的?司馬光在編修前,頭腦中已經有一套治理國家的觀念。在這套觀念的引導下,司馬光再通過《資治通鑑》“稽古”。所以是他的政治觀念,決定了他如何稽古、如何敘述歷史,而不是通過稽古,另行總結一套政治觀念。

《資治通鑑》的現實指向

先舉個簡單的例子。當《資治通鑑》講到某位重要歷史人物出場或退場時,都會用一些篇幅來描述這位人物的特點。《資治通鑑》說劉備的性格“有大志,少語言,喜怒不形於色”。這些表述劉備深沉有大志的正面語言,顯然沿襲了《三國志》的文字。但《三國志》同時說劉備“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這些描寫劉備生性奢侈的語言,卻被《資治通鑑》刪除了。可以說,《資治通鑑》展現的劉備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歪曲的,不如《三國志》交代得全面。但《資治通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必須理解司馬光以及那個時代儒者的基本思想。宋代的儒學思潮,逐漸形成了以道德涵養為一切基礎的價值觀,司馬光是代表人物之一。對於這些儒學家來說,甚至於皇權最重要的合法性基礎也在於道德。如果一個嗜酒好色之徒都能成大業,何以規勸以後的皇帝恪守道德律呢?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是寫給皇帝看的教科書,對這個問題就有所考慮,因此刪去了劉備喜好聲色犬馬的文字,僅保留關於他有大志向的描寫。這就是典型的先有觀念,後有歷史。而《資治通鑑》對更復雜的一些政治話題,如改革、君臣關係、女人在政治中的作用等話題的討論,看上去僅僅是在總結歷史,其實有很深刻的現實指向。這就是通過思想史的方法來讀《資治通鑑》,它是瞭解宋代思想狀況的一部史料,雖然它沒有講宋代。

再舉個複雜些的例子。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在《漢書》裡有全文,而在《資治通鑑》中的短了很多。司馬光刪減的標準和依據是什麼?這和宋代思想背景有著極為緊密的關聯。漢代皇帝的權力在原則上是絕對的權力,所以能制約皇帝權力的途徑極少,效果也有限,所以漢代儒學也就更強調天人感應。皇帝是天子,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方面皇帝有天命,另一方面,皇帝的行為要符合上天的旨意。也就是說,皇帝不能亂來,一旦亂來就會出現各種自然災害,災的本義就是指天火,上天用災來警告皇帝的失德,如果皇帝不反省,那就是該革命的時候了。古文中的革命是說上天不再對皇帝有所眷顧了,認為你不是一個合格的代表他來行使權力的人。所以,革的是天命,要換一個代理者。這是漢代思想家的想法,《春秋》裡對每次日食都有詳細記載,因為那是最嚴重的天譴,太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古人認為太陽不見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每次日食皇帝都要嚴肅對待、反省。一旦日食,大臣們就會紛紛給皇帝寫奏章,指責皇帝,理由五花八門,或說日食是因為皇帝造了某宮殿,或說因為皇帝輕信小人,不能說的話借這種機會全說出,皇帝是不能處罰任何人的,而是要努力反省改正。到了宋代,這套不管用了。因為宋代科學知識積累了很多,曆法也很先進了,對天文現象有了很深的認識,有點知識的人都已經知道日食是有規律可循的自然現象。漢代的天人感應不再是宋代政治哲學的基礎,這也是歷史學在宋代特別發達的原因:因為你得找到另外一套途徑來說服皇帝不能胡作非為,光靠天譴說是不行的,所以要通過總結歷史經驗來告誡。

後來人總結宋代的文化史,一般都非常重視理學。理學成為宋代的文化標籤。宋代學者的對於人性的認識,對於道德修養的要求,在宋代理學的系統中擺在一個非常突出的位置。比如四書《大學》中講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人要正,先修身,才能成為他人的榜樣,達到齊家的目的,這項完成後才有可能治國平天下。這套觀念成為宋代政治哲學的基礎。更重要的是,宋代人對自然界的認識有了巨大的變化,和漢代人的觀念產生了巨大差別。天人感應在宋代也還講,但儒家學者已經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感到政治哲學的基礎必須要有一個徹底的更新,也就是從天人的認識轉換到對人自身的認識,除了哲學之外,歷史學就是一個重要的途徑。所以對宋明理學的興起,我不太同意一種看法,即強調其興起和佛學有很大的關係:因為佛學的邏輯系統嚴密,思想很深刻,哲學上的認識又是儒學比不上的,所以儒學家很有危機感,儒學中也借用了很多佛學的概念等等。我認為宋明理學更多是政治變化、人們認識變化的一個結果,而不僅僅是受到佛學的影響。

瞭解了這樣的思想背景,再來看《資治通鑑》如何處理漢儒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漢書》裡的《天人三策》,開篇就講天人感應,非常能代表漢代儒學的特點,而司馬光偏偏將這段刪掉了,《資治通鑑》中的《天人三策》,開篇立意已經和董仲舒的相去甚遠。但妙就妙在《資治通鑑》中《天人三策》的開篇文字,也是《漢書》中《天人三策》原文就有的,司馬光刪掉了“天人”,留下並突出了“仁義”和“教化”,重點完全不一樣了。仔細對比《漢書》和《資治通鑑》中的兩份《天人三策》,很容易發現,主題由原先的“天人關係”轉變成為禮樂教化。而教化是道德養成最重要的路徑之一。從中也可以看出,《資治通鑑》對於漢代文獻的刪減、保存,和宋代的思想背景有很緊密的聯繫。司馬光按照自己的理念來編輯傳統文獻,決定什麼樣的文字能夠進入《資治通鑑》,什麼樣的文字不能進入。所謂“稽古以至治”,其實是司馬光以自己的觀念來剪裁歷史。

《資治通鑑》第291卷講到五代大名鼎鼎的馮道。在馮道去世的消息下面,司馬光引用了歐陽修對馮道的批評。司馬光和歐陽修之間有齟齬,所以《資治通鑑》很少引用歐陽修的文字,但在這裡卻全文引用了歐陽修在《新五代史》裡對馮道的評論,說明馮道這個人很值得說。五代時期政權更迭頻繁,54年換了五個朝代,十四位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而馮道卻是個例外,做過多任皇帝的宰相。他一生所事四朝(唐、晉、漢、周)十帝(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晉高祖、出帝,漢高祖、隱帝,周太祖、世宗),從唐明宗到周世宗九位皇帝都用他做宰相。在當時紛亂的政治背景下,無疑是個成功的人物。不僅五代至宋初對他的評價很高,馮道對自己這一生也顯然比較滿意。但到北宋中葉,對馮道的評價完全顛覆了。以歐陽修和司馬光為代表,對馮道歷仕各姓君主,毫無“節操”的行為,給予大張撻伐。

馮道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契丹滅晉時,遼太宗耶律德光進入開封,馮道應召到達,耶律德光問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馮道說:“現在就是佛出世也救不了,只有你皇帝救得。”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契丹的殘暴舉措,保全了百姓。再就是馮道死時家無餘財,馮道是河北河間人,他的家鄉是漢族和契丹衝突最劇烈的地方,經常有百姓被擄走當奴隸。他的錢大部分用來贖人和安置。關於馮道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他自稱“忠於國,孝於家”,這在五代時是沒有人反對的,但到了宋朝,很多人開始反對他,認為他沒有臉自稱“忠”,所以五代和宋朝對他的看法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為什麼呢?很重要的原因是五代和宋朝對“國”的看法不同。五代時,戰亂頻繁,真正掌握政治核心的都是軍閥,而像馮道這樣的文人是遊離於政治核心之外的,他所認為的“國”主要是指這個國家的老百姓,只要對得起老百姓,在軍閥的“虎狼叢中可立身”,皇帝的輪換他不想左右,也沒有能力左右。宋代的政治結構和五代不同,為了解決政權更迭頻繁,為了國家長治久安,宋代皇帝進行了一系列的舉措,非常著名的是“杯酒釋兵權”。宋代能夠長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文人政治、官僚政治代替了軍閥政治,使得政治結構趨於穩定。而歐陽修和司馬光這樣的文人與皇帝的關係,和馮道與皇帝的關係就不一樣了,馮道和皇帝不是共生體,不屬於同一個利益集團,雖然很多皇帝要藉助於馮道的聲望,但馮道並沒有處於那個利益核心圈裡面。歐陽修說五代時殉節的都是武將,以此貶低馮道,也說明歐陽修對於那個時代的認識比較膚淺。因為在軍閥政治系統裡,皇帝都是靠武夫上位,失敗的一方即使不殉節,也活不了。但文人是遊離於政權交替核心之外的,所以,殉節的沒有文人。但宋代是文人統治的社會,皇帝通過文人和官僚管理國家,文人處於政治核心,在司馬光和歐陽修們看來,忠於國和忠於君是一體的,在這種思想背景下才會反對馮道。

隱形層面中的史料價值

《資治通鑑》的史料價值分佈在顯性和隱性兩個層面。顯性層面是文字本身。思想史的讀法,就是要鉤沉它隱性層面的史料價值。這部書不直接講宋朝,但卻經常指涉宋朝現實。比如,在第211卷有如下記載:突厥領袖默啜自武則天時就經常騷擾邊境,但後來被部下所殺,那位部下拿著默啜的首級找到唐朝軍官郝靈荃來換賞錢。郝靈荃將首級交給朝廷後天天盼著朝廷的嘉獎,但當時宰相宋璟認為,如果郝靈荃得了豐厚的獎賞,就會導致很多邊將為了自己的功名富貴,故意挑起邊境戰事,以殺死少數民族領袖的方式來邀功。於是拖了一年之久,才給了郝靈荃非常有限的獎賞。郝靈荃失望慟哭而死。這段文字後來有很多學者研究。胡三省在注《資治通鑑》方面是做得最好的,他認為司馬光的敘述錯了。胡三省說郝靈荃本來就沒有什麼功,只不過因人成事,撿了個便宜,所以拖延、壓低對他的獎賞,並不意味著宋璟有那麼長遠和深刻的邊境問題考慮,宋璟的決定只不過是因為郝靈荃功太小。其實至於郝靈荃如何獲得默啜的首級,司馬光有詳細的記述,他完全知道郝靈荃沒啥功勞,胡三省的批駁並無道理,因為他是用司馬光顯然知道的事實來反駁司馬光。但司馬光為什麼還要這麼敘述宋璟的想法?這是因為當時宋朝正在積極準備開拓邊境,司馬光認為發動戰爭機器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司馬光這麼說宋璟顯然是為了反對新政,勸說宋神宗。

因此,《資治通鑑》裡面很多看似講不通的地方,其實有它的深意。如果我們拋開思想史的眼光,就會一頭霧水,即使讀得很熟,也會發現很多漏洞和不能明白的地方。後人還有專門修訂《資治通鑑》的錯誤的。但是,如果你用思想史的方法來讀,就會發現,很多表象上的“錯誤”其實背後有它的思想背景,是經過司馬光深思熟慮的。我們以為司馬光錯了,錯的其實是我們。一定要先知道司馬光是一個思想非常深刻的政治家,然後再來考慮他的作品,而不能僅僅將《資治通鑑》當成一部簡單的歷史著作來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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