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論風流

馮友蘭:論風流

馮友蘭(1895.12.04~1990.11.26)

馮友蘭(1895.12.04~1990.11.26),字芝生,河南省南陽市唐河縣祁儀鎮人。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191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24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哲學系主任、文學院院長,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屆政協委員,第六、七屆全國政協常委。曾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印度德里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他的著作《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新編》、《貞元六書》等已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的重要經典,對中國現當代學界乃至國外學界影響深遠。被譽為“現代新儒家”。1990年11月26日20時45分,馮友蘭病逝於北京友誼醫院,享年95歲。

論風流

馮友蘭

風流是一種所謂人格美。凡美都涵有主觀的成分。這就是說,美涵有人的賞識,正如顏色涵有人的感覺。離開人的賞識,不能有美,正如離開人的感覺,不能有顏色,此所謂不能,也不是事實的不能,而是理的不能。人所不能賞識的美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人所不能感覺的顏色,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

說一性質有主觀的成分,並不是說它沒有一定的標準。可以隨人的意見而變動。例如說方之性質,沒有主觀的成分。紅之性質有主觀的成分,但什麼是方有一定的標準,什麼是紅也有一定的標準。血是紅的,不是色盲的人,看見血都說是紅。美也是如此,美雖有主觀成分。但是美也有一定的標準。如其不然,則即不能有所謂美人,亦不能有藝術作品。不過我們也承認,也許有一小部分人本來沒有審美的能力。對於這些人,沒有美。正如一小部分人本來沒有分別某種顏色的能力。對於這些人就沒有某種顏色。這些人我們名之為色盲。有色盲,也有美盲。

不過沒有主觀成分的性質的內容,是可以言語傳達的。有主觀成分的性質的內容,是不可以言語傳達的。我可以言語告訴人什麼是真,什麼是善,但不能告訴人什麼是美。我可以說,一個命題與事實相合,即是真。一個行為與社會有利即是善。但我不能說,一個事物有什麼性質是美。或者我們可以說,凡能使人有某種快感的性質是美。但是那一種快感是什麼,亦是不能說的。我只能指著一個美的事物,說這就是美。但如我所告訴的人,是個美盲,我沒有辦法去叫他知道什麼是美。此正如我可以言語告訴人什麼是方,但不能告訴人什麼是紅。我只能指著一個紅的東西說,這就是紅。但如果我所告訴的人,是個色盲,我沒有辦法去叫他知道什麼是紅。

美學所講的是構成美的一部分的條件。但是對於美盲的人,美學也是白講。因為他即研究美學,他還不能知什麼是美。正如色盲的人,即研究了物理學,知道某種長度的光波是構成紅色的條件,但他還不知什麼是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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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模印磚畫,東晉,244cm×88cm×2組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模印磚畫,東晉,244cm×88cm×2組,南京博物院藏。磚畫出土於南京市西善橋的南朝墓葬,分佈在墓室南北兩壁,圖中上組為北壁拓本,從左至右為:榮啟期、阮咸、劉伶、向秀,下組為南壁拓本,從左至右為:嵇康、阮籍、山濤、王戎。“竹林七賢”是魏晉風流名士的典型代表。


馮友蘭:論風流

原作局部


風流是一種美,所以什麼是可以稱為風流的性質的內容,也是不能用言語傳達的。我們可以講的,也只是構成風流的一部分的條件。已經知道什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可以對於風流之美,有更清楚的認識。不知道什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心中更加糊塗,也未可知。

先要說的是:普通以為風流必與男女有關,尤其是必與男女間隨便的關係有關,這以為是錯誤的。我們以下,“論風流”所舉的例,大都取自《世說新語》。這部書可以說是中國的風流寶鑑。但其中很少說到男女關係。當然說男女有關的事是風流,也是風流這個名詞的一種用法。但我們現在所論的風流,不是這個名詞的這一種用法的所謂風流。

《世說新語》常說名士風流。我們可以說,風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現。是名士,必風流。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不過冒充名士的人,無時無地無之,在晉朝也是不少。《世說新語》說:“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任誕》)這話是對於當時的假名士說的,假名士只求常得無事,只能痛飲酒,熟讀《離騷》。他的風流,也只是假風流。嵇康阮藉等真名士的真風流若分析其構成的條件,不是若此簡單,我們於以下就四點說真風流的構成條件。

就第一點說,真名士,真風流的人,必有玄心。《世說新語》雲:“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劉孝標註雲:“《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已之所以為達也’。”“是時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之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於此。’樂令之言,有旨哉。謂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作達”大概是當時的一個通行名詞。達而要作,便不是真達。真風流的人必是真達人,作達的人必不是真風流的人,真風流的人有其所以為達。其所以為達就是其有玄心。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晉人常說超越,《世說新語》說:“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留。’阮孚雲:‘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超越是超過自我。超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的人必須無我。無我則個人的禍福成敗,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世說新語》說:“郗太傅(鑑)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或自矜持。惟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郗公雲:‘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雅量》)又說:“庾小徵西(翼)嚐出未還。婦母阮,是劉萬安妻,與女上安陵城樓上。俄頃,翼歸,策良馬,盛輿衛。阮語女:‘聞庾郎能騎,我何由得見。’婦告翼。翼便為於道開鹵簿,盤馬。始兩轉,墜馬墮地。意色自若。”(《雅量》)王羲之聞貴府擇婿而如不聞。庾翼於廣眾中,在妻及岳母前,表演馬術墜馬,而意色自若。這都是能不以成敗禍福介其意。不過王羲之及庾翼所遇見的,還可以說是小事。謝安遇見大事,亦是如此。《世說新語》說:“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厲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雅量》)能如此。正是所謂達,不過如此的達,並不是可以“作”的。


馮友蘭:論風流

東床坦腹圖


就第二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洞見。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的對於真理的知識。洞見亦簡稱為“見”。“見”不是憑藉推理得來的,所以表示“見”的言語,亦不須長篇大論,只需幾句話或幾個字表示之。此幾句話或幾個字即所謂名言雋語。名言雋語,是風流人的言語。“世說新語”說:“阮宣子(修)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太尉善其言,闢之為掾,世謂三語掾。”(《文學》)《世說新語》亦常說晉人的清談,有長至數百言數千言,乃至萬餘言者。例如:“支道林,許謝盛德,共集王家。(許詢,謝安,王濛)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鹹稱善。於是四座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謝後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餘言,才峰秀逸,既自難幹。加意氣擬託,蕭然自得。四座莫不厭心。”(《文學》)支道林謝安等的長篇大論,今既不傳,是可惋惜的。但何以不傳?大概因為長篇大論,不如名言雋語之為當時人所重視。《世說新語》謂:“客問樂今,(《樂廣》)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確幾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樂詞約而旨達,旨此類。”(《文學》)又說張憑見劉真長:“頃之,長史諸賢來清言。客主有不通處,張乃遙於末座判之。言約旨達,足暢彼我之懷。”(《文學》)“言約旨達”,或“詞約旨達”,是當時人所注重的。真風流的人的言語,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真風流的人談話,要“談言微中”,“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若須長篇大論,以說一意,雖“文藻奇拔”,但不十分合乎風流的標準,所以不如“言約旨達”的話之為人所重視。

馮友蘭:論風流

圍棋報捷圖軸,明代,尤求,115.4cm×30.8cm,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



馮友蘭:論風流

圍棋報捷圖軸,局部



馮友蘭:論風流

圍棋報捷圖軸,局部


就三點說:真風流的人,必須有妙賞,所謂妙賞就是對於美的深切的感覺。“世說新語”中的名士,有些行為,初看似乎是很奇怪,但從妙賞的觀點看這些行為,亦是可以瞭解的。如《世說新語》說:“王子猷(徽之)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伊)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客有識之者雲,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作為三調,便上車去。主客不交一言。”(《任誕》)王徽之與桓伊都可以說是為藝術而藝術。他們的目的都在於藝術,並不在於人,為藝術的目的既已達到,所以兩個人亦無須交言。

《世說新語》又說:“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於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為。見所見而去。’”(“簡傲”)晉人本都是以風神氣度相尚。鍾會嵇康既已相見,如奇鬆遇見怪石,你不能希望奇鬆怪石會相說話。鍾會見所見而去。他已意見其所見,也就是所行不虛了。劉孝標註引《魏氏春秋》說:鍾會因嵇康不為禮“深啣之,後因呂安事,而遂譖康焉”。如果如此,鍾會真是夠不上風流。

《世說新語》說:“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又說:“公山(濤)與嵇阮,一面契若金蘭。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視之。達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賢媛”)阮藉與韓氏的行為,與所謂好色而不淫又是不同。因為好色尚包含有男女關係的意識,而阮藉與韓氏直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鄰婦及嵇阮。所以他們雖處嫌疑,而能使鄰婦之夫及山濤,不疑其有他。

《世說新語》又云:“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言語”)子弟欲其佳,並不是慾望其能使家門富,只是如芝蘭玉樹,人自願其生於階庭。此亦是專從審美的眼光。以看佳子弟。

《世說新語》又說:“支道林常養數匹馬。或言道人蓄馬不韻。支曰:‘貧道重其神駿。’”(《言語》)他養馬並不一定是要騎。他只是從審美的眼光、愛其神駿。

馮友蘭:論風流

高逸圖,唐代,孫位(傳),絹本設色,168.7cm×45.2cm,上海博物館藏。


此圖為《竹林七賢圖》殘卷。圖中所剩四賢,一為好老莊學說,而性格“介然不群”的山濤,旁有童子將琴奉上。一為“不修威儀,善發談端”的王戎,旁有童子抱書卷。一為寫《酒德頌》的劉伶,回顧欲吐,旁有童子持唾壺跪接。一為飲酒放浪,慣作青白眼的阮藉,旁有童子奉上方鬥。此件無作者款印,由宋徽宗題名“孫位高逸圖”。

就第四點說,真風流的人,必有神情。《世說新語》說:“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語左右雲:‘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言語》)又說:“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言語》)又說:“王長史登茅山,大痛哭曰:琅琊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任誕”)桓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表示出人對於人生無常的情感。後來庾信枯樹賦雲:“桓大司馬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逢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雖有二十四個字,但是主要的還只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八個字。

桓溫看見他所栽的樹,有對於人生無常的情感;衛玠看見長江,“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他大概也是有對於無常的情感。不過他所感到的無常,不是人生的無常,而是一切事物的無常。後來陳子昂“登幽州臺”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都是所謂“一往情深”。“一往情深”也是《世說新語》中的話。《世說新語》謂:“恆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情深。’”恆子野喚奈何,因為有一種情感,叫他受不了。這就是王長史所以痛哭的原因。他將終為情死,就是他也是受不了。這是對於人生有情的情感。

真正風流的人有深情。但因其亦有玄心,能超越自我,所以他雖有情而無我。所以其情都是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不是為他自己嘆老嗟卑。恆溫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他是說:“人何以堪”,不是說:“我何以堪?”假使他說“木猶如此,我何以堪”的話的意義風味就大減,而他也就不夠風流。王長史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他說到他自己。但是他此話與桓溫衛玠的話,層次不同。桓溫衛玠是說他們自己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王長史是說他自己對於情感的情感。他所有的情感,也許是對於宇宙人生的情感。所以他說到對於情感的情感時,雖說到他自己,而其話的意義風味,並不減少。

真正風流的人,有情而無我,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他對於萬物,都有一種深厚的同情。《世說新語》說:“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言語》)又說:“支公好鶴,有人遺其雙鶴。少時翅長欲飛,支意惜之,乃鍛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令翮成,置使飛去。”(《言語》)又說:“王子敬(獻之)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言語》)這都是以他自己的情感,推到萬物,而又於萬物中,見到他自己的懷抱。支道林自己是有凌霄之姿,不肯為人作耳目近玩。他以此情感推之鶴,而又於鶴見到他自己的懷抱。這些意思是藝術的精義,若簡文帝只見“翳然林木”,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王子敬只見“山川映發”,不覺“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他們所見的只是客觀的世界。照《世說新語》所說,他們見到客觀世界,而又有甚深的感觸。在此感觸中,主觀客觀,融成一片。表示這種感觸,是藝術的極峰。詩中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春草無人隨意綠”,“空梁落燕泥”,皆不說情感而其中自有情感。

馮友蘭:論風流

山陰道上,傅抱石 作,絹本設色,93.5cm×40cm,1947年


主要的情感是哀樂。在以上所舉的例子中,所說的大都是哀的情感,但是有玄心的人,若再有進一步的超越,他也就沒有哀了,一個人若拘於“我”的觀點,他個人的禍福成敗,能使他有哀樂。超越自我的人,不能使他有哀樂。但人生的及事物的無常,使他有更深切的哀。但若從一更高的觀點、從天或道的觀點,以看人生事物,則對於人生事物的無常,也就沒有哀了。沒有哀樂,謂之忘情。《世說新語》:“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枝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痛。”(《傷逝》)能忘情與不能忘情,是晉人所常說的一個分別。《世說新語》雲:“張玄之顧敷是顧和中外孫。皆少而聰慧,和並知之,而常謂顧勝。親重偏至,張頗不懨。於時張年九歲,顧年七歲。和與俱至寺中。見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問二孫。玄謂:‘被親故泣,不被親故不泣。’”(《言語》)能忘情比不能忘情高,這也是晉人所都承認的。

忘情則無哀樂。無哀樂便是另有一種樂。此樂不是與哀相對的,而是超乎哀樂的樂。陶潛有這種樂,他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歌所表示的樂,是超乎哀樂的樂。這首詩表示最高的玄心,亦表現最大的風流。

在東晉名士中淵明的境界最高,但他並不狂肆。他並不“作達”。《世說新語》雲:“王平子(澄)胡母彥國(輔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明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德行》)淵明並不任放,他已於名教中得到樂地了。

宋儒亦是於名教中求樂地。他們教人求孔顏樂處,所樂何事。《論語》曾皙言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宋儒說曾皙“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與天地同流,有萬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朱子注)不管曾皙的原意如何,照宋儒所講,這確是一種最高的樂處,亦是最大的風流。

邵康節當時人稱為“風流人豪”。他住在他的安樂窩裡,有一種樂。但是程明道的境界,似乎更在康節之上,其風流亦更高於康節,程明道詩云:“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又說:“年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文集》卷一)這種豪放,真可說是“風流人豪”。康節詩云:“儘快意時仍起舞,到忘言處只謳歌。賓朋莫怪無拘檢,真樂攻心不奈何。”(《林下五吟》《擊壤集》卷八)“花謝花開詩屢作,春歸春至酒頻斟。情多不是強年少,和氣衝心何可任。”(《喜春吟》《擊壤集》卷十)攻心衝心而使之無可奈何的樂,大概是與哀相對的樂。與哀相對的不是真樂。康節有點故意表示其樂,這就不夠風流。

(原載《南渡集》上編1943年,現收在《三鬆堂全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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