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沙漠長大的，長河落日，大漠孤煙，是我一生眷念的風景。
可是，當我被主人當成禮物送出的那一刻，我就註定再也不會踏上這片沙漠。
臨走的那天，主人送給我一身綠色的紗裙，和一對碧玉鐲，漂亮極了，他親手為我戴上鐲子，那雙手如此冰冷。
來接我的聽說是個大將軍，看他模樣很是年輕，狹長的眼睛，不苟言笑。雖帶著鎧甲，卻遮不住他的清秀。
我們走了整整十天才走出沙漠，回首再看這裡的夕陽，依舊美得讓我心動。如果，我能發出聲音，我會對著沙漠裡的風大聲喊出主人的名字，讓風捎給他。
若不是穿越叢林的時候，我們遇上了劫匪，我想這一路我可能連大將軍的名字都不會知道。他衝進馬車，抓著我的手，一路廝殺，帶我逃離。
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彷彿都靜音了，我只聽見自己的呼吸，只能看見他皺著的眉頭，堅定的目光，還有那隻手的溫度。
雖然逃過了廝殺，我們卻在叢林更深處迷失了方向。他在昏倒前的最後一刻，說的是，“我一定，會帶你回去見他的。”
我是可以逃走的，可是我沒有。我想到臨走前，主人跟我說，“那個想要你的人，比我強大，為了我的國家和子民，我只能將你送給他。”
我只是想看看，這個他，是個什麼模樣。
大將軍醒來的時候，見我還在，懸著的心剎那放下，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可我還是看見了。“我叫司南，欠你一命。”
我對他笑了笑，伸出手，將他掉落在臉頰的頭髮為他撫平。其實我想告訴他，他的眼睛裡有星光，我不想見它永遠閉上。
他看著我，臉上竟有一絲紅暈，也許是那一刻的晚霞太美，才映襯出了別樣的光景。
走出叢林的那些日夜，有春風拂面，流螢閃爍，月色狡黠，雪花飛舞，掠過四季，四季芳菲。
我瞎說的，其實，我們走了很久，路很崎嶇，夜色陰冷，食不果腹，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裡卻綻放出沙漠之花。
見我的鞋子都走破了，大將軍便把我抱起來，放在石頭上，扯下身上的布帛，為我將腳包好，然後將我背了起來，“如果你受傷，他會心疼的。”
司南的背很寬厚很溫暖，恍惚間，我竟然睡著了。
看到紅牆的時候，司南高興極了，“我終於把你帶回來了！“
我看著他，高興嗎？走進這裡，意味著我這一生的枷鎖。以後，我再也不能在沙漠上奔跑，不能為主人再跳一支舞，甚至不能在司南將軍的背上閉上眼。
他看著我，有一瞬的猶豫，又苦澀一笑，“放心吧，他會待你很好。”
司南沒有騙我，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當他見到我，便跑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眼裡的激動都閃著光，“落兒，我的落兒，我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我看著他，只是看著。
“落兒，我是景軒哥哥啊，你不記得了嗎？當年你和舅父為了救我而被流放，當時我就下定決心，他朝等我手握大權，即便把這天下翻過來，也要找到你們，如今，司南把你帶回來了！”
我……
“主上，煙落公主，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怎麼可能，我的落兒從小就能言善道，怎麼不會說話？”景軒看著我，眼裡的疼惜是我從未見過的，“告訴我，是不是他們欺負你？誰欺負你？我蕩平他的國家！”
不，不，不，我一個勁兒的搖頭，我不想主人受到傷害。他是我記憶裡的唯一。
見我如此激動，景軒一把抱住我，“落兒不怕，不怕，我會保護你的。你放心，景軒哥哥一定會治好你的！”
紅牆內，景軒給了我所有的恩寵和繁榮，彷彿就是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摘下來給我。哪怕，我早就忘記了曾經與他發生過的一切。
初雪的那夜，景軒興沖沖來到我的房內，說要帶我去城樓看雪。怕我冷，他一路都將我橫抱著，還將小暖爐放在我手裡。他不知道，塞外的女子，不怕冷。
“落兒，你還記得你為什麼叫煙落嗎？”
我搖了搖頭，六歲前的記憶，我都失去了。我只記得爹爹被強盜殺死的那一刻，他喊了一句“落兒”；等我再次醒來，看到的就是主人了。是他，救了我。
“你啊，從小就人小鬼大。那個時候你才四歲，我帶你來城樓看煙花。可是煙花放完了，你卻嘟起了小嘴，我見你如此便問你怎麼了。結果你說，‘煙花綻放的時候很漂亮，可是落下之後就消失了，好難過啊’，四歲的小丫頭片子，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呢？”說到這兒，景軒笑了，彷彿回到了當時的歲月。
他又看了一眼懷裡的我，“然後啊，我就摸著你的小臉說，煙花落了之後，軒哥哥就可以更清楚的看到囡囡啊！比煙花，還要漂亮呢！”
這麼好聽的話，即便是一個小丫頭片子，應該也歡喜得狠吧。
“你就拍著小手說，煙花落後就是囡囡，那囡囡以後就叫煙落。”
聽他訴說著那些遙遠的記憶，我卻像在聽別人的故事。景軒這麼好，我卻覺得這麼遠，沒有主人的朝夕近，甚至沒有司南的眼神溫暖。
“落兒，你知道嗎，你和舅父被馬車送走的那天，下了和今晚一樣大的雪，我追在車後，叫著你的名字，我當時就發誓，若有一天我成為天子，一定娶你為後，此生至此一人。落兒，整整十年，我終於找到你，便再也不會放開你。下個月就是國典，我便兌現承諾！”
婚禮前一夜，景軒親自來送的鳳冠霞帔，火紅的嫁衣如此撩人。
“落兒，好好休息，明天，你就是我景軒今生的妻子，我會一輩子待你好。”
不知道為什麼，景軒轉身要走的瞬間，我竟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看著他，卻不能發出聲音，即便能夠說話，我不知道此刻想要對他說什麼。
他見我如此，微微一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落兒，不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守護你。”
那夜，司南如約而至。
他將一隻怒放的綠梅放在我手裡，“他是這世間最好的人，這十年，我陪他朝暮，知他心下念你萬千，別辜負了他。哪怕，你忘記了和他的一切記憶。”
從見到司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骨子裡的忠誠。主人的“美人計”“離間計”都是不可能奏效的，所以我趁他受傷的時候在他身上下了蠱。
我對他笑了笑，伸出手，將他掉落在臉頰的秀髮撫平。
你們都有屬於自己的誓言，我也有。
嫁給景軒，一定是煙落的心願。
盛大而冗長的婚禮，包含了景軒對煙落所有的愛和恩寵。
直到夜幕降臨，賓客皆醉，舉國歡慶。
景軒走到床邊，掀起蓋頭的時候，臉上已有醉意，火紅的喜服襯得他愈發好看，“落兒，你終於是我的妻子了。日日復月月，月月復年年，我終於等到你了。”
我對他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的酒杯。
“對，要喝交杯酒！”
說著，他轉身向桌邊走去。我看了看窗外，這個時辰，司南應該已經開了城門，放主人的兵馬進來。
我知道，此刻，只要我殺了景軒，主人的心願就可以實現了。
殺手，是沒有眼淚的。
多少黑夜裡的訓練，多少刺骨的寒冰，多少劍戟下的鮮血，我從來沒有落淚；主人讓我喝下啞藥的時候，那麼苦澀我都未曾落淚。
我以為我早就在為了生存而練就的殘忍裡失去了眼淚，可那一刻，舉劍刺向景軒的那一刻，我竟然落淚了。
只是一瞬的猶豫，景軒回身就奪過了我的劍，擱在我的頸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煙落，此刻即便死在你的劍下，我都不會有絲毫猶豫！”
我看著他，臉上分明是帝王的冷峻。那些對煙落的柔情，消散殆盡。
就在這個時候，司南帶著士兵衝了進來，而他手上的，竟然是主人的頭顱。
我很想說話，可我已經發不出聲音。
“回來我就去徹查了遇襲一事，發現那些劫匪其實是西域的人，那一刻我就懷疑你了。你在我身上下的蠱，我早已解了。”
司南狹長的眼睛，依舊像天邊的星星。那天，在他背上睡著的時候，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夢到爹爹，夢到他多年前，和我一起躺在沙漠看星空的時候說，“囡囡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好看”。
景軒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指著我手上的碧玉鐲，那般深切的說到，“這對鐲子，是我當年從母妃那兒偷來，親手交到舅父手上，說以此為聘禮，將來去落兒為妻，你就是我的落兒，對嗎？你說你是，我就信，此刻你要殺我為這個人報仇，我也順了你意！”說著，他指著主人的頭顱，“告訴我，你是落兒！哪怕，你真的要殺我……”
我看著主人冰冷的頭顱。當年，是他救了我，當我醒來，腦海裡除了爹爹被殺死的那一幕，什麼都不記得了。是他，收留了我，教我一身本領，讓我能夠手刃殺死爹爹的仇人。我曾立下過誓言要永遠忠誠於他，為他實現心願。
那個時候，我還叫閻羅。
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景軒的男子，等著一個叫煙落的小丫頭片子長大。
我帶著閻羅的身份活了十年，我擁有記憶的十年。
可是，就在見到景軒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是閻羅，因為他長了一張幾乎和爹爹一模一樣的臉。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遠不可能殺他。
可那些有關煙落和景軒的記憶，我真的不記得了，但那夜城樓看雪的時候，他的模樣，我卻記得深刻。
今夜，我本沒有打算殺他，我只是想打昏他，誘騙主人前來，和主人同歸於盡。
我深深看了景軒一眼，這麼好看的臉，我怎麼會忘記了呢？今生，我們註定是要錯過了。可是，來生，如果可以奢求一個來生，我一定不會忘記你……
就這樣，我在那柄劍上，抹了脖子。主人的恩情，我用命還；終能護你周全，是我今生能以煙落的身份，給你最後的愛。
“落兒！”
真後悔，喝下啞藥，我多麼想叫一聲，景軒哥哥……可是這一次，我是永遠都不能發出聲音了。
四歲的時候，也會有愛情嗎？那個時候的煙落，對著十歲的景軒，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 可惜，我一生都不會知道了。
那夜後，下了很大的一場雪。
叢林深處，一個男子，手上拿了一枝綠梅，靜靜放在大石上。
有些愛，止於脣齒，卻一生也不能忘記。
紅色的宮牆，城樓之上，一個落寞的身影，如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遠遠看著遠方蒼茫，心尖上的那個人，真的如煙花一般，散落在塵埃裡，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