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亞洲人會思考嗎? | 文化縱橫

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可訂閱《文化縱橫》2019年4月刊。

✪ 鄭永年丨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

【導讀】所有的話語都滲透著權力關係。近代以來,伴隨著科技的發展與軍事力量的擴張,西方逐步建立起其對其他文化的殖民霸權。即使是在二戰後殖民地體系瓦解、亞非拉國家紛紛獨立之後,非西方國家依然難逃話語意義上的殖民。相反,許多國家由被動的殖民轉向了主動的“自我殖民”,主動向西方體系靠攏。“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馬克思語)。當古老的亞洲放棄自身的話語體系,將自己偽裝成西方科學、民主、自由的後代,操著洋話講起洋故事,他們就放棄了自身作為思考主體的權利。本文分析了亞洲長時期處於話語劣勢的原因,認為像中國、印度這樣擁有悠久文明史的亞洲大國是難以偽裝成西方體系的一員、也無需這樣偽裝的。亞洲應該儘早在思想上獨立。文章原載“獅說新語”,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以饗讀者。

上世紀末,曾任新加坡外交官的馬凱碩(Kishore Mahbubani)出版了一本名為《亞洲人會思考嗎?》的著作。在作者看來,亞洲是世界上最大的大陸,涵蓋了伊斯蘭、佛教、儒教和印度教等幾大文明,人口占了全球的60%,當時的經濟總量也即將在未來15年內超過歐洲和北美。但是,西方人對此無動於衷,對亞洲人的態度依然如故。今天,20年過去了,不僅中國已經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和最大的貿易國,日本是第三大經濟體,印度也正在快速崛起,但“亞洲人會思考嗎?”這個問題仍然存在。如果說亞洲人不會思考,很多人必然會感覺到被“侮辱”,並且這樣說也不公平,因為如果說亞洲人不會思考,亞洲的變化又如何解釋?亞洲書寫了二戰以來世界上最成功的故事。但問題在於,即使亞洲人有思考,也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即亞洲人直到今天仍然沒有自己的話語權;即使越來越多的人對西方話語感到不滿意,但在行為上依然以西方話語為依歸。

這本著作在西方所產生的影響遠遠大於其在亞洲所產生的影響。這個事實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西方人對亞洲不是不會思考,而是經常做“錯誤”的思考。當代亞洲的崛起是西方人最為關切的事情,無論是日本的現代化和亞洲“四小龍”的發展經驗,都在西方得到相當充分的研究,更不用說對當代中國崛起的研究了。相比之下,亞洲人本身除了照抄照搬西方話語之外,對亞洲經驗的“知識化”可以說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貢獻。因此,雖然亞洲人有豐富的實踐,但直到今天,有關亞洲的話語仍然為西方人所掌握。可以說,西方仍然在這個意義上“殖民”著亞洲。

就殖民來說,亞洲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即近代以來的“被殖民”階段,即西方強權的殖民地主義階段。在這一階段,大多亞洲國家被西方國家所打敗,淪落為西方的“殖民地”。即使中國也成了毛澤東所說的“半殖民地國家”。

第二個階段是二戰之後的“主動”的思想殖民階段。在這階段,通過亞洲各國的反殖民運動,物質意義上的殖民地消失了,但思想上的殖民地主義則根深蒂固,不僅無意識地存在下來,而且變本加厲。在“被動殖民”階段還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抵抗,但在“主動殖民”階段,不僅毫無抵抗的跡象,更有自我“摧殘”現象的發生。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

首先是近代以來的很長時間裡,亞洲國家力量弱小,無法改變西方持有的亞洲話語權。日本是亞洲第一個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也是第一個打敗歐洲國家(俄國)的亞洲國家。日本曾經試圖通過把歐洲列強趕出亞洲來確立自己的亞洲霸權,即建立由日本主導的“大東亞共榮圈”。但日本帝國主義的做法不僅沒有幫助日本確立亞洲霸權,其對亞洲各國的侵略更是給亞洲國家帶來了戰爭。二戰之後,作為戰敗國的日本被“吸收”進西方陣營。儘管日本戰後很快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但日本從來沒有成為一個完全的主權國家,無論內政還是外交都深受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制約。日本之後崛起的亞洲“四小龍”也基本上屬於西方陣營,無法改變現狀。進而,為了讓西方接受它們,這些經濟體往往採用“投降”政策,把自己偽裝成西方,即儘量強調其和西方的雷同之處,而不敢張揚其和西方的不同。當然,其中也有“持不同意見者”,主要是新加坡的李光耀先生。李光耀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亞洲價值觀”,可以視為亞洲“異見者”的政治宣言。這些“異見者”還包括當時馬來西亞首相馬哈迪和日本一些政治人物。

第二個原因是亞洲一些政治人物和知識分子,對西方式民主自由的信仰和追求。他們簡單地把西方國家近代以來的強大和亞洲國家的落後歸結為民主與自由,即前者實現了民主自由,而後者沒有民主自由。亞洲很多追求西方民主的自由主義者,實際上並不知道西方民主是如何產生、如何運作的,但一旦民主自由成為他們的信仰,他們無論怎樣也不會對西方產生一點點懷疑,他們的選擇是全盤接受。

這也很容易理解,只有那些理解西方民主的政治人物(例如李光耀),才會對西方制度持批評的態度。不管是什麼原因,一些亞洲國家和社會的確建立了民主體制。不過,即使這些亞洲民主並非西方式民主,這些社會也要偽裝成為西方民主,儘量不站在西方的對立面。日本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日本雖然偽裝成民主國家,但自民黨長期一黨執政,並不符合西方政黨輪替的民主概念。

第三,利益和話語之間的衝突。亞洲這些成功的國家和地區在整個冷戰期間屬於西方陣營,它們各自從西方陣營獲得了巨大的利益,未來的發展更離不開西方陣營。在這樣的情況下,亞洲社會出於對實際利益的考量,不想塑造自己的話語權。很顯然,一旦具有了和西方不一樣的話語,就很容易主動地或者被動地被西方視為“對立面”。一旦這種“對立面”形成,就必然會影響這些社會在西方主導的體制內追求自身的利益。

第四,各種衝突阻礙著亞洲國家之間達成共識,沒有共識,自然就沒有亞洲話語權。亞洲是一個多文明、多文化的地區,並且各國之間、不同區域之間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也相差甚遠。多文明和文化使得它們之間少則缺失共識,多則導致衝突。即使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東北亞國家之間,也因為歷史和戰爭的原因而無法達成有效的共識。亞洲國家之間的衝突往往使西方能找到亞洲國家之間的“矛盾”,從而在殖民地結束之後繼續主導亞洲事務。同時,也是因為亞洲國家之間的衝突,使得一些亞洲國家主動尋求西方的幫助來對付另一些亞洲國家。這種現象自近代以來一直很為普遍,存在於整個東亞(東北亞和東南亞),更不用說包括印度和阿拉伯世界在內的亞洲了。

第五,更為重要的是亞洲教育的殖民地主義。近代以來,亞洲精英人物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接受西方教育的,另一部分是從內部成長起來的。但無論起源如何,他們當中大部分都接受了西方價值觀。二戰之後,亞洲國家獨立了,但很多國家和地區的教育系統並沒有獨立。一些國家進行了“去殖民地主義”運動(例如新加坡),但教育系統的獨立性也是有限的。更多的國家則是主動接受了西方的教育系統。這種情況的存在不僅僅在於西方教育系統在客觀上較亞洲先進(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更在於亞洲國家沒有自己的信心和能力,把自己的發展經驗提升成為以亞洲為經驗基礎的社會科學。儘管亞洲國家的學者也提出了“東方主義”的命題,並且也一度盛行,但無論是“東方主義”還是後來的“後殖民主義”“後現代主義”等理論都是解構型的,而非建設型的。它們僅僅抱怨西方話語霸權,但並不能成為建立亞洲話語的理論基礎。這種情況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改變。亞洲國家還沒有能力發展出自己的評估系統,一直以西方為標準,甚至比西方更為西方。自然科學還說得過去,但社會科學則令人擔憂,一切以能夠在西方學術雜誌上發表文章、能夠發表西方式的文章為最終依歸。這都使得亞洲教育市場儼然是西方市場的內在一部分,沒有看到任何獨立的跡象。亞洲社會以極端機械的方式接受了西方的學術表述方式,在這個接受過程中,亞洲的思想也不知不覺地被西方化了。

因此,今天亞洲只有發展、沒有思想的局面並不難理解。這種局面也使得亞洲國家處於一種極其難堪的狀態:儘管西方的概念和理論不能解釋亞洲經驗,但人們仍然不得不用西方概念和理論來解釋自己。今天中國的狀況更加令人擔憂。中國實在太大了,不能像早些時候的日本和亞洲“四小龍”那樣“偽裝”自己。更為重要的是,中國一點也不想“偽裝”自己。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的做法剛好相反,其他亞洲國家強調的是自己和西方的雷同,而中國張揚的是自己和西方的不同。不過,中國並沒有能夠讓西方(甚至亞洲國家)理解和接受的“故事”。這使得今天的中國和西方(及那些接受西方話語的非西方國家)處於意識形態的對立狀態。當然,未來印度也有可能會面臨同樣的情況。儘管印度到目前為止,仍然被西方視為最大的民主國家,但隨著其發展,印度和西方發生衝突也只是時間問題,而非可能性問題。如同中國,一個龐大的印度也很難“偽裝”自己。

“亞洲”的概念本來就是西方殖民地的產物,很多亞洲國家也淪落為西方的殖民地。但如果亞洲不能從思想上獨立出來,如果繼續沒有自己的思考和思想,一切以西方為依歸,前途很難說是光明的。搞不好,亞洲很難避免“中東悲劇”,即被西方“分而治之”。今天,當亞洲成為世界地緣政治中心的時候,這種危險性也是史無前例的。

鄭永年:亞洲人會思考嗎? | 文化縱橫

本文發表於微信公眾號“獅說新語”標題為“鄭永年:亞洲的困局”,感謝授權篇幅所限,內容有編刪。圖片來源於網絡,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打賞不設上限, 支持文化重建

長按下方二維碼打賞

轉載須知

後臺回覆“轉載”獲取授權

進入微店

點擊“閱讀原文-進店”進入

投稿郵箱

[email protected]

本文已參與“最佳評論計劃”,入選留言者,有機會獲得贈書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