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上海一家三甲醫院整復外科里人頭攢動。門診大廳裡坐著不少戴著口罩的年輕人。
這一科室的醫生做過統計，平時門診量每月1.8萬人次，到了暑假則有3萬人次。
不同於門診區的人聲鼎沸，手術區充滿了細碎的交談聲。在準備室與等候大廳之間僅隔著一扇半人高的推門，手術室縱列其中。手術間歇，家屬與帶著口罩的醫生越過矮門低聲溝通，有的把兔脣的兒子推給醫生看，有的商量著摘了副乳當晚就包紮出院。
然而許多進入這扇矮門的人並非有著面部缺陷，他（她）們只是為了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美”。對他（她）們來說，什麼才是“美”？
口述人①
20歲，女，大三學生，雙眼皮手術
在初三之前，我從來沒關注過自己的長相，甚至不照鏡子。雙眼皮、臥蠶、高鼻樑，這些詞對我來說只是一些懵懂的符號。
中考結束後，我開始接觸cosplay（注：意為模仿、裝扮為虛擬世界的角色）文化，這才注意起自己的長相。我照著網上的cospaly妝容來畫，但因為我鼻翼寬、下巴短、嘴脣凸，畫不出效果。最要命的是單眼皮，我的眼睛呈一個三角形，很小，眼角也很短，即使努力睜大也撐不出雙眼皮，眼線畫一釐米粗也沒用。
我開始羨慕那些有著雙眼皮、大眼睛的人，這種羨慕在高中三年裡有增無減，甚至成了我的一個心結。
有時候我會坐在鏡子前，想象自己如果有雙眼皮會是什麼樣子。即使是高三學業最繁重的那年，我也要起個大早，貼好雙眼皮貼才出門上學。
我還蒙在被子裡哭過，現在想想還挺傻的，居然因為長相哭上一整晚。當時越來越在意的結果是我走路不敢抬頭，不敢對上陌生人的視線，怕別人嘲笑，但其實壓根沒人會來嘲笑我。
三年裡我嘗試了無數種方法，包括塗眼霜、熱敷和眼部按摩，我知道這是欺騙自己，但我就是沒辦法走出來。
等到高二的時候，我有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也是單眼皮，她說高中結束了就去做（開雙眼皮手術），算是給自己一個畢業禮物，我聽了就很心動。
有了這個想法後，我就每天纏著爸媽。我媽不太希望我整容，她覺得單眼皮好看，還用失敗案例嚇唬我。但我就是喜歡雙眼皮，吃飯看電視睡覺前我都跟他們說我要去做，後來我媽磨不過我，同意我高考結束後帶我去割雙眼皮。
手術過程還挺痛苦的。我那天我躺在手術檯上，空調開得很冷，我手抓著床單，感覺手心出汗，又緊張又興奮。
針頭從右邊太陽穴靠上一點的位置一點點刺進來，麻醉藥推進來的時候又酸又漲，我還擔心會刺穿我的眼球。隨後內眼角還有三針，等麻醉藥起效後也就不感覺痛了，但還有觸覺和聽覺。手術刀是冰冷的，劃開我的皮膚；然後是剪刀，像是在剪一塊厚布。我也不知道那1小時48分鐘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記得最後醫生用線在我臉上縫合。
術後恢復大約花了四五個月，開始的一週我成了“家裡蹲”。
但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明亮起來了，因為我即將擁有我夢寐以求的模樣。
可能這就是一個小小的改變，我也不敢說自己變得有多好看。但就是這一次經歷讓我自信起來，不需要像以前那樣自欺欺人。
我知道外貌對我來說就是心裡的一道坎，很多時候社會是以貌取人的，我們常常說長得美的人甚至可以“靠臉吃飯”，因為人們總是被長得好看的人吸引，也容易給好看的人更高的評價。高顏值的人往往是自帶光環的，第一印象會讓人忽略其他的缺點。
我不會過度誇大整容的好處，它可能會失敗，也會有後遺症，但很多人明知這種風險，還是決定通過手術去改變自己的外貌。有人是發自內心的感受，也有的受外部壓力。我屬於前者。
我覺得選擇去整容的人，只要是理性的，不是盲目去整，就應該受到尊重。也許有人不認同或者不理解，但這都是他人自己的選擇，不要干涉就好。
口述人②
22歲，女，職業“荷官”（在賭場內負責發牌、殺賠的職業），削骨、雙眼皮、隆鼻、抽脂、豐脣等共10次手術
我的整容經歷很豐富，16歲就開整，眼鼻下巴都做過，花了20多萬，中間退學又轉學，身份證換了三次。我覺得我已經上癮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變得更美。
我15、16歲的時候，眼睛很小脂肪又多，看起來很肉，塌塌的。有次我遇到一個女生，她說自己整過，只做了雙眼皮和隆鼻，我覺得她很好看，開始有了整容的念頭。
第一次整的是雙眼皮，在成都一個特別小的私人醫院，當時要填身份證，我都亂填一通，現在想想挺後悔，沒找專業的醫院。
等上了手術檯，醫生讓我加2000多塊錢可以把眼角割一下，我想先做了再說吧。整個過程很煎熬，當天晚上紗布就可以拆下來了，我覺得有雙眼皮即使是腫起來的樣子，都比單眼皮好。
這個手術前半年我是滿意的，後來慢慢看著就不滿意了。因為他割得不深，很淺，在化妝的時候我還是會用雙眼皮貼。
第二次做，我認真挑選了一下醫院，修復價格花了一萬四。整整七個小時，我的眼睛基本上就是吊著的，我做過那麼多手術從來沒哭得那麼厲害，負責打麻藥的助理安慰了我十多分鐘。
但效果我還是不滿意，因為又割得太深太寬了，歐美人雙眼皮寬度大約8、9mm，普通亞洲人只有5、6mm，他給我割出個1cm，我基本上半年沒有見過人。最後我專門從成都飛到上海給眼睛做了第三次手術，這才給我解決好。
這個過程中我還做了鼻子，是從第二次做眼睛那時候開始的。
當時做手術材料用的硅膠，加上取耳軟骨。整個過程差不多就是給耳朵和鼻子打麻藥、在鼻腔裡打通道、塞假體這些，很痛苦，各種工具在我的臉上折騰，發出各種聲音。等縫好後我看了看鏡子，當時也沒想到鼻樑會這麼高，我就說，嗯，變化挺大的。
做完鼻子後，就像第一次戴上眼鏡那樣很不習慣，睡覺時候老感覺假體在鼻子裡動，我只能仰臥。適應了大概1個月，感覺自己一下子洋氣了很多，鼻樑處墊高了以後顯得眼窩更深了，整個人變得很成熟。家人朋友說很好看，很像混血。
但過了大概三四個月，我發現我的鼻子只要在有自然光的地方就會透光，整個鼻子都是粉紅色的，連化妝都蓋不了。
後來醫生告訴我說假體太靠近皮膚了，那會自己也不喜歡高鼻子了，我就去找了第一次做雙眼皮的醫生給我做修復。這次用的是我右耳的軟骨，把前一次的假體取出來，很遭罪，做完手術我一個人在醫院躺了一天。但我覺得必須得做，三個月後我的鼻子看起來就很秀氣。
我還做過削骨，只能在公立醫院做，我去的四川的一家醫院，大概下巴5000塊，面部抽脂2000塊。做這種手術一定要全麻，還要和醫生對著CT面談。
手術過程中我有醒過來，聽到電鋸的聲音，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頭在震，不痛也不難受。當時剛剛醒，人有點暈，但是舌頭捲起來是可以說話的。剛要說話，醫生說別，碰到舌頭就不好了。我就叫他多鋸一點，這樣效果比較好。
我當時把骨頭要回來了，我怕麻藥的時候他會給我偷工減料，還是希望削很多的，畢竟錢都交了受了這麼大罪。我就說至少削了這麼多，恢復的時候有個盼頭嘛。
我覺得，花錢能買到漂亮。
我以前是真醜，也沒什麼朋友，加上性格不好也沒什麼人追。整過之後人緣好了很多，那些從來不會理我的男生都會來搭訕，很多人也都說我漂亮，但我還想變得更完美。
一開始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零花錢，後來越做越多家裡不同意，我性子倔，他們怕我低價找到庸醫，然後就主動給我錢了。在家裡，我媽也愛去割個眼袋什麼的，但我更愛美，打麻藥痛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想可以變得更美，就忍過去了。
我身邊的人就覺得我一年換一個樣子的，每做完一個地方都感覺自己變了個人。我第一次整的時候就很喜歡混血，就把鼻子墊得很高，眼睛也割得很深，我走出去大家都以為我是外國的。
整完後一個月會覺得各種美，但看習慣這張臉後就不滿意了。18歲以後審美又變了嘛，然後眼睛就改到比較自然，鼻子也變成翹翹的那種，整個人一下子就很像韓國和日本那些。我是屬於比較跟風的。
我身邊很多好心的姐姐妹妹勸我不要手術了，但是我不去心裡難受。我能保證自己的一點，儘量做到不填充，包括玻尿酸和脂肪。暫時沒發現什麼大的副作用，以後怎麼樣還不知道。
口述人③
23歲，女，研二學生，去眼泡+雙眼皮手術
我是去年2月份過年前做的手術，那會剛剛考完研究生，成績還沒出來。
有這個想法很久了，因為我是腫泡眼，眼皮上脂肪很多，導致我眼睛看起來很小。但我以前又不敢去做，社會對於整容是有些汙名化的，我當時也並不能接受去做手術，覺得醜就醜點吧。
大四最後一年，我有一個同學去做了雙眼皮，我覺得很自然，而且她沒有腫泡眼，對比我其實我只想把腫泡去掉，並不想弄成雙眼皮，我個人很喜歡（名模）劉雯那種單眼皮。加上看她做的效果很好，我很心動。
沒多久我就下定決心去了，見到醫生後我說能不能只弄掉腫泡，醫生不建議，因為會留下一個疤痕，他讓我順便做個雙眼皮。我覺得醫生肯定比我專業，就相信了他。
我把情況跟家裡人說了，我媽比較擔心，她說你真的要去做嗎，你要知道後果哦，當心手術失敗。我聽完就猶豫了，也看到了一些失敗案例。但我奶奶就很支持我，她說去做吧，做完了好看！
我開玩笑說奶奶你是不是嫌我醜，但說真的，要不是我奶奶的鼓勵，我可能沒那個勇氣。家裡其他人都是“隨你，最好不要”這種態度。
我預約的時候是1月，找了一個耳鼻喉和整形科的醫生。那天我可以確定，來掛號的都是整容的。
有的人進去了要談一個多小時，我記得我就聊了十幾分鍾。醫生給我示範了一下割完後眼睛大概是什麼樣子，也沒問我要扇形還是平行的雙眼皮，那會大家都喜歡歐式平行大雙。後來我上了手術檯想起來這個問題，說醫生你是不是還沒有問我扇形還是平行？他說，哎，我給你割最自然的。
從預約到上手術檯，也就半個月。就像醫生說的，做完後我的眼睛看起來很自然。
我動手術的那天一共有5個人，有3個是男孩子，媽媽陪著來的。每個人做40分鐘左右的手術，我就坐在那裡好奇地看著他們進出。第一個出來後我們就圍上去，問痛不痛，他說還行。
這是我第一次進手術室，有點緊張，進入前會穿好手術服和手術帽。進去後第一反應是聽到了音樂，鳳凰傳奇的，我記得很清楚。然後上心電圖的時候有醫生跟我說不要緊張，燒脂肪會有點疼。
醫生還挺俏皮的，但打麻藥和燒脂肪真的很疼。打麻藥之前會消毒，塗得我滿臉都是，然後一根針紮在眼皮上然後把藥推進來，特別疼。
過了一會我就感覺那個冰冷的手術刀從我眼睛那邊划過去的，割第二隻眼睛的時候就沒感覺了。割開之後就是去脂肪，我都聞到焦糊味了，當時又疼又怕，但又期待我能變得好看一些。
整個過程大約40分鐘不到，第二天下午到家後我就把紗布給揭了。我一看，哇怎麼這麼醜，超腫！
但是我有心理準備，我知道剛做完手術是很醜。消腫大概花了一個月，徹底恢復的話要兩三個月。這個過程很痛苦，你不能洗頭洗臉，我就跟殘疾人一樣讓我媽給我洗。我媽說太嚇人了，不要讓我看見。哈哈這真是親媽，我奶奶一拍大腿，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回學校以後，大部分人的反應還是挺好看的，沒遇到過因為我整了容就不理我的人。後來我去實習也遇到做雙眼皮的人，大家頂多就是談論一下，並沒有什麼別的看法。
從這時候開始我就放飛自我了，我買了好多眼影，開始學著化妝。之前眼皮腫，畫不起來。
我覺得主流對女孩子好不好看的評價標準主要還是掌握在男性手裡，比如說穿衣服清純一點，雙眼皮好看，大眼睛好看。所以對於整容我覺得還是有女性物化自己的成分，因為她是為了符合“大眾”的審美。
我身邊有些直男，他就直接說我喜歡整容臉。正是他們會喜歡，所以有些女孩子才會把自己變成那種風格。
現在有進步了，女性開始有屬於自己的審美。比如說男生不會喜歡女生紋身，但是很多女性也不管，我就紋了怎麼樣？還有一些其他的風格比如說嘻哈點、酷一點、重金屬什麼的，這都是非男性審美。
對我個人來說，我其實還是被社會化成為“女性應該要好看”這種觀點的擁躉之一，已經深入我心了，但是具體怎麼好看我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歡跟隨主流。
這種想法割雙眼皮的時候還沒有，後來我慢慢感覺到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去割，那是我自己想要追求的美。我覺得我還是挺有女人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