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思（作者原創授權）
小說《三國演義》中趙雲單騎救主的情節深受大眾的熱捧，但趙雲能夠懷抱阿斗在萬軍之中來去自如得益於一位女性的犧牲，這位女性就是劉備的麋夫人。小說中，麋夫人為保全阿斗毅然投井赴死彰顯了其善良、淳厚、深明大義的品格，其顧全大局的表現也得到了後世的褒獎和肯定。不過，如果進一步探究麋夫人的歷史形象並推敲小說中麋氏三兄妹在此情節的舉動，可以發現麋夫人投井這一情節的虛構有些生硬甚至有悖於人倫常理。
一、處境尷尬：麋夫人在正史中的地位
麋夫人這一角色並非小說虛構，其有對應的歷史記載，《三國志 麋竺傳》中提及：“建安元年，呂布乘先主之出拒袁術，襲下邳，虜先主妻子。先主轉軍廣陵海西，竺於是進妹於先主為夫人……”但是，關於麋夫人的歷史記載僅此一處，在蜀漢的《二主妃子傳》中並無麋夫人隻言片語的記錄。這不由得讓人感到疑惑。在筆者看來，麋夫人有充分的條件可以列入蜀漢的《二主妃子傳》：
其一，麋夫人是劉備碩果僅存的有名首婚正室
《二主妃子傳》中僅記載了劉備的兩位妻妾，一位是劉備的甘皇后（夫人），即劉禪的生母（“隨先主於荊州，產後主”）。另一位是穆皇后，即吳夫人，吳壹之妹。但是這兩位女性都有其特殊之處，甘夫人原是劉備之妾（“先主臨豫州，住小沛，納以為妾”），而吳夫人則是劉備同族劉瑁的遺孀，且無明文記載的子嗣。與這兩位女性相比，麋夫人可以說是歷史記載中劉備碩果僅存的有名首婚正室，故而這個方面來看麋夫人是最有資格進入后妃傳記之中的，但其為何沒能進入《二主妃子傳》，這十分耐人尋味。如果說依據封建男權社會下傳統的“母以子貴”的標準，麋夫人是因沒有子嗣而不被列入《二主妃子傳》，那吳夫人在歷史上亦無明文記載的子嗣卻進入《二主妃子傳》又將作何解釋？
其二，麋夫人所代表的麋氏家族曾經對劉備有過重要幫助
如果說劉備納吳夫人是看中其身後東州集團的勢力，那麼麋夫人的身後也代表了麋氏家族對劉備鼎力相助。更可貴的是，麋氏家族對劉備的資助是在劉備一窮二白時的，並使得劉備一度東山再起（“於時困匱，賴此復振”），且麋氏家族的兄妹三人可以說是拋家舍業（“皆去官，隨先主周旋”）追隨劉備，事業上的物質支持，精神上的不離不棄，亦足以支撐麋夫人進入《二主妃子傳》。
但時，麋夫人最終僅在麋竺本傳中一閃而過，卻未見載於蜀漢的《二主妃子傳》，這顯得疑竇重重。筆者推測大抵有以下原因：
第一可能是麋夫人早逝。
與小說中麋夫人慷慨投井赴死不同，正史中麋夫人的下落亦是一個謎團。但根據《二主妃子傳》中的一處記載可以一定程度上說明問題，史載“先主數喪嫡室”，可以推知，劉備正史中記載的妻室雖然不如曹操、孫權那麼多，但是由於劉備早期四處東奔西走，妻室長期奔波勞苦，故而多有夭亡。又根據《三國志麋竺傳》中二麋“皆去官，隨先主周旋”的描述，結合麋家早年“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貲產鉅億”的境況，筆者推測出身商人豪族世家的麋夫人由於早年習慣了殷實的條件，在麋家舉家追隨劉備的過程中大抵經受不住風餐露宿的生活，故而在舟車勞頓的疲憊之中不幸身故。此外，鑑於劉備早年一度丟棄妻子的狼狽狀態，麋夫人也有可能在輾轉過程中殞於戰事。就此而言，麋夫人早逝也有可能促使劉備因情感對麋氏家族多加優撫，而麋竺的優厚待遇（“拜為安漢將軍，班在軍師將軍之右……賞賜優寵，無與為比”）也能夠印證這一點。
第二可能受到麋芳叛逃的影響。
麋芳叛逃事件使得麋氏家族出現了重大變故，雖然劉備對麋竺“慰諭以兄弟罪不相及，崇待如初”，但麋氏家族早年的資助之功和麋夫人的逝世已經難以彌補麋芳叛逃丟失荊襄給劉備帶來的損失，此時政治利益大於人情世故，故而麋竺惶恐不安，直接導致“慚恚發病，歲餘卒”。麋竺逝世後，麋家雖然還保持著一定官位，但麋氏的影響力遠不如從前。更糟糕的是，劉備為奪還荊州東征而一蹶不振最終撒手人寰，所以麋夫人的地位以及麋夫人是否能夠追諡乃至合葬都屬於尷尬的議題，但麋夫人對於麋氏家族的貢獻還是巨大的，這樣就能解釋麋夫人為何僅出現在麋竺本傳中卻不見於《二主妃子傳》。
第三大抵是其他的原因或忌諱。
二、幾處細節：小說情節中麋氏三兄妹的舉動
結合上述對麋夫人歷史形象的分析，不妨回過頭來看看小說《三國演義》中麋夫人投井情節的前後。此間，麋家三兄妹亦有不同的表現，麋芳誤傳情報、麋竺失手被擒、麋夫人慨然赴死，顯然，麋芳、麋竺的表現頗為狼狽，麋夫人卻格外凜然大義，但仔細推敲，會發現麋芳、麋竺的舉動或與麋夫人有關，此二人的行為反而符合人情常理，麋夫人的文學形象卻過於正面道德化，顯得有些悖於常情。
首先是麋芳誤傳情報，麋芳在此間扮演了一個“惡人”形象，他誤以為趙雲反投曹操，並告至劉備處，引發了不小的波動。許多人會以此認為麋芳不分青紅皁白誣陷好人，尤其是在趙雲正面形象固定化的前提下，麋芳此舉會遭受不少唾罵。但是，從麋氏家族的角度看，麋芳此舉最多是有些急切。因為趙雲奉命保護劉備家小，麋夫人亦在其列，麋芳之所以誤會趙雲，很大程度可能是因為他沒能保護好麋夫人，麋夫人是麋芳之妹，親情血濃於水，由此麋芳會將關切小妹的急切感受轉化為對負責保衛的趙雲的責備，由此，似乎能夠更好地理解麋芳的舉動。
其次是麋竺失手被擒。此處我們先不過問麋竺，先看簡雍，簡雍在此間因為戰馬被奪而臥於草中避難，後為趙雲所救。可見，在亂軍之中，簡雍採取的是自保的方式，故而最後得以脫身而不被曹軍擒獲。麋竺和簡雍的情況應該大體類似，其亦可效仿簡雍避難自保，且麋竺便於弓馬，防身手段一定程度上強於簡雍，失手被擒大抵是和曹軍發生了正面衝突。小說中麋竺為曹仁部將淳于導所擒，在筆者看來，很有可能是麋竺得知麋夫人被衝散，內心焦慮，急於尋找，故而正面遭遇曹軍最終失手被擒。根據如此分析亦可知麋竺舉動也是為了小妹的安危，是為了親情。
由此看，麋芳、麋竺二人雖然在此情節中表現差強人意但背後似乎都是為了至親麋夫人之安危，在萬分危急的情形下，二人之舉動雖狼狽但是符合人之常情的。
最後是麋夫人慨然赴死。先要明確的一點是，阿斗無論是在小說還是正史中，都是甘夫人的親子。故而，小說長阪坡混戰中，阿斗沒有和生母甘夫人始終在一起反而和非生母麋夫人在一起，這有悖常理（甘夫人的親子自己卻不保全，反而是麋夫人捨命保全）。而麋夫人為保護非親生的阿斗，不惜犧牲自己，讓趙雲全身而退，此處的描寫帶有很強的道德渲染，在筆者看來亦不符合常情。因此，麋夫人在此間的正面形象基本上是小說虛構出來的，因為如果按照正統的儒家思想，正史中麋夫人如果真的為保全不是自己親生的劉氏子嗣而慷慨赴死，那麼一定會為史家所大書特書並列為典範，而《二主妃子傳》乃至《三國志》中並無零星記錄，可見此情節並非歷史事實。在此筆者推測，羅貫中此處突出麋夫人的形象一者是為趙雲單騎救主作鋪墊，二者估計也是為彌補麋夫人在正史中形象的空缺。但此處的麋夫人雖然英烈，背後卻隱含了不少辛酸。
小說慷慨英烈的背後隱藏著歷史的疑雲，表現出的是麋夫人身為一位女性的悲情。但無論在何處，她都是不自由的，在歷史上，她被作為家族政治投資的砝碼，身後留下的一系列疑竇也都表現出她弱勢的一面。在小說中，她則被作為宣揚女性“無畏精神”和“大局意識”的工具。歷史中的悲情和小說中的悲壯，二者鮮明的反差下終究還是說明麋夫人是一個漢末三國乃至於中國古代悲劇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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