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易被忽悠的趙姨娘身上看到無數寂寞面孔

趙姨娘 賈母 馬道婆 賈寶玉 重慶時報 重慶時報 2017-09-03

(一)

《紅樓夢》裡有一回,賈環和寶玉同在王夫人房中,寶玉身邊花團錦簇,賈環使出各種花樣皆無人應答時,邪惡的小火苗冒出了頭,賈環只裝作不留心,將一碗油汪汪的油燈朝寶玉臉上一推,將寶玉那比女孩兒還俊秀的臉,燙出了一串燎泡。王夫人當即怒斥了他,並在鳳姐的挑唆下,將他的母親趙姨娘好一通數落。

寶玉在道觀裡寄名的乾孃馬道婆因了這個機緣粉墨登場,一出場就忽悠賈母為寶玉點海燈,說寶玉這種有身份的娃,一出生就有許多促狹鬼跟著,單是香燭供養是不夠的。

賈母聽得心動,問她一天要點幾斤油,她說南安太妃一天點四十八斤油,錦田侯的誥命一天是二十四斤,別家也有三五斤的,窮人家四兩半斤的都有。

賈母只是點頭思忖,馬道婆看她不會太沖動,乾脆自己找了臺階下,說,老祖宗為了賈寶玉,若多舍了倒不好,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理性的賈母,選了最下限的五斤。

賈母不是花不起這錢,只是她沒有那麼相信馬道婆,點一夜五斤油的海燈,不過是有當無、聊勝於無而已。

但趙姨娘不同,她對馬道婆是真的相信,不惜貼上全部身家。

從容易被忽悠的趙姨娘身上看到無數寂寞面孔

馬道婆打賈母這兒離開,轉身來到趙姨娘處,看見趙姨娘正拿些零碎綢緞粘鞋,馬道婆跟她討雙鞋面子,趙姨娘只是一攤手,說哪還有成樣的,像樣的東西也到不了她這裡。

這麼困窘的趙姨娘,一共也就幾兩積蓄,卻能省出五百錢來到藥王跟前上供。最為驚人的是,聽說馬道婆有辦法整治王熙鳳和賈寶玉,她不但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還給馬道婆許下五百兩銀子的欠契,要知道她月錢不過二兩銀子,五百兩,就算她平時零花都用賈環或丫鬟們的月錢,也要攢上二十年。

後來馬道婆的魔法確實生效了,但王熙鳳和賈寶玉終究遇難成祥,這一段寫得神神鬼鬼的,跟《紅樓夢》描述現實時的寫實主義有所衝突,說打底,趙姨娘心願落了空,她上當了。她怎麼跟馬道婆結算的不得而知,那幾兩銀子的體己是打水漂了。沒錢的趙姨娘比有錢的賈母更好忽悠。

當然,壞心眼有時比善良的願望更能刺激行動力,可是她倆的差別,終究是因為賈母活得很好,子孫晨昏定省,繞膝承歡,她自己亦能欣賞各種風花雪月,對房間陳設音樂鑑賞也自有一套,她有定位有見識也有自我,不會被神頭鬼臉的東西所迷惑。

(二)

趙姨娘則是書中最不招人待見的人之一。她一出場就出醜,一動腦筋就是壞心眼,她閨女探春都跟她劃清界限,她兒子賈環有時會利用她,對她卻不親也不敬,看上去像是規定好就是個反面角色,但書中依舊留了些縫隙。

我們可以看到,趙姨娘的生存環境,其實是很惡劣的,甚至不及平兒或鴛鴦這種比較體面的丫鬟。鳳姐但凡有羞辱她的機會絕不會放過,來到賈府沒多久的芳官都能知道“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探春拒絕承認她弟弟是自己的舅舅,當著眾人只稱呼她為“姨娘”。

趙姨娘就該受到這種待遇嗎?她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感恩之心的人,薛寶釵送她東西,她心裡暗暗稱讚薛寶釵大方會做人;她也有示好之心,還把這些東西拿去給寶釵的姨娘王夫人看,想著在王夫人面前誇寶釵幾句,討她歡心。但王夫人根本懶得搭理她,讓趙姨娘碰了一鼻子灰。

探春曾給趙姨娘指過一條路:你為什麼不能像周姨娘那樣呢?

周姨娘是何許人?是賈政另一個妾,將自己壓縮到如同不存在一般。將周姨娘當成標準樣本意味著,像她們這種身份的人,表達一點點自我都是不得體的。

但趙姨娘畢竟是一個活物兒,自然有她的喜怒愛憎,即使有些不得體,也不應該這樣動輒得咎,處境的寒微與邊緣,讓修煉不夠的趙姨娘在內心歇斯底里,也讓她變得特別好忽悠。

(三)

世事常常是這樣,越是寒微者,越容易墜入騙局,處於邊緣者,更容易孤注一擲,我每天上班都要經過市府廣場,無論嚴寒酷暑,總見那裡三三兩兩站著幾簇人,仰頭數市府大樓的玻璃。不用問也知道是搞傳銷的。他們傳銷界都知道,市府大樓上有一千零四十塊玻璃,暗示他們只要努力搞傳銷,兩年後就能有一千零四十萬收益。每次看他們在驕陽下、在風雨中,呈一百八十度仰角唸唸有詞,讓人哭笑不得,卻也有點同情。

能幹這種事兒的,大多都是苦孩子,拼爹無門,致富無望,有人跑來跟他們講如此這般將來就能拿到一千零四十萬,真見過錢的,對一千零四十萬有點概念的,就知道這話不可靠。沒有見過錢的,反而會認為一切皆有可能,因為自己的現在沒有任何可能。

容易上當的人,往往是自身生活先有了漏洞,才給騙子可乘之機,每每看到媒體上刊登的老人斥巨資買所謂“保健品”的消息,總會想到,那些看上去很好騙的面孔背後,都是一顆顆寂寞的心啊,就像我家以前的那個鄰居。

我家以前住的那個房子,樓上阿姨有一百折不撓的愛好——想方設法用上一點不花錢的水。具體做法大家都知道,就是把水龍頭儘可能地擰小,以能滴出水來而水錶不轉為最佳。這個辦法幫她省了多少錢我不知道,單知道那無休止的“嘀嗒”長期以來都是我家的背景聲,誰讓現在樓板隔音效果太差呢。

從容易被忽悠的趙姨娘身上看到無數寂寞面孔

去樓上敲過幾次門,一開始那阿姨還笑臉相迎滿口答應,後來就不開門了,在電梯裡遇見,也是一臉寒霜凜然不可搭訕的樣子,直到某一天,我媽買菜回來,說樓上那阿姨,邀請她去做客。

還真不是隨口寒暄,而是,那阿姨最近買了一臺按摩床,興奮之餘,也覺肉痛,為了攤薄成本,遍邀諸位高鄰去體驗——我說,她倒不心疼電錢?我媽說,誰好意思真的空手去呢?總得拎點水果牛奶什麼的吧。

我好奇那按摩床多少錢,我媽說,兩萬多。我倒吸一口涼氣,那阿姨一輩子的水費也沒這麼多吧。再說媒體上早就報道了,這種按摩床並沒有什麼奇效,都是忽悠人的,很多人直指其為騙局。

就在我和我媽談論這些時,樓上的嘀嗒聲一如既往,兩相對比,很蒙太奇,也很魔幻。後來我媽出於善意也出於好奇,還真去她家了,回來告知不但見識了那個天價按摩床,還看桌子上櫃子裡都是各種保健品,好鋼用在刀刃上,那位阿姨省下來的水費都花在這些東西上面了。

其實再想想,“偷水”與買保健床,是一體兩面,都指向這阿姨沒有最起碼的安全感。老人退休之後,不再被社會需要,收入減少,雖然日子能過,但已經沒了盼頭,開源不得,唯有節流,那些讓我們不堪其擾的“嘀嗒”聲,她聽起來也許倍感心安。

缺乏安全感的他們也會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舒服,各種憂懼俱上心頭,去正規醫院,醫生檢查不出什麼名堂,子女也不能理解老人的疑神疑鬼,人人都在問他們:為什麼不能安安生生做個頤養天年的老人呢?

就像探春對趙姨娘的那一問:為什麼不好好做一個姨娘呢?可問題是,一個人,不管他(她)是一個老人還是姨娘,他(她)首先是一個人,他(她)需要安全感,需要被認可,如果正常的環境無法給他們這些,他們就要到騙子那裡去找溫暖了。

據我媽反饋,那些騙子最擅長這些,端茶倒水,捶腿按摩,無所不至,一口一個“阿姨”或“奶奶”,還帶他們去“免費”旅遊等等,做得比子女還周到。這些招數,普通人不難識破,但寂寞的老人,本身就有某種渴望,遇此情形,不惜飲鴆止渴。

(四)

騙子當然該死,但你沒法期待一個沒有騙子的世界,首先該做的,也許是不把父母推到騙子那裡去。誠實說,這方面我做得也不好,但我弟做得比我好,他理解的孝順,並不是給父母吃好喝好,而是讓他們成為他們自己。

比如我媽一直有個夢想,開車帶我姥姥環遊中國,這個願望就像我們無數宏大到不現實的願望一樣,本來是準備湮滅於蕪雜的日常中的。但我弟弟偏偏就願意幫她“先實現一個小願望”——把車學會再說。他先替她交了學費,我媽騎虎難下,居然也學會了,現在以六十五歲高齡開著輛二手車行駛在小城的大街上,還跑了幾趟長途,非常地拉風。

我爸酷愛寫作,我一開始也不是很贊成,七十多歲的人了,何必成天還在那裡“為吟一個字,捻斷數根鬚”,不如看看電視帶帶孩子打打太極拳。我弟則持不同觀點,他認為寫得好不好另說,起碼這是老爸的一個夢:為什麼對孩子的夢想我們不管怎樣都鼓勵,對於老人卻是如此刻板?應該說,我弟又對了,寫作讓我爸變得忘我,一個不知老之將至的人,當然不會去關心保健品。

從容易被忽悠的趙姨娘身上看到無數寂寞面孔

孔子曾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孔子以為,“敬”應該成為“孝”的關鍵。這個“敬”,很容易被理解成恭敬低姿態,但是,真正的“敬”,是尊敬父母內在的自我。不粗暴地將他們劃歸到“弱者”的行列,不暗示他們的人生已經是日薄西山,給他們以希望——這希望不只是兒女事業有成然後良心發現地反哺,而是從對於自身的建設裡,得到樂趣。

賈母和趙姨娘的差別也在於此,賈母的強大不只是她位高權重,還在於她獲得了可以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她首先有自己的生活,然後才能有自己的思考,而趙姨娘,只被允許做一個無聲無色的姨娘,當她拒絕完全進入這個身份,就會被生活羞辱,她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漏洞,被馬道婆之流鑽這麼個空子就不足為奇了。

此新聞來源於騰訊APP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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