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鄙人說粗鄙詩

粗鄙人說粗鄙詩

文/肖泰

“狗肉將軍”張宗昌,一生喜歡吃狗肉,娶姨太太,作詩,成為歷史的笑料。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笑的。吃狗肉乃個人愛好,文化泰斗亦不乏喜吃狗肉者,因此,吃狗肉並不能判斷一個人的雅俗;多數人都沒娶許多姨太太,非不想,只是想娶而娶不來罷了。至於作詩這件事,則另當別論。

大凡粗鄙人都不怎麼喜歡自己的粗鄙身份,否則就沒有“攀附風雅”這個詞了。因此就出了不少粗人充文人、粗人做文人的現象,比如出了那麼多的“農民詩人”、“工人詩人”,以至現在的“打工詩人”。粗人寫詩,其中並不乏駭俗之作。它雖然沒有上書房行走的帝師們的高雅,但生動,鮮活,絕對不在那些裝腔作勢的領導體、老幹部體,如詩壇泰斗的“毛主席是我親爺爺”之下。

即以向來為人所恥笑的張宗昌的那幾首著名的狗肉詩為例:

1、《詠雪》什麼東西天上飛,東一堆來西一堆;莫非玉皇蓋金殿,篩石灰呀篩石灰。

2、《遊蓬萊閣》好個蓬萊閣,他媽真不錯。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擺下酒,對海唱高歌。來來猜幾拳,舅子怕喝多!

3、《俺也寫個大風歌》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數英雄兮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4、《遊泰山》遠看泰山黑糊糊,上頭細來下頭粗。如把泰山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

5、《天上閃電》忽見天上一火鏈,好象玉皇要抽菸。如果玉皇不抽菸,為何又是一火鏈。

6、《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裡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

在人們看來,毫無疑問,語言是粗鄙的,有的甚至像大老粗罵街。但是,語言的雅俗一直是爭議不斷的問題。何為雅?何為俗?沒有人給出一個權威標準,誰也不敢斷定說世人皆俗我獨雅。此其一;其二,關於俗語,乃至“粗鄙語”入詩的問題,同樣見仁見智。很多詩壇大家也都這樣做過,比如毛澤東的“不須放屁”,郭沫若的“狗頭軍師張”,幾乎就是直接罵人了,自然算不得高雅;即便是近年被廣為稱頌的聶紺弩、啟功,作品中也摻入了不少白話、俗語。當然,他們的俗語入詩,既與毛郭不同,也不屬潑婦罵街式的“大海啊,真他孃的大”之類,而是有意為之。比如聶紺弩的“神行太保哈哈笑,需我一鞭助爾不”,把土語中的語氣詞也入了詩;《放牛三首》中“馬上當能得天下,牛行只合會親家”也不會被視為“雅語”;描寫清廁是“高低深淺兩雙手,香臭稠稀一把瓢”,更是難入詩家法眼;啟功先生的詩作,自稱是“蛇來筆下爬成字,油入詩中打作腔”,比如乘坐公共汽車:“ 乘客紛紛一字排,巴頭探腦費疑猜。東西南北車多少,不靠咱們這站臺。坐不上,我活該。”幽默,風趣,大白話,幾乎就是與人聊天了。再如那首著名的《自撰墓誌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用72個字概括了自己的一生,雅中有俗,俗中有雅,簡潔而準確,幽默又機智,絕非那些二三流詩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規規矩矩的詩作中,突然加進一句俗語,沖淡了那種一本正經的板結感與死寂感,並具有了幽默感、放鬆感、自在感,以及作者對生活,對人生的俯視感,整個作品馬上顯得靈動起來。

再說作者的想象與詩的意象問題。既然承認“粗鄙”並非不可饒恕,那麼,當然也會出現好的“粗鄙詩”,因為粗鄙也分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張宗昌把下雪想象成為玉帝蓋金殿時的篩石灰,如果拋開粗鄙不論,你不能不承認它確實形象而生動;把泰山倒過來來看,這種視角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把閃電比喻為從玉帝吸菸時的火鐮打火,你不覺得想象很獨特嗎?作者把自己比作一頭巨鯨,一口吞下倭寇的氣勢,比“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要更壯觀、更雄渾;蓬萊閣裡臨窗飲酒,面海高歌,是文人也少有的雅興;《大明湖》裡的遊湖觀荷、雅士戲蟾,如果作者不是張宗昌,而換成另一個文人,你還會認為他粗鄙嗎?

最關鍵的是,張宗昌並不以俗為恥,我倒是認為他佯瘋作狂。俗到極致便是雅,那種蔑視一切世俗的自信與壯闊,會不會使得那些俗到連俗都不敢的雅士們“花容失色”?

粗鄙人寫粗鄙詩,張宗昌之謂也。餘少也賤,多鄙事,亦粗鄙人哉。我從不敢輕蔑張宗昌的“狗肉詩”,副題中“賞析”二字,便是明證。賞析賞析,有賞才有析。欣賞粗鄙人的粗鄙詩,自然就是粗鄙人了,故而才有了《粗鄙人說粗鄙詩》。

另外,雖然張宗昌曾經身為權貴,但現在既無權又不貴,只有一個罵名,說說他的好話,當無舔腚之嫌矣。再說,我不知道他的成績或敗績,只是看他的照片,並不像個粗魯莽撞、愚陋無知的丘八,反倒透著一點平和與矜持,這也是我對他心生好感的緣故之一。愛屋及烏,也許屋頂上的那隻烏鴉並無可愛之處,只是因為愛那間屋子,順便就把烏鴉給愛了。所以,對我這個粗鄙人的說辭,雅士們自然不必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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