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張藝謀 寓言 舞蹈 三岔口 熊貓點評 2017-06-26

這或許是我離張藝謀最近的一刻?也或許是最遠的。我並不能完全肯定。

一週前,國家大劇院戲劇場,由他執導的「觀念演出」《對話·寓言2047》正式首演前的內部合成場,開演時間從最初的下午3點半改到7點半又改到8點半,那感覺好像在等一艘船啟航,你倚在欄杆上看著時刻表延宕,耳邊有微浪拍著礁石,你知道船會開,總有汽笛鳴響的那一刻,但不知錨真的升起,彩旗剪斷,船離岸,下一程,有什麼恢弘或者驚濤在無垠汪洋裡等待著。

心裡難免少不了會有一些疑惑的。這是一個人人樂於把大師和英雄拉下馬的時代啊,「張藝謀」的名字如靶,多少榮光照透了,便有多少萬箭穿過心。我也時常扮作犀利或善諷的角色,嘴脣上下一碰,撇著說出些評斷的言辭,一心質疑著,他們動輒功成名就了20年、30年,如今儼然是各個層面的既得利益者了,怎麼還能保持藝術創作的純粹性呢?如果創作的某一種來源是危險的自詰或困苦的思索,他當真還能找到那個源動力嗎?

是的,我很好奇,這一次張藝謀選擇回到一個閉合的戲劇場域裡,他要說什麼,要怎麼說。

越到後面越清楚一件事,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如果奔波數裡就為了來看一場長袖善舞,罷了也就罷了。

絳紅色大幕安好地關合著,樸素,無聲。觀眾席裡一點點騷動,距離開演還有1分鐘,幕布輕微抖動一下,張藝謀從兩塊幕布中間的合攏處閃出了身,三步並作兩步跨過臺口,走到觀眾席8排中間他的操控臺旁,防雨面料的薄夾克衫袖子擼到手肘處,面色下沉,顴骨下面凹下去一塊淺淺的陰影。

戲於是開始。

8個小段落表演,每一個10分鐘上下。每一小段中,舞臺上都會同時顯現出兩種或者三種表演形式,是空間層面的並存,是為一種規整的「對照記」。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蒙古長調和呼麥彼此應和著,搭配舞臺中央一條雲紗的舞動。

悠然懸於半空的古琴表演下面,是「裘派」傳承人裘繼戎和激光互動完成的舞蹈表演。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一段齊整的京劇《三岔口》之後是一段一群人手舉iPad完成的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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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線木偶和機械臂漸次登臺,繼而是一段男子舞蹈演員和機械臂的無望對抗。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陝西碗碗腔老藝人獨自彈唱蒼涼的曲子,另一邊的全息投影空間裡,一個女孩和另外一個若隱若現的男舞者遠遠起舞。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鼓樂班坐在高處吹拉彈唱,下面透明的玻璃罩子裡是一班外國的臉孔跳舞潑色。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笙演奏和無人機飛翔。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老人用古老的織布機織布,精靈一般的女孩輕盈舞動,無數小球從天而降。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以上,是對這場《對話·寓言2047》 的一種粗暴簡練的描述,是目之所見的那些被稱為手段、形式的東西。很豐富,很多樣,很有效——有效攫住觀眾的目光,令人稱奇感嘆張藝謀的視野和資源之廣袤。海外主創團隊來自英國、美國、俄羅斯、德國、瑞士。國內藝術家部分亦層次有度,從曾獲得格萊美最佳專輯獎的笙演奏家吳彤,一直跨越到大山深處最最普通的織布老人。

竊以為,張藝謀的這一遭表述很準確很準確,準確到幾乎不需要再去參考什麼他的採訪或者闡述,一切,都在臺上了。關於古老與當代與未來,關於技術與人類,關於交流的打通和阻隔,關於動與靜,關於你與你自己……

這即是手段帶來的好處。

當那種有著濃濃草原氣息的遼闊聲音從呼麥藝術家喉嚨裡迸發出來的時候,一條飄逸的紗在舞臺中間雲捲雲舒,是沒有懸念的一種昭示和表達;

《三岔口》在演的事情叫作:過去的兩個人抹黑過招都想找到彼此,那麼後面接上的那一段iPad表演想說的就是:現在人們彼此擦肩輕而易舉卻誰也不要看誰誰也不要和誰說話了;

收束場,女孩子在鋪天蓋地的小球裡憂傷起舞,舞臺角落處的老人則始終頭也不抬一下地煢煢織她的布,無論外部世界變遷成了什麼樣子。

嗯。很容易就可以解讀到什麼,好是好的,就是有點不過癮。目見意濃,餘味不足。是我太過苛刻和薄情了吧。但就是覺得,每一種在《對話·寓言2047》舞臺上看到的元素,都可以被解釋成一種形容詞或者物品,我甚至以為,將所有元素排在一起打亂,再重組,哪一樣和哪一樣都可以再搭配,都是說得通的。我理解導演也許想營造一些陌生化的感覺,但是衝撞太強烈了,對觀者而言,反而變得熟悉了。少掉的那一些東西,是情緒,是一種貫通如流的起伏,是創作者真的感受到了某種內心深處的危機,不吐不快,那股氣才會在舞臺上生根,蔓延,讓坐在臺下的人無法躲避。

我不想走出劇場之後告訴別人我今天看了一出非常酷的戲裡面有各種各樣新奇的東西魔術一般或者多麼多麼技驚四座或者新奇,我希望一場演出之後我能覺得萬千感受衝在胸口講不清楚,只是覺得好,好,然後一些問題湧上來,讓人想自己和自己呆一會兒。

所以《對話·寓言2047》被稱作「觀念演出」吧,它太難被定義了,也因此難以被評斷。

但終歸是極為有益和有價值的一場輸出,這演出填補了當下華語舞臺原創作品中一個極大的缺憾:想象力。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知識,視野,格局,從這個層面看,張藝謀此番的作為難有他人及。

《對話·寓言2047》裡面最打動我的一場,來自裘繼戎。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空的,黑的舞臺上,他和激光表演配合起舞。說是配合,我覺得他在臺上大概也是看不到那一條條激光的吧。我們能看到那光線變化無端,時而像山水時而如牢獄,裘繼戎便是那被壓在山下的人,鎖在房裡的影。他終究還是要一個人跳下去的。那才是真正的,外面的世界在發生著什麼,他不是特別想知道。在解決那些所謂的外部世界和自我的矛盾之前,他首先要走過的夜路,是自己和自己的衝突。有想逃避也可以逃避的機會,大多數時候則必須要面對。

謝幕的時候,他像個漢子一樣鞠躬,展臂。鑽回幕布前,忽然回頭,甚至兩隻手指頭向著觀眾席比了一個「耶」的手勢,還吐舌頭。特別開心,是那種一個人終於回到他應該在的地方的開心。特別特別好。

內心深處真正的期盼是,這場《對話·寓言2047》裡談及的所有悲涼都可以少一點,燦爛多一點,飛翔多一點,消逝,慢一點。

在演出海報上,看到張藝謀的臉,低眉,垂目。想起朱天文曾經寫過的話,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我猜他愛藝術,大抵是厚過愛這看不懂的世事的。於是閉目常思,周而復返。與君同代,依存感恩。

張藝謀,菩薩低眉,是為了不與眾生的目光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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