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又是潘家!藏書三十萬卷,傳承六代人!



潘景鄭(1907-2003),原名承弼,字良甫,別署寄漚,江蘇吳縣(蘇州)人。近現代著名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與其兄潘博山共建“寶山樓”,累計藏書達三十萬卷。


潘家,又是潘家!藏書三十萬卷,傳承六代人!


潘景鄭


一生愛好是圖書


吳縣潘氏先世為中原人,唐代有潘逢時為歙州刺史,因“居官有惠政,秩滿,父老攀留,遂家於歙”。清“四朝元老”潘世恩六世祖潘仲蘭自明代起由歙縣北遷,落籍素享“風土清嘉、人文彬蔚”之譽的蘇州。乾隆時,潘家始以科第貴顯。

潘景鄭高祖潘世恩,由翰林院修撰,官至太傅、武英殿大學士,賜諡文恭。曾祖潘曾瑋,官兵刑兩部郎中。祖父潘祖同,為欽賜進士、翰林院庶吉士、封光祿大夫、戶部侍郎加三級。父親潘亨谷,為光祿寺署正、附貢生。潘家世屬簪纓,一族中有三十五人金榜題名,既有一甲一名之狀元公,也有一甲三名之探花郎。

潘景鄭之兄潘博山(1904年-1943年),原名承厚,生於光緒三十年(1904)十二月十二日。潘博山雖出於詩書人家,卻很有經商才能,他不僅振興了潘家已有兩百年曆史之久的醬園店生意,並在吳縣當地倡組電氣公司、墾業銀行,抗戰初期又在上海創設通惠銀行。潘博山為潘氏兄弟的收藏打下了堅實的財富基礎,可惜短壽,於1943年四十歲時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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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博山


潘景鄭,原名承弼,生於光緒三十三年七月二日(1907年8月10日),十二歲喪父。“稍知人事,頗喜涉獵,自經史子集以逮百家雜說,輒復瀏覽,貪多務得,每為塾師所非斥,而餘怡然自樂,未嘗以他嗜少分其好。”他的學問除了自已的努力勤奮外,乃是有所師承的。潘景鄭有三位老師:章太炎(詳情參閱:你們來聽我上課是你們的幸運——當然也是我的幸運)、吳梅(詳情參閱:大收藏家377期:吳梅,一代曲學宗師,藏書以戲曲為主)、俞粟廬,都是江南宿儒,學問大家。

潘景鄭十三四歲即學訓詁之學,攻讀《說文解字》等書。1931年春,二十五歲的潘景鄭為研究《說文解字》而校理沈濤之《說文古文考》,被同盟會的前輩李根源看見,極為讚賞,以為年青學子能有如此業績實屬難得,即向太炎先生推薦。章回信說:「潘景鄭年在弱冠,文章業已老成,來趣吾門,何幸有是!」於是遂拜章太炎為師學訓詁,從此,潘景鄭由太炎先生親自“詔示經史之緒”,學問猛進。

潘景鄭還拜吳梅為師學詞。蘇州學人結社禊集,當時已成風氣。潘景鄭以弱冠之年滯跡其間。吳梅於聲律諧葉至嚴,一字之是正,從不輕易放過。潘景鄭還拜俞粟廬為師學曲。“江南曲聖”俞粟廬為崑曲表演藝術大師俞振飛的父親,潘景鄭師從學曲,並參加道和崑曲社,不但填詞制曲,還登臺表演,對詞典加深了理解,從而成為當世屈指可數的詞曲大家。

1935年,章太炎在蘇州創辦章氏國學講習會,潘景鄭被聘為講師,還負責編輯《制言》雜誌。從創刊到結束共六十三期,都由潘景鄭具體負責。章太炎去世以後,章夫人湯國梨率門生等在上海辦太炎文學院(1937年),潘景鄭便在此處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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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


抗戰時期,太焱文學院被汪偽政府強行停辦(1941年),潘景鄭遂與張元濟(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29期:張元濟,中國出版界傳奇人物的收藏故事)、葉景葵、陳陶遺、顧廷龍(1904-1998,上海圖書館原館長)諸先生創辦合眾圖書館。「合眾」的藏書基礎,首先是幾位發起人所捐獻的家藏,他們將數十年甚至畢生蒐集的珍藏無條件獻出,並各具特色。如張元濟將數十年收藏的善本及舊嘉興府著述、海鹽先哲著作,李宣龔將近時人的詩文別集和師友手札、葉恭綽(詳情參閱:【大家】政壇名人、文藝大師:葉恭綽)將收集的山水寺廟專志及親朋手札悉數捐出,而潘先生捐贈的是清人傳記、大宗金石拓片、清代科舉考試硃卷約一萬份。數量可觀。「合眾」的藏書目錄大部分是潘先生所獨立編竣,如1946年10月編的《海鹽張氏涉園藏書目錄》,1948年8月編的《番禺葉氏遐庵藏書目錄》,1951年5月編的《胡樸安藏書目錄》、1951年9月編的《李宣龔藏書目錄》、《周氏幾禮居藏戲曲文獻録存》等等。

自到上海後,潘景鄭一直居住在西康路的一幢樓房裡,和姐夫顧廷龍樓上樓下。潘景鄭到合眾圖書館後,正值顧廷龍發起編著《明代版刻圖錄初編》,潘景鄭遂參與其中。此書網羅明代所刻書籍,分監本、藩府本、家刻本、活字本等十二類,書影后加說明,是迄今為止惟一的一部用圖文並茂的方式系統介紹明代版刻的書籍,資料價值與學術價值都很高。潘景鄭熱衷於此項工作,他在《明代版刻圖錄初編》序中說:“此吾版本圖錄之作,所由夢寐嚮往……。”當時藏書家都從文物價值出發,重視宋元刻本。而他們認為:“惟朱明承先啟後,繼往昭來,傳遞之跡,有所蹤尋,而其精粗高下,尤足以覘文獻之盛衰。”顧先生後來回憶說,日本侵華,劫去大量文物古籍,為防萬一,編印此書,以使後代能有搜尋明代史料蹤跡的工具書。他們在十分艱苦的條件下編印了這本書,可見兩位老先生的愛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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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廷龍


從合眾圖書館到上海歷史文獻館,潘景鄭致力於古籍版本的鑑定,還編了很多專題目錄,有《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農藝史料目錄》、《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臺灣史料目錄》等等,有些是他人未涉及的,很有特色。如《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石刻分類目錄》,潘景鄭首創將石刻分為十六類,既合理又明晰。他自己撰寫的《日知錄補校(附版本考略)》,全面周到,為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較為完善的本子。

1958年10月,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併入上海圖書館,自此潘景鄭就一直在上圖善本組工作,一直到退休。他的工作主要就是為善本書編目、編輯《上海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上圖那一萬四千種善本書,包括宋元佳槧、明清善本、抄校稿本等等,就是在1961年至1965年時,由先生和瞿鳳起先生(鐵琴銅劍樓後人,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00期:瞿氏鐵琴銅劍樓,中國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編完的。

1966年夏,潘景鄭作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被批鬥,處境日艱,壓力日甚。不久,上海圖書館又抄了先生的家,部分圖書捆載而去,餘下者全部封存在櫃。潘景鄭在1975年三月跋《敝帚存痕》雲:“七八年來,囊篋屢空,筆墨頓廢,雖未皈心空門,視世間文字都如嚼蠟矣。”

“文革”後,潘景鄭任上海圖書館研究員、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顧問、《詞學》編委。在編善本書目過程中,大批善本需要重新審閱登錄,因而集中了一大批年輕人,潘景鄭與顧廷龍一起盡力教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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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資料圖)


《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是一部全面反映國內各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所藏中文古籍善本的專目,它的編輯意義無須再述。潘景鄭以古稀之齡,毅然參與這項偉大而艱鉅的工程。《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經部終於在1986年10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潘先生拿到樣書後非常興奮,按捺不住喜悅之情,專門寫了一首「贊成功」詞。從七十二歲到八十三歲,潘景鄭為這一國家重要的大型書目矻矻終日,克盡厥職,不辭勞瘁,奮力工作。而這一工程竣工出版後,他又功成不居,勞不矜功,這與當今學術界中某些好大喜功、沽名釣譽之人和事完全相反。

從1940年8月1日在合眾圖書館上班始,直至1988年從上海圖書館光榮退休止,潘景鄭從事圖書事業共計四十八年之久。

姑蘇潘家藏書史


潘氏藏書可追溯到乾隆時代,與他們祖上讀書科名的發達同時而起。

潘奕雋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中舉,一洗其祖父連續十三科不中的悒鬱,接著於三十七年(1772年)成進士,首開潘家金榜題名的紀錄。但不幾年便乞歸故里,與同時的大藏書家黃丕烈、袁壽階優遊林下,賞書品畫,在他的《三鬆堂集》中頗多與他們唱和之作。至於他自己的藏書,則編有《三鬆堂書目》,其中曾經黃丕烈校跋的,在一百種以上。

潘世恩是潘奕雋幼弟潘奕基的兒子。潘世恩又有四個兒子,長子曾沂積藏有圖書數棟,次子曾瑩的“小鷗波館”以收藏書畫著名。至於藏書,則要到再下一代的祖字輩才卓然成家,其中最有成就的是潘祖蔭的“滂喜齋”,其次是潘祖同的“竹山堂”及潘祖頤的藏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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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祖蔭


潘祖蔭(詳情參閱:【收藏大家】潘祖蔭:“神眼”鑑文物)是潘曾綬的長子,咸豐進士,官至工部尚書、軍機大臣。他在政事之餘收藏金石圖書。光緒十年(1884年),潘祖蔭和葉昌熾(詳情參閱:【大家】“書林之掌故,藏書之詩史”葉昌熾)就蘇寓故居的最珍本一百三十五部,編成《滂喜齋書目》,其中宋元本五十八部,內有趙明誠與李清照的《金石錄》、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楊守敬從日本帶回的北宋刊本《廣韻》和南宋刊本《竹友集》等。

潘景鄭“弱冠以還,節衣縮食,窮搜墳典,於時求備而已。祕冊精槧,不暇計及。先兄泥古善鑑,與有同嗜,力所未及,輒為援手。”兩兄弟除了繼承了祖父潘祖同“竹山堂”全部藏書四萬卷外,還很留意伯天祖潘奕雋“三鬆堂”失散的版本書,曾收回十之二三,其他如曹元忠的“筆經室”、莫棠的“銅進文房”、孫毓修的“小綠天”等舊家藏書,亦盡為潘氏兄弟所得。1919年,“竹山堂”改名“寶山樓”。

蘇州潘氏藏書,如果從潘奕雋的藏書樓“三鬆堂”算起,遞傳到第六代潘博山、潘景鄭昆仲的藏書處“寶山樓”,共藏典籍三十萬卷,把潘氏藏書推向了頂峰。私家藏書遞傳六代,藏書至三十萬卷,這在藏書史上,可以說是非常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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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白棉紙刊行《芳堅館題跋》木刻版一冊

潘景鄭舊藏


圖書金石,甘老是鄉


潘景鄭在其所著《著硯樓書跋》說到:“學藝之外,耽嗜圖書金石。才十五六齡時,便節衣縮食,有志窮搜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自壬戌迄丙子,十五年中,積書卅萬卷,石墨二萬通。簿錄甲乙,丹黃紛披,甘老是鄉矣。”

1919年秋天,吳縣書市曾出現一部宋蜀大字本《後山居士文集》二十卷,由於紙色晦暗,大家都以為是明代翻刻本而不屑一顧。潘氏兄弟兩人慧眼獨具,毅然以二百元收下。此集字大如錢,字體古樸渾厚,用黃麻紙印刷,鈐有“晉府書畫之印”、“敬德堂圖書印”等印記。由此他們將藏書處取名“寶山樓”,以示珍重。他們獲得這部+鎮庫之寶後,有次傅增湘(詳情參閱:【收藏名家】古籍泰斗傅增湘)從北平南下,曾到吳縣潘宅借賞,傅氏將其描述為:“字大如錢,氣息樸厚……捧玩再三,驚喜出於意表,蓋不特為海內孤行之本,亦實為後山集傳世最早之編。”潘氏得宋版《後山居士文集》後,又陸續購得《明弘治本後山集》、《蔣子遵手校弘治陳後山集》及《殘宋本後村居士集》,潘氏對此三種各有跋語。此外他們還收有《江鄭堂校明鈔本後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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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居士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寶山樓”的收藏中,很注重明末史料。光緒末葉以後,明末史料逐漸受人重視,收藏和研究頗成風氣,如謝國楨、朱希祖(詳情參閱:大收藏家353期:朱希祖,名震北大的“兔子”美髯公教授,藏書25萬卷堪比圖書館)都是其中翹楚。博山、景鄭兄弟對此也有一番羅致。對明代史料,潘景鄭多有評述,對晚明人士的愛國情緒,潘景鄭是極力讚頌的。潘氏通過藏書題跋最直接表現愛國之情的,是在《校明抄本〈全國南遷錄〉》中。對那些美化秦檜“殺害名將,後人猶以為愛東南”、“檜之議和,亦為國計”等語,潘景鄭憤然在跋語中寫道:“讀此史者,當反覆深思,勿為邪說惑其志行,變亂史事,自欺欺人,終為識者所齒冷耳!”本來潘景鄭還有意編寫南明史,這是受了其師章太炎的影響。他因此收購了不少這方面的圖書,後因同門朱希祖已經動手編寫,他才告放棄。

“寶山樓”藏書的另一類是鄉賢文獻,這是“寶山樓”的最大特色。凡是鄉賢的稿本、校跋,甚至只有片紙隻字、數語題記的書,他們都見無不收。《著硯樓書跋》中幾近半是鄉邦資料,尤其於集部中更大半都是。他們收集的範圍不限吳縣當地,而是包括舊日蘇州府轄的常熟、崑山各縣在內。他們不僅僅是收藏,更常常就零散碎爛的稿本加以整理裝裱。潘氏兄弟勤於鄉賢文獻,先河後海,其實也是為中華典籍留根的事業。他們這種收藏宗旨,胸中含有很大的抱負,即要編訂類似蘇州藝文志的著述,但也未能實現。

早在二十年代後期,潘景鄭即與蘇州藏書家鄧邦述、徐乃昌(詳情參閱:大收藏家345期:徐乃昌,藏書刻書五十年,王國維羅振玉對他欽佩不已)、宗舜年、丁初園等人結識,晨夕過從,獲聞緒論,縱論今古,樂談版刻,賞析奇書。甚至與老輩藏書家角逐於書林,偶見一奇帙,輒相爭取,而書賈從中居奇,互相射覆。那時潘景鄭年方弱冠,而諸老皆皤然耆彥,引為忘年之交。也正是他通過和多位老丈的溝通交流,獲得了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和經驗。

1937年,日寇侵華,蘇州文物備極蹂躪,狼藉篋衍。藏書家老成凋謝後,遺笈飄零,流散市廛者不知凡幾。丁初園、孫毓修小綠天、莫氏銅井文房、曹元忠箋經室、顧公魯、徐氏積學齋、許氏懷辛齋藏書相繼流散殆盡。淪陷區之不少文獻故家,又以生活日漸艱困,所藏珍本古籍,無力世守,也紛紛流入市肆。在抗戰正酣的那個年代,以個人的力量去大規模搶救古籍善本,保存傳統文化是不可能的,潘景鄭儘管衣食困廹,無復購書餘力,但仍以搶救傳統文化為己任,訪舊搜遺,擇尤選萃,儘可能地去保存一些鄉邦文獻、故家遺物及明末史料。潘景鄭認為中華典籍文化乃前賢精力所萃,即使一般學人稿本也應保存。如諸仁勳《後漢書諸侯王世系考》一書,此稿經亂,由疁城流徙滬肆,鮮有過問及之者,潘先生獨惜其文字之湮灰無傳而留之。

有些稿本流入市肆,估人莫審誰稿,一時無人問津,但先生識得手筆,急欲為故人存留紀念,如吳大澂(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14期:吳大澂,文武兼資,收藏之富可敵國,還有個孫兒叫吳湖帆)《吳愙齋先生手校說文》、宗子岱《爾雅注》殘稿等。潘景鄭還曾在市肆亂書堆中,發現勞權手抄《雲山日記》,黏貼在兔園冊子上,他知道是焚燎之餘,購下後覓工重裝。又如像陳鱣手校本《五代史補》及《五代史闕文》,既無陳氏印記,又無署款,賈人不識,潘景鄭亟收諸篋笥。有的書流入印匠之手,破碎幾罹覆瓿之厄,如《姚秋農說文摘錄》稿本。潘先生嘗嘆雲:「鋒鏑餘生,情懷抑鬱,重以衣食困頓之際,癖嗜未解,嗟嗟吾生,徒自苦耳。」那個時期,潘景鄭在蘇州還協助鄭振鐸蒐集明清總集及清人詩文集,曾代為購得罕見本多種。潘先生在保存古籍方面,功不可泯。

1938年,丁初園手輯的《河東君軼事》也流落市廛。此時的潘景鄭經亂之後,雖衣食困迫,然“斥餅金得之”,並在書後作跋,首先回憶了和丁初園的舊誼,對丁氏的治學態度也極為讚賞。陳寅恪作《柳如是別傳》時,多得益於這本丁初園手輯的《河東君軼事》。潘景鄭還藏有柳如是尺牘及詩集《湖上草》。此外藏錢牧齋的集子也有多種,潘景鄭在跋語中,對牧齋的評論卻不及對河東君柳如是那樣推崇備至。

潘景鄭是一位極重感情的人,對於章太炎、吳梅先生的遺著,他在書肆是見到必收,如太炎先生稿本《廣論語駢枝》一卷,1938年經亂散在吳市,因斥重值購置。在百物騰貴的年月裡,又節衣縮食出資印了他們的好幾本集子。1940年,為吳梅刻印《霜厓詞錄》時,因北平文楷齋所刻工劣,未遑傳佈。潘景鄭又於1943年6月,重寫一本授諸墨版,以告慰其師在天之靈。1985年,潘景鄭將珍藏的太炎先生手寫底本《訄書》,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並在跋文後附詞《淒涼犯》。

潘景鄭費盡辛苦,多方蒐集,累藏珍本數萬冊,均藏於著硯樓中。“著硯”者,以藏宋代王著之硯也。先生很多藏書,都有函套,紅紅綠綠的顏色,沈津曾問過潘景鄭,為什麼要用這種顏色。潘先生笑著說:那都是用被面做的,紅白喜事時,親朋好友們送的,太多了,又沒有什麼用處,所以就用來糊在馬糞紙上做成書函套,這叫廢物利用。先生藏書雖說未豐,但孤本祕籍往往而在,是猶千狐之白,所重者以精不以多也。

歷代尺牘與硯拓


潘氏兄弟在“寶山樓”共同藏書之外,他們又各有所好。潘博山收藏曆代尺牘,潘景鄭則嗜好石拓及硯。

潘博山積二十年所得名人手跡一千餘家,上起元代,下迄清末,而以獲自無錫沈梧“古華山館”及陳驥德“吉雲居”藏的明末忠賢書翰最多,抗戰中全部攜至上海整理,準備會印流傳人間,分為忠賢、儒林、文苑、金石、藏書、畫苑、方外、閨秀、吳郡先賢九類。潘博山逝世後,潘景鄭費時九個月,始告完成,並作《明清畫苑尺牘跋》。為了不負潘博山的垂遠之遺意,他又“發篋陳冊,取先澤之未刊,及師友遺著有待名山者,與其他罕傳祕帙有資考索者”,編成若干集傳諸墨版,集名曰《陟岡樓叢書》,併為之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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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期間,蘇州寶山樓主人潘博山收藏並梓行於世的明清尺牘,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成為故宮博物院藏品,較少與公眾見面。“攀古奕世——清代蘇州潘氏的收藏”特展琳琅滿目的展品裡,便有潘博山的舊藏與其畫作。

據潘景鄭自述,其癖好搜蘿金石始於二十歲左右:“餘弱冠治歐趙之學,有志蒐羅,繼公前業,十餘年來,積盈萬石,雖不足傲睨前賢,以此磨勘,良用自遣歲月而已”。作為蘇州潘氏後人,此處“繼公前業”之“公”指“文勤公”,即潘祖蔭。

潘景鄭對於金石之好不假多讓趙明誠(德甫),潘先生自己也不諱言:“餘於金石碑版之好不讓德甫,歷年蒐羅石墨已逾萬卷,徒以戰雲離徙,棄置家鄉,未知何日得效德甫之刻日玩索,校勘跋題,以償宿願乎”。原來潘先生早年不是為收拓片而收拓片,不是鑑賞碑拓本身,而是要效趙明誠、李清照作《金石錄》,是種文獻累積。

潘景鄭弱冠之時,不僅廣泛搜蘿拓本,亦曾親僱拓工野外椎拓蘇州虎丘題名,頗具古人遺風,十足金石家“做派”,曾為此,“拓者不慎,幾罹水厄,為之惴惴者累月,以是知訪古之非易,椎拓亦幾歷艱難。”潘景鄭此舉,實為欲續潘鍾瑞《虎阜石刻僅存錄》和李根源《虎阜金石經眼錄》,輯《蘇州金石志》。然而,潘先生的“宿願”並未實現,或許,是因為其收藏的金石拓本許多毀佚於抗日戰爭。如,當他後來讀到有關陝西和京畿金石的稿鈔本時,聯想自己相關的收藏,不是“流涕”就是“憮然”。

在潘景鄭眼裡,有時得不到拓片原件也不打緊,只要能看到同樣的東西亦可滿足一二。如,他讀錢泳考訂錢繆鐵券之書,自嘲曰:“餘求鐵券墨本不可得,得此虎賁中郎,亦聊以解嘲云爾”。不過,當孫伯淵(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34期:孫伯淵,從小小裝裱師到大收藏家)以貴池劉氏聚學軒及蘇州葉氏五百經幢館舊藏碑石七千餘種,“懸諸滬市,非萬金莫肯售”時,潘景鄭則依然有種無法抑制的遺憾之感:“餘怦然不能自己,然力不能舉而有之。因乞其目歸,流覽旬日,不免有望詳之感。物各有緣,好而無力,亦人生一大憾事耳”。真正癖好金石使其然。(據沈津先生文章所言:孫伯淵所藏後仍為潘所得,捐與「合眾」,而今珍藏於上海圖書館)

守書不易,不如捐之


從抗日戰爭開始,“寶山樓”連遭炮火和盜竊,藏書損失約十分之三四。兄弟二人移居上海,收書之興稍減,接著潘博山病逝,潘家失去主要經濟支柱。此後潘景鄭陸續有些出售易米,以養家餬口。例如明代文俶(文徵明的重孫女)彩繪的一千三百多幅《金石昆蟲草木狀》,便為中央圖書館收購,現藏於臺灣。這部具有中藥研究及藝術欣賞雙重價值的圖籍,成為該館宣揚其珍貴收藏,經常展出的樣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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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俶《金石昆蟲草木狀》(資料圖)


抗戰勝利後,潘景鄭遄返檢書,三十萬卷所存已十不一二矣。1950年,潘景鄭在滬,又悉故鄉所存之書為其侄論斤斥賣以盡。固知聚散飄忽,但及身而見,仍愴然之至。1956年在上海時,尚有宋元明刻本、抄校稿本千餘種,但十餘年中,生活困難,不能敷給,往往出以易米,其時,亦去十之四五。

潘景鄭深感守書不易,恐旦夕間往往所聚者容或失之,乃將所貯悉數捐贈圖書館保存。早在四十年代,潘景鄭即贈給合眾圖書館不少書,其中也包括元刻本。

寶山樓的藏書,現大部分已入圖書館或博物館。如1947年將葉昌熾手稿本《緣督廬日記》捐給蘇州圖書館。

1949年末,潘景鄭將餘藏善本佳槧,以及清代縉紳錄硃卷等約三百餘種捐獻合眾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前身),並編成《吳縣潘氏寶山樓書目》。

1950年,潘景鄭又將不少宋元刻本捐獻北京圖書館,其中就有“字大如錢”的《後山居士文集》。

潘景鄭後又將所存六朝、隋、唐墓誌,六朝造像,宋遼金元經幢,漢磚漢瓦百餘種,以及唐代井欄的拓片等統統捐贈蘇南文管會。

由於先生對保護傳統文化有功,且捐獻了不少稀有罕見的古籍善本給國家,1951年6月7日,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在上海設宴,宴請捐獻文物圖書給國家的人士,包括潘世茲、丁惠康、潘景鄭、瞿鳳起等人。

學者之書


潘景鄭較少碑拓版本的校勘,偶爾會書法藝術的賞鑑,如甚推崇《鄭文公碑》。他更多地依然關注的是學問,是拓本的文獻資料價值,即以金石補文史,其中主要是補史乘。

潘景鄭書法在學界有一定影響,但他從來不以“書法家”自居,他自己就說過:我不是書法家。但他卻是1961年4月成立的“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首批87位會員中的一位,當年的成員有沈尹默、沙彥楷、潘伯鷹、朱東潤、王個簃、顧廷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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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景鄭書札


潘景鄭書法筆取中鋒,含蓄溫潤,清雅絕倫,自成一家,深得學者之喜愛。尤善行書,流暢圓潤,秀逸平淡,從容而追求灑脫。學者書法能臻入此境者,實不多見,這完全是他學識修養,通過筆毫而流於紙上,故內涵蘊厚,絕無矜持造作之態。

潘景鄭不輕易為人作書,然人得其尺牘、詩文,即使是片紙隻字,皆視如珙壁,珍若鴻寶,什襲而藏。廣東重要收藏家王貴忱先生即將潘景鄭手札匯為一編,影印傳世。

著作等身


潘景鄭一生可謂著作等身。

自著書有:《說文古本再考》、《日知錄補校》、《詞律校導》、《詞選箋註》、《圖書金石題跋》、《寄漚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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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景鄭《著硯樓讀書記》


編校輯成的有:錢牧齋《絳雲輯題跋》、毛晉《汲古閣跋》、沈復粲《鳴野山房書目》、馬瀛《金香仙館書目》等,還與顧廷龍編成《明代版本圖錄初編》。輯佚書一百餘家,題為《著硯樓佚書》。編印《陟岡樓叢刊》以及繼續編輯原潘博山編的《元明詩翰》、《明清畫苑尺牘》等。

除此之外,他還印行了一些書,如其師章太炎《春秋左傳讀》、張鳴珂《寒鬆閣題跋》、龔自珍《定庵續集》、陳驥德《古云屋書畫錄》等等。

1957年,潘景鄭在幼子家武的幫助下,搜輯叢殘,編成《著硯樓書跋》,收錄他所藏及所見的善本書之題跋403篇,多為庚辰年(1940)之前所作。凡宋元精刊、明清佳刻、抄本、校本、稿本等,應有盡有,且所藏小學、金石、諸子、晚明史籍、稀見方誌、詞曲學方面的古籍更為豐富。其中許多題跋對各書的傳世版本作了總結性的敘述,對治學者尤多幫助。


潘家,又是潘家!藏書三十萬卷,傳承六代人!


潘景鄭《著硯樓書跋》


對金石家的評判,潘先生也是從學術上來考察的。當他在吳氏四歐堂(詳情參閱:大收藏家369期:吳湖帆,“一隻眼”成就海上第一收藏家)看到吳平齋鐘鼎款識稿本時,“假讀數過”,特作跋語,歷數有清一代各家各著。“清代著錄金文者,首推阮氏《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一書,雖其所錄器文不免真贗雜陳,然篳路藍縷之功,固未可湮沒也”。吳榮光(詳情參閱:大收藏家395期:吳榮光,南粵鑑藏大家,為何散盡一生所藏?)《筠清館金文》、吳式芬《捃古錄金文》、徐同柏《從古堂款識學》、劉心源《奇觚室吉金文述》、方浚益《綴遺齋彝器款識》,“皆阮書之支流”。而吳大澄《愙齋集古錄》、羅振玉(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02期:羅振玉,百科全書式的國學大師)《貞鬆堂集古遺文》乃集大成,“斐然可觀”。相反,他對同時期鄒安《周金文存》、劉體智(詳情參閱:大收藏家432期:劉晦之,世家子弟的不世收藏)《小校經閣金石文字》評價不高:“薈為巨帙,徒眩其富,未見其精,反不若《集古錄》之謹嚴有體矣”。

一輩子只犯了兩個錯


潘景鄭夫人陶今諧是蘇州名畫家陶懷玉的後裔,對潘景鄭有著許多的支持。每當潘景鄭攜歸漏夜篝燈纂錄為苦之時,夫人見之,則暗自求兄弟幫助繕錄,怕丈夫積勞成疾。

潘景鄭退休後沒二年即臥病在床,此後就再也沒有起來。2003年9月15日,他卻因一場感冒而入醫院治療,二個月後,又因肺部感染而衍發重症,醫治無效,於11月15日溘然長逝,終年97歲。潘先生走的時候很安然,沒有什麼痛苦。

潘景鄭這一走,就意味著三十年代成名的中國版本目錄學家凋零殆盡。因為在此之前,七十年代王重民、王大隆先生、八十年代趙萬里、周叔弢(詳情參閱:【收藏大家】周叔弢:實業大家與藏書的不解之緣)、瞿鳳起先生、九十年代又有顧廷龍先生,就連五十年代成名的冀淑英先生也在潘先生之前走了。

潘景鄭人格的純潔幾乎是有口皆碑的。這位恂恂儒雅、敦厚和藹的長者學問深厚,但不張揚,他從來沒有恃才傲物,顧盼自雄之態。他的床頭上掛著一幅高燮(吹萬)先生寫的“無事此靜坐,有福方讀書”對聯,這是他最喜歡的聯句,淡泊而有味,令人暇思無窮。

復旦大學教授吳格先生曾說到這樣一個佚聞: 顧廷龍請潘景鄭先生掌權,把“上海圖書館”的圖章蓋在一本本線裝書上。按理說這個差事很簡單,但是從行內人角度講,圖章蓋在什麼位置卻十分講究:緊靠正文標題的下方是黃金位,書的擁有者先要搶蓋這個位置,以後書籍易主了,第二位主人只好屈就在前一個圖章的下面,如果再易主,就依次類推,下面沒有位置了,只好左移一行,在上方空白處找個位置。有經驗的收藏家,按照藏書章的位置變動,可逐個查出這本書的流傳經過。潘景鄭先生後半生一直在為上海圖書館蓋圖章,晚年評論自己,說自己一生沒有差錯,唯一讓自己遺憾終身的是有兩本書的圖章蓋錯了位置,要不是犯了這個差錯,這一輩子就完美無缺,無所悔恨了。


潘家,又是潘家!藏書三十萬卷,傳承六代人!


潘景鄭(右)與沈津(左)


沈津先生著文回憶潘景鄭先生說:“我的記憶中,先生似乎從來就沒有胖過,也從沒有穿過什麼新衣服,他是那麼地樸實無華,那麼地平凡,沒有人推崇他的所作所為,但他的學誼行誼,皆可窺見學術精微,實足為後世所楷則。我時時想起先生那精神矍鑠、面容清癯的形象,他手夾著最廉價的工字牌雪茄,那一口輕儂細軟的吳語似乎還在向我訴說著什麼。有時還會浮現出六十年代初,先生教授我和吳織及二位修補組的青年同事古文和吟唱唐詩的形態。想得多了,真覺得先生鬚眉罄欬,一一如在目前。”

參考資料

沈津《一片冰心在玉壺——憶潘景鄭先生》

沈津《談上海圖書館舊事》

《潘景鄭的金石癖》

潘景鄭《著硯樓書跋》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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