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時代,能不能慢下來娛樂

張鬆 馬志明 劉璋 曹操 南方週末 2017-06-07
快餐時代,能不能慢下來娛樂

《文章會》講智識階層和普羅大眾各說各話,《張鬆獻圖》講天下在何種意義上是天下人的天下。類似這樣的話題,在今天也是前衛的。(鬱冠鳴/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25日《南方週末》,原標題為《快餐時代,能不能慢下來娛樂 意猶未盡的跨界戲·曲<文圖會> 》)

傳統相聲要求演員在最終“笑果”出現前,沉得住氣。

而今,小火慢燉的相聲已經變成了快餐。

《文圖會》上演前,馬志明幾次想撂挑子。《文圖會》是京劇和相聲的一次跨界:傳統相聲《文章會》、京劇武生戲《賺歷城》、京劇老生戲《張鬆獻圖》拼接在一起。

馬志明和徒弟黃族民說相聲《文章會》,在“獻圖”之前再說一小段《地理圖》。兒子馬六甲安慰他:你說《文章會》,自(只要)不讓人家把你哄下去你就算成功。

“文怕《文章會》,武怕《大保鏢》”是相聲界的一句行話。2014年,為紀念父親馬三立百年誕辰,少馬爺在天津人民體育館使了《大保鏢》;2017年4月,又借《文圖會》,在上海使了《文章會》。這兩件事加起來創造了相聲界的一個紀錄,七十歲以上使這兩個段子,以前還沒有過。何況上海是一個陌生的碼頭,這個城市的調性跟天津完全不同。在天津,馬志明不敢坐出租車,的哥全認識他,怎麼都不收車錢,只能在臨下車的時候,扔下更多車資。“上海誰認識你呀?”

這也成了兒子馬六甲開導他的理由,言下之意:“泥了”也不丟人。然而並沒有泥,有人從加拿大打“飛的”回上海,就為聽一晚馬志明和王珮瑜。

《文章會》和《張鬆獻圖》的故事差著好幾百年,它們的創作年代大約都在清末民初。它們在內容上完全不搭界,卻讓人想起歷史和現實中常有的“兩張皮”現象。

《文章會》諷刺了誰

《獻地圖》對還是錯

《文章會》說一個拉洋車的吹噓自己學問大,康有為讀了他的文章,驚為天人。吹牛皮是明線,雲山霧罩,肥皂泡越吹越大;真實身份是暗線,馬腳一點點露出來:那篇文筆堪比唐宋八大家、書法堪比王羲之、見地堪比孔明的雄文,原來是民間小調《王二姐思夫》。

創作於清末民初的傳統相聲中有很多對時局的戲仿。義和團、庚子西狩、辛亥革命、張勳復辟、三民主義、溥儀、張宗昌、曹錕、徐樹錚、賄選、買官賣官……都曾成為相聲裡的題材。同一個《文章會》,揶揄過康有為,也揶揄過翁同龢、徐樹錚和蔡元培。

有人說這個相聲諷刺的是說大話的小市民,有人說它諷刺的是八股文,有人說它不過是相聲演員的自嘲,馬志明說它諷刺的是戊戌變法失敗後的維新知識分子。不管是諷刺誰,智識階層和市井小民各說各話被這個百多年前的相聲段子刻畫得淋漓盡致。資深相聲品鑑者說,《文章會》好就好在“言非若是”、“雅俗互戲”。是誰創作了這個段子,誰給它打下骨架,誰東一句西一句給它增添了血肉,他們為什麼要講這樣一個故事,並且賦予它蒙娜麗莎微笑一樣的多義性——想想這個過程,你會覺得特別有意思。藝人們有意無意的集體創作裡,可能藏著一個群體的性格基因。

《三國志》裡有張鬆的事蹟:張魯大兵壓境,劉璋派張鬆去聯絡曹操。“曹公時已定荊州,走先主,不復存錄鬆,鬆以此怨”。後曹操在赤壁一戰失利,兵士染上時疫,死傷甚多,張鬆向劉璋覆命的時候,“疵毀曹公,勸璋自絕”,勸說劉璋和劉備聯盟,並且向劉璋進言,殺了反劉備的兩員大將龐羲、李異。有張鬆為內應,劉備進入劉璋的地盤“入境如歸”,第二年就反客為主,圍打成都,迫劉璋投降。在這個過程中,原本為劉璋手下的張鬆起的作用無異於開門揖盜,因為他認為劉璋“不足與有為”。

到了《三國演義》,張鬆的事蹟被添加上更多枝葉:他原本要把西川的地圖獻給曹操,但曹操看他相貌磕磣:額頭尖、塌鼻子、齙牙、五短身材,走路一瘸一拐又恃才放曠,把他一頓棒打轟走。張鬆的處境很快被劉備知道,劉皇叔做足了禮賢下士的功夫,派大將沿路迎候,盛情款待。張鬆遂把原本要獻於曹操的地圖獻給劉備。

清末民初,京劇改良派代表人物之一汪笑儂創作了新編京劇《張鬆獻圖》。《三國演義》裡相貌醜陋的張鬆變成了紅臉的美髯公。張鬆在“忠臣不事二主”“食祿應思勉效忠”一類中國傳統倫理面前受到的質疑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當然跟張鬆把圖獻給了劉備,而後世“演義”賦予劉備以歷史正義有很大關係,但汪笑儂在清末民初新編三國故事,未嘗沒有“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的意思。

這位以“手挽頹風大改良,靡音曼調變洋洋”自勉的伶界大王是康梁的信徒。譚嗣同就義後,汪笑儂編寫京劇《黨人碑》。庚子之變過後,他寫的《哭祖廟》裡有句唱詞:“國破家亡,死了乾淨”。《張鬆獻圖》的創作年代不詳。但有記載說,1911年汪笑儂等京劇名伶到武漢,與漢劇名伶同臺演出,漢劇名伶在他的啟發下革新漢劇版《張鬆獻圖》。由此或可推論,汪笑儂新編《張鬆獻圖》當在辛亥前後——如果汪版“獻圖”是很久之前“新編”的,漢劇不至於1911年才效仿。

支持“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這一新觀念的,其實還是舊時倫理:曹操不能禮遇張鬆,於是他把圖獻給劉備。問題是,劉備是真尊重知識分子,還是僅僅想以過分隆重、周到的禮節騙到張鬆的地圖?相比劉備此後連年“北伐”,劉璋在兵臨城下之時為免生靈塗炭,放棄死守,是仁慈還是無能?

快餐時代,能不能慢下來娛樂

演出前,馬志明和搭檔黃族民一遍遍“遛活”。文哏相聲講究語言的層層鋪墊,一句話的“尺寸”不對,滿盤皆輸。(鬱冠鳴/圖)

沉得住氣的老派藝人

排練時,《文圖會》的導演馬千和張鬆的扮演者王珮瑜討論過:張鬆真不知道劉備的小九九嗎?如果真不知道,他不會拖到臨別時才獻圖。

《張鬆獻圖》開場,王佩瑜人未到聲先到,如裂帛,音拔到最高處仍有餘裕,因而顯得十分醇厚,這讓她的表演一下抵達一個高度。角兒沒出場,已是掌聲雷動。但接下來,瑜老闆表演的層次感並不豐富,唱腔漂亮,人物單薄。或許對於這位把整理、再現京劇骨子老戲當做使命的“70後”坤生來說,唱腔和程式比人物更重要,畢竟唱腔和程式是“容器”,人物和意義得盛在這個容器裡頭。

王珮瑜的團隊請老先生整理了汪笑儂版《張鬆獻圖》的劇本、唱腔,在原本的基礎上增加了張鬆的戲份,在汪(笑儂)派唱腔的基礎上增加餘(叔巖)派味道。這已是不小的工作量。

與王珮瑜一樣,馬志明對《文章會》的形式相當講究。演出前,他和搭檔黃族民一遍遍“遛活”。文哏相聲講究語言的層層鋪墊,一句話的“尺寸”不對,滿盤皆輸。它要求演員在最終“笑果”出現前,沉得住氣。這需要自信,自信需要多年的舞臺實踐,它使一個相聲演員不必一上臺就忙著拋笑料,可以跟觀眾拉拉家常,扯扯閒篇兒,然後從容不迫入題。“我爸爸上臺可以打哈欠,觀眾不怪他。當時也是太累,白天挨鬥,晚上劇場裡指著他賣票。換別人你試試!演員上臺通常的反應是嗓子發乾,在後臺打嗝的人一上臺就不打了——嚇回去了。還打哈欠?”馬志明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以傳統相聲的眼光,今天的相聲已經變成脫口秀:不再講究語言的邏輯性,不再推敲“尺寸”。笑料新且密、即時、碎片,不耐琢磨也不用琢磨。為了饜足觀眾的快餐胃口,最有勢力的相聲班主廣撒網,派出人手到各相聲園子聽記新笑料,彙總班主,供他“現掛”。“現掛”得好也需要才華,卻已偏離了相聲本來的意趣。 “傳統相聲從不靠笑料本事取悅觀眾。我爺爺說的很多相聲,單把一句話提出來並不可樂,單一句‘逗你玩’,有什麼可樂的?它需要語境。”馬三立的孫子馬六甲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老派的相聲演員講究對同一個段子的千錘百煉,功夫大多花在語境的營造上,鋪墊足夠,包袱的抖響水到渠成。這樣的段子耐琢磨,越聽越可樂。藝人也不必為不斷抓取新笑料而過分焦慮。

而今,小火慢燉的相聲變成了快餐。早前,馬千願意強調他做的東西是快餐時代的慢娛樂。他把老本的相聲、評書、京劇拼接在一起,做成“墨殼原態”的《烏盆記》。這次做《文圖會》,他用串場的評書做今昔對比:

“今兒的演出叫《文圖會》。為什麼這麼叫呢?我先破個題。顧名思義,這‘文’是相聲《文章會》,‘圖’是京劇《獻地圖》……老年間說起文章,是功名的基礎;那是筆耕不輟、寒窗苦讀的;不是有句話嗎:‘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天呢,您刷刷朋友圈、看看公眾號、掃掃微博,看書寫字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文章也不是原先那種意思了……再說地圖,您拿手機下個地圖App,興許都能看著自己家陽臺。擱以前可不是!在以前地圖那是最機密的東西,有了‘圖’你就有了‘地’,那時候專門有地官‘掌道地圖,以詔地事’。”

馬千對自己的定位是“策展人”。老版的京劇不能動,老版的相聲不能動,他能做的是把老東西呈現在今天的觀眾面前,“布展”變得很重要。

《張鬆獻圖》開場的視頻,他一幀幀放了《繡像三國演義》和中國現存最古老的地圖《廣輿圖》裡東漢到三國兩晉的地圖。有關張鬆的《三國志》書影取自南宋刊本。每次換場,背景投影會換上《鴻雪因緣圖記》裡一張新的圖畫。這份講究並不是每一個觀眾都能看出來,它們外在於戲劇本身,大致相當於展覽中的背景牆。

面對傳統藝術或許需要一份恰如其分的謙卑。不瞭解傳統藝術的精髓和神韻,“新編”和“古為中用”弄不好就壞了味道。但傳統絕不限於“形式”。《文章會》和《張鬆獻圖》的文本提供了巨大張力。智識階層和普羅大眾各說各話,天下在何種意義上是天下人的天下——類似這樣的話題在今天也是前衛的。傳統藝術是一座寶山,“策展人”馬千把觀眾帶到了這座山的山口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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