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亦憂的詩人——張九齡

月圓之夜,抬頭仰望之際,你會想起哪一個詩人?李白,蘇東坡,還是張九齡。李白的“月下獨酌”,過於淒涼;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多少有點傷感。而唯有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使人在思念之中升騰一種浪漫而溫馨的情懷。

進退亦憂的詩人——張九齡

進退亦憂的詩人——張九齡

文/鍾百超

張九齡(678-740),唐代傑出政治家,著名詩人。品讀他的詩歌,我們從中領略到一個士人的心路歷程和人生況味。回顧張九齡的一生,他立德、立功、立言,做到了三不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丈夫。

志向不同,境界不同,人生的結局也迥然有別。一個士人的目標是什麼?大凡接受儒家思想的人,都會懷有這樣的一個理想,那就是成為一個大丈夫。

何謂大丈夫?“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居天下之廣居”,並非要住在豪宅,而是居於“仁”。“仁,人之安宅也”;“立天下之正位”,就是立於“禮”;“行天下之大道”,就是行“義”之道。“義,人之正路也”。因此,一位大丈夫,必須具有“仁”、“禮”、“義”這樣的品德,有“澤加於民”的情懷,有堅持品格不移的意志,這就是孟子對中國士人提出的最高要求。

青年時期的張九齡,有著怎樣的理想與情懷?在由曲江赴廣州應試,乘船經英德的湞陽峽的途中,他寫下了《湞陽峽》一詩:

舟行傍越岑,竊窕越溪深。水暗先秋冷,山晴當晝陰。重林間五色,對壁聳千尋。惜此生遐遠,誰知造化心。《湞陽峽》

張九齡在這首詩中描寫了在湞陽峽中行舟時的所見所思。峽谷深邃,曲折蜿蜒,溪水暗綠,伴有陣陣寒意。兩面森林茂密,濃廕庇日。峭壁千尋,相對屹立。層林盡染,五色繽紛。然而,面對如此壯麗的山水畫卷,他不由得感慨萬千。如此優美的景緻,卻隱藏在偏遠之地,造化安排,究竟用心何在。

其實,對於一個趕考的學子,前途未卜,心事重重,哪有閒情逸致欣賞沿途的景緻。因此,這首詩,與其說是為湞陽峽惋惜,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身處偏僻的嶺南,不為朝廷所用而喟嘆。

具體而言,他的理想是什麼,恐怕此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在封建社會裡,一個讀書人要實現自己的理想,首先要有一個平臺,這個平臺就是科舉。

張九齡這次到廣州參加鄉試,正好是神功元年(697),時年20歲,他順利通過了鄉試,取得舉送赴京參加進士考試資格,時稱鄉貢進士。

在科舉的道路上,張九齡可謂春風得意馬蹄輕。武后長安二年(702),二十五歲參加癸卯科進士考試,考取了第一名。神龍三年(707),三十歲時參加了吏部組織的“才堪經邦科”考試,中“乙第”,授祕書省校書郎,這是他得到的第一份職位。先天元年(712),三十五歲參加太子李隆基組織的“道侔伊呂科”考試,由於對策優等,授右拾遺,這是他得到了第二份職位。李隆基即位後,張九齡改任左拾遺。

開元四年(716年)秋,張九齡以秩滿為辭,去官歸養,回到家鄉韶州。看到大庾嶺驛道因於年久失修,交通困難,於是向唐玄宗建議重新開鑿大庾嶺新路。開元六年(718年)春,四十一歲,張九齡被召入京,因修大庚嶺新路有功,拜左補闕,主持吏部選拔人才。開元七年,四十二歲改任禮部員外郎。開元八年,四十三歲又升遷司勳員外郎。

張九齡三十歲開始步入政壇,從祕書省校書郎做起,在十三年的時間裡,不斷升遷,從右拾遺、左拾遺,到左補闕、禮部員外郎、司勳員外郎,可謂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日後,在宰相張說的提攜之下,張九齡先後被提拔為中書舍人內供奉、中書舍人。開元十九年(731),五十三歲的張九齡被唐玄宗任命為祕書少監、集賢學士、副知院事。不久兩次升任為中書侍郎。開元二十年(732)二月轉為工部侍郎,兼集賢院學士。八月,兼知制誥。開元二十一年(733年)五月,五十五歲的張九齡升任檢校中書侍郎。十二月,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兼修國史,正式主理朝政。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我們回到一千三百多年前湞陽峽的船上,問一問那個意氣風發,站立於船頭,舉目四望的少年,是否會料想到日後的成就與輝煌。

當一個人懷才不遇時,時刻盼望有出頭之日,被人賞識,得到重用。可是,一旦涉足政壇,在仕途上遭受挫折,卻又時時想著迴歸本初,這是一個怎樣的矛盾心態。

這樣的事情難免也會發生在張九齡身上,就在張九齡擔任宰相期間,他遇到了李林甫。正是李林甫,毀掉了張九齡的政治前途,同時也把唐王朝推向了衰亡的邊緣。

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唐玄宗遷九齡為尚書右丞相,免去了知政事,任命李林甫、牛仙客為丞相,剝奪了張九齡的實權。不久又因為監察御史周子諒事件,張九齡再被貶為荊州長史。他的《感遇詩十二首》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創作的。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感遇十二首·其一》)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感遇十二首·其七》)

張九齡自比幽蘭和桂花,愛草木本心,不求人攀折。更以江南的丹橘自況,因為擁有一顆歲寒之心。但是,張九齡的心理是充滿矛盾的,一方面要保持獨立不移的秉性,不願同流合汙;一方面又不想才華被埋沒,否則家國天下的理想便會付之流水。或許,這就是中國士人的共同苦痛。

海燕歲微渺,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歸燕詩》)

面對李林甫強大的攻勢,張九齡不得不採取守勢,告訴李林甫等人,我不過是一隻微渺的海燕,為朝廷出力也只是暫時的。我無心與你爭權奪利,你做你的鷹隼,我要退隱了。

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側見雙翠鳥,巢在三珠樹。矯矯珍木巔,得無金丸懼?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今我遊冥冥,弋者何所慕!(《感遇十二首·其四》)

張九齡又以孤鴻自喻,歷經驚濤駭浪,真的不屑於一池之水。就讓李林甫之流竊據高位,飛揚跋扈吧,我無意與你等為伍。

宿昔青雲志,蹉跎白髮年。誰知明鏡裡,形影自相憐。(《照鏡見白髮》)

如今被貶荊州長史,果真蹉跎歲月,虛度華年,當年的青雲之志如煙消雲散。既然得不到君王的信任,既然要讓李林甫當道,就由他去吧。面對明鏡,看到滿頭白髮,唯有顧影相憐了。

潦收沙衍出,霜降天宇晶。伏檻一長眺,津途多遠情。思來江山外,望盡煙雲生。滔滔不自辨,役役且何成。我來颯衰鬢,孰雲飄華纓。櫪馬苦踡跼,籠禽念遐徵。歲陰向晼晚,日夕空屏營。物生貴得性,身累由近名。內顧覺今是,追嘆何時平。(《秋晚登樓望南江入始興郡路》)

這首詩寫於公元716年(開元四年),張九齡辭官南歸之時,當時不到四十歲。可是,他好像已經對人生有所感悟。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是被拴在槽上受束縛的馬,無法行動,又像籠中的鳥,沒有自由卻嚮往遠遊行;另一方面,他有覺得做人做事一定要依據事物本來的情性,不要因為追求功名而累及身心。他對往事予以反省,並對辭官做出了肯定。可是,功名利祿畢竟是一個士人的追求目標,張九齡也無法擺脫,而最終也為功名所累。

寫到這裡,我不由得想起了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的那段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幽人歸獨臥,滯慮洗孤清。持此謝高鳥,因之傳遠情。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飛沈理自隔,何所慰吾誠?(感遇十二首·其二)

儘管被貶荊州,身處林泉,但他仍然不忘國憂,他多想寄託於高棲的飛鳥,把內心的思念傳達給遠方的君主。可惜不能,他只好把這份情感傾訴在詩歌裡。

在一個朕即國家的時代裡,一個士人,如果能夠做到知進退有序,也就可保無虞了。張九齡是幸運的,即使晚年被貶,也並沒有遭到人身傷害,最終回到家鄉,壽終正寢,死後安葬於故土。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立德指樹立道德,給人們樹立道德方面的榜樣。立功就是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為國家建功立業。立言,就是為往聖繼絕學,著書立說。

張九齡的一生,參與大庾嶺開鑿大庾嶺新路的策劃與重修,便利了南北交通,促進了貿易往來,功不可沒。與張說等,共同促成了開元盛世,使唐王朝走向了輝煌。

作為一代詩人,他力排齊樑頹風,追蹤漢魏風骨,扭轉盛唐詩風。他的山上田園詩開孟浩然、王維等人的詩風,並對嶺南詩派的開創起了啟迪作用。一生寫下了兩百多首詩歌,留下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樣的千古絕唱。

月圓之夜,抬頭仰望之際,你會想起哪一個詩人?李白,蘇東坡,還是張九齡。李白的“月下獨酌”,過於淒涼;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多少有點傷感。而唯有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使人在思念之中升騰一種浪漫而溫馨的情懷。

北望韶州,思接千載。我相信,張九齡的英靈一定還會守護著嶺南大地,嘉佑來人。

2018.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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