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2)

旭仔的獨白+獨舞,是《阿飛正傳》中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段落,亦是華語影史上最為經典的片段之一,也正是上述幾種“王家衛元素”的綜合,成就了這段神來之筆:

旭仔跳的這段舞,是60年代流行的恰恰。眾所周知,張國榮是偶像歌手出身,當年尤以勁歌熱舞冠絕樂壇,在80年代,說起誰的歌聲最完美可能是見仁見智,但是說起舞臺演繹的王者,十有八九非張國榮莫屬。他具有極強的舞臺感和音樂觸覺,肯下苦功掌握技巧,又有才華來進行個性化發揮,所以跳起舞來韻味十足,不但普通的伴歌舞蹈駕輕就熟,就連探戈、華爾茲、Twist、爵士舞、踢踏舞、牛仔舞甚至芭蕾舞都有精彩的表現。說起來我懷疑王家衛先生在邀請張國榮客串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要安排他在片中跳一段舞,所以劇情尚未明朗之際,已經拍了一段張國榮獨自跳恰恰的戲。

這一段不僅是樂曲選得富有表現力,而且攝影安排非常精妙:眼見著旭仔的身影先是對牢鏡子,鏡內鏡外顧影自憐;興至之處,雙手一拍,人物舞向畫面之外,人影還在鏡中;隨即人影出了畫面,鏡頭緩緩移動,又將人物背影收回畫面;人物繼續舞動,轉成側面,消失在牆外,而由於攝影機的持續運動,幾乎令人錯覺人影依舊在視線之內;最後人物果真重新出現,又轉成了正面……單就畫面本身來講,已經具有舞蹈的美感和動感,加上張國榮迷離沉醉的神情,柔韌輕擺的腰胯,看似隨意、卻是協調而富有韻律的步伐,使人物的每一寸肌膚都湧動著誘惑和慾望;簡陋的公寓,窗簾,鏡子,都瀰漫著醉生夢死的色彩。

雖然沒有背景,沒有上下文,但是王家衛對這個片段非常滿意,希望無論如何能夠剪進片子裡。這個任務交給了譚家明。譚大師在王大導拍攝的成堆素材中翻來翻去,找出了另一段沒有背景也沒有上下文的,是張國榮躺在床上吸菸的場面,另有張國榮錄製的一段獨白,長度剛剛好……OK,大事成矣。於是我們看到意味深長的一幕:露露離去之後,小屋裡一片靜寂,只有床頭的鬧鐘一秒一秒地奮力走動著……旭仔如爛泥一般癱在床上,情緒空虛而低落,點燃一支菸吸起來,百無聊賴地伸個懶腰,望向窗外……“無腳鳥”的獨白響起……切換,旭仔開唱機,對住鏡子,舞蹈,彷彿可以看到一絲絲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無腳鳥”又再出發……

電影就是這樣一門神奇的藝術。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2)

影片看到這裡,幾乎讓人以為是在講述一個阿飛玩弄感情的故事了,然而劇情峰迴路轉,養母的再次出現使我們明白她與旭仔之間存在著尖銳的衝突,這個衝突背後隱藏的真相,也就是旭仔成為“無腳鳥”的根源。

許多電影會把一切細節都講清楚,每一個伏筆都有迴響,每一個結局都有解釋,而王家衛電影不會。他只顧講一種情緒,一種個性,一種氛圍,將更多的細節埋藏在故事背後,靠觀眾自己去挖掘去串連去深究。旭仔的童年是怎樣度過的?在什麼樣的機緣下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祕密?生母為什麼拋棄了他?為什麼始終都不肯見他?全都是謎。其實王家衛也拍過一部分關於旭仔身世的故事,包括他的生父之死,但是和《春光乍洩》中黎耀輝父親的故事一樣,最終都被隱去,只剩下淡得幾乎完全看不清的草蛇灰線。

許多人感覺黎耀輝就是一個男版蘇麗珍,相信這也與王家衛的本意相去不遠。王導演看起來很喜歡描繪一個浮浪不羈,只為享受被愛的感覺而到處傷害別人的人;也很喜歡描繪一個沉默的執著的,被傷害之後將自己包裹起來,獨自舔舐傷口的人,後者的最大幸運是遇到一個耳朵,安全地將一切傷害釋放,於是黎耀輝有小張,蘇麗珍有警察。蘇麗珍與警察的對話一共有六場,我們眼看著她的情緒一場比一場放鬆,兩人的交流一場比一場自然,直到她可以離開自己的感情話題而去問起警察的家務事,代表了一切傷痕的痊癒。至於露露,她也是有那位無名小混混作伴的,但是小混混不是局外人,他對旭仔和露露雙方都有傾慕之情,所以做不了一個合格的耳朵,露露的心事,也始終沒能放下。

旭仔也有旭仔的心事,心事重重,多過身邊的每一個人,但是旭仔選擇不說。片中先後有三個人明白地表示不知道他都想些什麼,我們只能從他的神情他的肢體語言,捕捉到偶爾洩露出來的一點信息。影評人云風曾經詳細評述過旭仔與養母揭牌的一場戲,請允許我引用一下:

……對話的輕重、速度也是一個好演員很注意的問題。旭仔與養母的對話就很值得細細地聽。另外,在對話場面看演技,不光要看說話的人,更要看聽者一方的反應,這是最能看出演技的地方。這裡要著重分析影片中段的一場戲,旭仔逼養母說出自己的身世,告訴自己親生母親是誰。這段戲充分展現了張國榮在《阿飛正傳》中的精彩演技,比較有代表性。這場戲由一個鏡頭組成。張處於屏幕的左邊,背對觀眾露出右肩以上部位,只看得到側臉,而他的養母處於畫面的中景,面向觀眾,臉朝著張。在養母的背後,有面鏡子能反射出張的正面。以下是兩人有關張親生母親的一段對話,全是養母在說。由於張是背面,但處於特寫的範圍,所以一些小動作觀眾可以看得比較清楚。

養母:我一直不講給儂聽,我是有點自私的。(張低頭。)

養母:不過我其實是為儂好啊,我想保護儂。(張抬頭,深吸了口氣,給觀眾有些感動的感覺。)

養母:他們根本不要儂。(張左右微擺頭,頭的動作幅度增大,身體也動起來,給觀眾不安的感覺。)

養母:假使要儂的話,老早來找儂了。(張慢慢穩定下來,動作減少。)

養母:儂不會明白的。(養母走近張,這時兩人同時處於特寫的位置。)

養母:我曉得現在講什麼儂都聽不進去。(張的動作變緩,視線轉開不看養母。)

養母:這些年來,儂一直放縱自己。把所有責任推在我身上,儂要報復嘛。(張開始平靜,處於靜止狀態,但對話卻處於高潮。)

養母:好了,我現在要告訴儂聽,儂親生娘是誰,我受夠了。(可想這句話對張內心的衝擊。)

養母:儂以前做人,總是用這個藉口。儂以後不可以再用這個藉口了。(張的頭和肩部開始左右擺動,幅度變大。)

養母:儂想飛嘛,好嘛儂飛啊,儂要飛就飛得遠點,儂不要有一天讓我曉得,儂自己在騙儂自己。(張又不動了,平靜下來。可當養母走開後,張慢慢回過頭來,眼睛裡充滿著的茫然無力感瀰漫了整個屏幕。)

張國榮讓旭仔這唯一一個茫然無措的神情洩露了天機,證明養母說中了他的心事,其實無腳鳥根本沒有那麼瀟灑那麼浪漫,他不過是自己騙自己,找一個藉口來任性做人,真相即將揭曉之際,他是有些怕的。但是圖已窮,匕已現,已經沒有退縮的餘地了,與他的混混朋友告別時,旭仔的一張臉上完全沒有找尋生母的期待與興奮,只是倒在座位上,面如死灰地望向空中,聲音無力得有如夢囈:“說了這麼多次了,也是時候去一次了……到了那邊也不知道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他的心中或許已經預感到,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個夢,冥冥之中已經註定這一去就無法回來。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2)

旭仔的這個混混朋友,和片中的警察一樣是沒有名字也沒有代號的人物,他甚至連身份都沒有,關於他的來歷只有一句交代,是在露露詢問他與旭仔關係時的回答:“小時候他家就住在我們車房樓上”——似乎還是少爺出身,但是顯然已經沒落得衣食無著了。他與旭仔的關係也沒有明確的交代,看起來是旭仔照應他為多,甚至在遠赴菲律賓之前還將自己的愛車送了給他:“拿去吧,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歡的,好好待它。”說這句話之前他們在聊的是露露,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句話中的“它”也可以雙關成“她”,旭仔此言不僅是在“託車”同時也有“託人”的味道,而這痴情又自卑、善良又懦弱的小朋友終於在露露面前放掉了車也放掉了人:“真的想去菲律賓的話就去吧,見到旭仔替我說聲對不起,他的車我開不好,賣掉了。萬一找不到旭仔……回來找我吧。”艱難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他逃也似地離開,只餘一個空白的座位,長時間滯留在畫面上,彷彿在訴說他沒有講完的心事。

菲律賓。這是全片罕見的一個日景,明亮的光線,廣闊的庭園,修剪精緻的草坪,佔據一半畫面的是一個巨大的牌子,描繪的是一個家徽,寫著“MCMXXXII”的字樣,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流傳數十代的古老貴族的宅院。而旭仔不屬於這裡,他正從這個地方疾步離開。

我終於來到親生母親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見我,傭人說她已經不住這裡了。當我離開這房子的時候,我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一定不會回頭。我只不過想見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

看《阿飛正傳》一定要聽粵語原聲,尤其是張國榮獨白的這一段。你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很穩、很靜,鎮定中卻又帶著切齒的狠勁,“一定不會番轉頭”這句幾乎字字都如子彈一樣冷硬。說完這句之後有一個吸氣的停頓,下一句話,是略略有些無奈的,但是最終仍然是,狠狠地結束了。

狠狠地結束了。窗戶後面的女人神情複雜地遙望著他……如果是在其他電影中,這一幕應該是真實的存在,不過在王家衛的電影中,更有可能是旭仔的幻想。總之他疾步離開,狠給她看。他雙手都攥定了拳,甩向身後,步子邁得大而用力,決絕地衝入叢林深處,黑暗深處。

張國榮的電影生命 《阿飛正傳》(2)

到此地步,旭仔已經可以死了。因為,心已經死了。當一個人終於發現自己所相信的所依賴的所尋覓的所追求的全是泡影的時候,世界對他來說有何意義,就算活著,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爛醉街頭。王家衛導演決定讓他自殺,讓他從菲律賓的高架大橋上跳下去,葬身水底。旭仔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水的印記,生於水而死於水,似乎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吧?為了拍這場自殺戲,王導演打算動用直升飛機,從橋上直衝水面,拍攝旭仔跳橋落水的主觀鏡頭,但是電影拍到那個時候,已經花掉了投資人鄧光榮的數千萬,沒有能力再租用直升機了。張國榮得知此事,主動提出代付直升機的費用,只要戲拍得好,出錢出力在所不惜。最後是,終於按照王家衛的想法用直升機拍了,終於拍得很理想,終於沒有要張國榮出錢,也終於……沒有用到電影裡。

於是旭仔決定離開菲律賓,繼續無腳鳥的飛翔,於是我們來到了馬尼拉火車站。火車站門口的這一幕展示了攝影師的高超技巧和非凡功力,只見主觀鏡頭如長蛇一般從街上迤邐而過,繞過一排柱子,進入火車站的大門,轉彎,上樓,再轉彎,進入二樓的另一重門,幾十米的距離穿廳過戶轉彎抹角活動自如一氣呵成……看見了旭仔。鏡頭的舞動之間,原來旭仔又在放唱片跳舞了,這回因為是公共場所,他只是隨性跳了幾下就收了腳,但看他那泰然自若的模樣,誰能想象他是來做生死買賣的呢?這個人真是永遠不肯示弱的,儘管此時的他已經淪落到了極點,護照或是丟了,或是賣了,而囊中空空,只能試圖空手套白狼,不惜殺人來騙上一本假護照。

《阿飛正傳》是文藝片,打鬥戲寥若晨星,卻請來了大名鼎鼎的董瑋先生等三位動作指導,可見隆重其事。張國榮其人,可以肯定在生活中不怎麼會打架,參演的電影中如果沒有正式的動作指導,他打起架來就一律是抱住對方擂後背,既不美觀又不實用;但是一旦有動作指導坐鎮,他便是多難的招式都使得出來。《阿飛正傳》中火車站與假證販子們肉搏這一場雖然簡短,卻是動作乾淨利落,頗有可觀,不過更加高難度的其實是在火車站屋頂上的奔跑:那個火車站年久失修,屋頂上的鋅皮早已破敗不堪,隨時可能塌落……張國榮在《星空下的傾情》中指手劃腳地回憶了這段險情:

……已經拼了老命與劉德華兩個在菲律賓那個六十英尺多高的鋅鐵火車站上面跑,然後那些菲律賓道具員說:“有幾塊鋅鐵,你們不能踩的哦!這裡,那裡,就那幾塊。”——喂,大哥,我們是狂奔啊!奪命啊!還要顧到哪幾塊不能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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