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民國多高士,那個動盪不安卻又鍾靈毓秀的年代裡有太多的傳奇,張充和便是其中之一。論知名度,合肥張家四姐妹與宋氏三姐妹相比不遑多讓;論相貌,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個個美麗出挑,就像汪曾祺說的,剛好“湊成一套四扇屏兒”;論才華,四姐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論婚姻,四姐妹全部得嫁一代才子。大小姐元和嫁給了崑曲名家顧傳玠,琴瑟和鳴。二小姐允和夫婿是語言學家周有光。三小姐兆和是小說家、文物學家沈從文的妻子,也是小說《邊城》、《三三》、《長河》裡女主角的原型。四小姐充和最有才華,當年她以國文滿分、數學零分的成績被北大破格錄取,崑曲、書法、國畫、詩詞都皆秀逸超凡。詩人卞之琳曾苦戀她,為她寫下名詩《斷章》,追求她長達十年之久,直到45歲才黯然結婚。但她卻嫁給了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婚後隨丈夫定居美國,生活安穩。充和沒有像留在大陸的姐姐們那樣經歷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風雲,所以能夠一生延續少女時期的藝術化生活,淡泊而優雅,深情而節制。晚年她在詩中寫“遊倦仍歸天一方,坐枝松鼠點頭忙。松球滿地任君取,但借清陰一霎涼。”詩中所映現的她的海外生活,既有陶淵明式的隱士色彩,又不失天真的生活情調。

張充和讓我想起歷史中的一位才女蔡文姬,她們均以絕代才女之身,在亂世中飄流異國。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張充和如古代文姬一樣多才多藝。書法是張充和一生的愛好,她五歲開始學書,初以顏字打基礎,後兼學諸家,於隸書、章草、今草、行書、楷書皆有所擅。少年時,便為人作榜書。二十多歲時所作小楷,氣息清朗,格調高雅。流寓重慶時,在沈尹默先生的建議下,研習漢碑、古代墓誌,書風轉向高古。張充和於繪畫雖不曾師事名家,但家中舊藏古畫甚多,臨名跡亦勤,又曾與江南名畫家樊少雲等有交往,加之書法功力好,興之所至,寄情點染,亦能別成一番韻致。考北大,她的國文是滿分;她的字,如梅花般清瘦高潔、端莊峻峭;她的畫,被董橋稱為是“華夏傳統文人精緻文化最後一幅動人的刺繡”;她的詞,被沈尹默評價為“詞旨清新,無纖毫俗塵。”汪曾祺曾專門描述過她的崑曲唱腔:“她的唱法非常講究,運字行腔,精微細緻,真是‘水磨腔’,她唱的‘受吐’,嬌慵醉媚,若不勝情,難可比擬,在曲社中產生很大的影響,我們都是用的她的唱法。”1943年,張充和在重慶粉墨登臺崑曲《遊園驚夢》,一曲驚豔戰時的重慶,是抗戰年間最著名的文化盛事。

在飄流異國方面,蔡文姬是亂世被擄,張充和是主動選擇。1948年11月19日,張充和在北平嫁給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四姐妹中年紀最小、最古典的張允和,卻嫁了一位洋人,雖然是一位精通中國歷史的漢學家。1949年1月,充和在上海登上戈頓將軍號客輪前往美國,隨身攜帶的只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方朋友贈送的古硯和幾枝她最喜歡的毛筆,一盒歷史悠久的古墨。其他的東西,書籍、宣紙、她收藏的明清卷軸都用郵寄寄到美國。除了明清卷軸,其他東西都安然抵達。充和就靠著這點東西,開始了新的生活。她選擇了她的跨國婚姻,同時也選擇了她的後半生。雖是遠嫁,但充和與傅漢思卻稱得上志同道和,伉儷情深。充和在海外因學識淵博而頗有名望,備受尊敬。人們會因藝術、書法及中國戲曲史方面的問題來向她請益;遇到需考釋或校正的各類問題,從書畫的題跋閱讀到版本鑑定,從解釋一首古詩中的典故,到辨識十八世紀某件奏摺上君王的手跡,大家也都會請她解答。充和才思敏捷,學養深厚,且將嚴謹和靈活集於一身,她談吐中的機鋒和雙關語,常能給人很大的樂趣。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在生育方面,蔡文姬曾生下一對胡兒,後來又痛徹心扉地生別離,而充和去美國後沒有生養,因為結婚時她已經三十五六歲了,在這方面,充和是不折不扣的民國剩女,她喜歡保持單身女性的身份,自由自在,絲毫不在意社會對已婚女性的期待,在那個年代,超過三十歲就已經被認為不宜生育了,所以她就沒有打算要孩子。後來撫養有養子和養女,但都不懂中文,是混血的血統。充和雖然沒有生育,但身為名師,桃李芬芳。在美國50多年來,充和在哈佛、耶魯等20多所大學執教,傳授中國最傳統的文化書法和崑曲。她曾經戲稱“弟子三千皆白丁”,這是說來上書法課的學生都是白人。她帶出來的四個高足,在促成崑曲被聯合國科教文組織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馬功勞。

章士釗曾將張充和比作東漢末年的蔡文姬,詩中有兩句:“文姬流落於誰事,十八胡笳只自憐。”這讓充和十分不悅,認為是“擬於不倫”。前輩學者的詩中有惋惜她流落他鄉的意思,卻冒犯了充和的感情。她認為,文姬是被擄掠到北方,不得不在異鄉過著異族的生活,她自己卻是因為戰爭才離開家鄉,而且即使在最壞的情況下,她也能自食其力,儘自己的所能生活“我是因為抗戰從蘇州流落到重慶,怎麼能跟因為被匈奴打敗流落到西域嫁了胡人的蔡文姬相比。”但最終,張充和還是被章士釗一語言中。多年之後,充和回憶起章士釗詩歌中的預言,不由得自嘲道:“他說對了。我是嫁了個胡人。”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她的丈夫傅漢思出身於德國的猶太人知識分子家庭,戰時成為流亡者。1935年離開德國,輾轉到美國定居,獲得西班牙文學學位,精通德、法、英、意文學,到北京大學任教時結識了沈從文,常到沈家暢談。多年後,周有光說:“傅漢思研究中國漢代的賦,把漢賦翻譯成英文,翻得好極了。他是研究古代希臘文的,在北京大學教希臘文。”傅漢思的父親是斯坦福大學的教授,也教希臘古典文學。傅漢思的中文名字,原來在美國的時候,由陳世驤給他起為“漢斯”,最後由張充和改成“漢思”:“漢朝的漢,思想的思”。

有人問張充和:“他追過你嗎?”張充和笑道:“無所謂追了。”又問:“那時你也喜歡他?”張充和笑答:“不一定喜歡,就是習慣了,知道他不是壞人。是老實人!”再問:“談戀愛談了多少年才結婚?”張充和笑道:“無所謂談戀愛。大概兩年。”沒有人會去問充和為什麼嫁給漢思。這裡沒有什麼祕密可言,但是否要道出箇中原委,卻要看充和的意思。這一結合確實有些奇怪:一個國學修養和傳統藝術十分精深的女性,居然決定嫁給一個西方人、一個外人,然後離開中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與她喜愛的世界毫無聯繫的地方去定居。她並沒有受到強迫,為什麼終於選擇了文姬的道路?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首先,傅漢思是來到東方尋求奇遇的人,也是懂得並珍愛東方之美的人,充和所嫁並非文化隔閡、毫無共同語言的胡人。從中國回到美國後,傅漢思就攻讀中國文學,後來應聘耶魯大學,教授中國詩詞。充和與傅漢思也許沒有過分炙熱燃燒過,可是那樣的溫情也許更加恆久,淡淡的,一直溫暖著彼此的人生。就在他們結婚52年的2000年,一位美國學生,為充和出版了一本名為《桃花魚》的詩詞集,漢英對照,譯文就是老伴傅漢思翻譯的,那本書只印100冊,宣紙印刷,手工線裝,古色古香,兩位老人珠聯璧合的生活,如當年的李清照趙明誠一樣讓人豔羨。

其次,婚姻並不是充和的全部人生,充和從來沒有放棄為自己營造一個世界的想法。在美國她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心目中的小世界,住宅後面她種了一片竹林,也種了牡丹、玫瑰,還種了長蔥、葫蘆、黃瓜和一棵梨樹。她就在這樣的環境裡玩味著她的最愛,也在這樣的環境裡平靜地老去。充和很少離開她的小園子,但是仍舊以她最擅長的方式過著“遊歷”的生活:用她手中的毛筆,出入於虛無縹緲之境。一個愛筆硯,不愛金銀的女人,是一個真正能找到、享受自我樂趣的女人,她不怕獨處,不懼孤單,男人和愛情,有便有,沒有便沒有,她自有渾然忘我的一片天地。就像一些練功得道之人,自身和外界可以完成能量的交換,沒有那要死要活、欲仙欲死的男女之情,也一樣做到雍容、平和、寧靜,淡而能永。正如那句她以隸書寫就的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最能反映她淡泊的人生觀,真正精神豐足、才華橫溢的人,都是略帶些冷漠的。張充和如《紅樓夢》中的惜春,沉浸於詩書琴畫,沉思默想,天生一段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氣。性格即命運,這樣的人生,於她最為合宜。

張充和:現代蔡文姬

沒有文姬流落,只有充和東渡,茫茫太平洋渡送了這一位幸運的亂世佳人。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國危世亂下的文人側影,烽火戰場上的女兒流香,一切都將成為後世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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