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紅樓夢

張愛玲 曹雪芹 林黛玉 文學 四大名著 2017-04-05

張愛玲與紅樓夢

這二者放置在一起,頓有一種筆力不能承受其重的惶恐之感,二者任其一單論哪個名頭莫不是名動天下的主,蓋其登高一呼,其贏糧而影從者如雲。若說這二者足以把持中國文壇的半壁江山似也不為過,若是再行相逢,則只能是天雷勾動地火,攪動的文壇風生水起,波瀾叢生。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於這部書的評論,研究,著述可謂恆河沙數,汗牛充棟,人們對它的關注從未有過一夕的停歇,幾乎中國所有最知名最頂尖的專家學者,文人雅士都研究過紅樓夢,或以終生研究紅樓夢為樂,以至於學界一直盛行這麼一句話,“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

此句與金庸武俠中那句經典的“世人不識陳近南,縱是英雄也枉然”同樣的絕世獨立,如今看來這後一句顯然是套用前一句而來的。

這句話的提出大有將紅樓夢置於國人第一案頭書枕側書這麼一個江湖地位,如果人生的旅行中只可帶上一本書的話,大概紅樓夢將會是很多人的選擇。

如果說這句話已經將紅樓夢置於群書之首的位置,那麼,接下來的這一句就更加驚世駭俗,令人瞠目,“中國可以沒有萬里長城,但不能沒有紅樓夢”,出自一位叫蔣和森的紅學家,中國的舊式文人一向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孤絕,雖則桀驁不羈卻也不乏真性情,他們偏執、激憤,有一種執拗的可愛,卻也不乏肺腑之言,也許僅憑一道萬里長城並不能真的阻擋外侮的入侵,但一部《紅樓夢》的確在中國文學史上樹立起了一道豐碑,至今無法逾越。

而真正將紅樓夢上升為人生遺恨且幽怨一世的便是那位民國的臨水照花之人張愛玲了,而這個稱謂的由來其靈感同樣來自於紅樓夢,它取自於黛玉的那句“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胡蘭成以此來形容愛玲的文,花落衫裡,影落池中,絕美如斯。

這樣一位曠世才女,想必她的人生遺恨也是異於常人吧,究竟哪些能夠與紅樓併為人生遺憾呢,紅樓不全,鰣魚多刺,海棠不香,高鶚妄改,死有餘辜。

典型的張氏風格,透著張氏語言中獨有的別緻與凌厲,分明有一腔的幽怨從其煙視媚行的清冷骨子裡滲出。

經過前八十回的行文,紅樓夢進入到後四十回,我們突然發現,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相比整個氣質突然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其神盡喪。

首先體現在人物的刻畫上,前八十回中黛玉是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存在,藝術上的昇華,曹雪芹惜墨如金,絕少提及黛玉的具體衣飾,只是在第三回寶黛初見時對黛玉進行了較為詳盡的描述,然也是採用了鏡中觀花,水中望月這麼一種極其抽象極富浪漫,並不現實的虛擬的描寫,而對寶釵眾姊妹以及鳳姐則採用非常具象的描寫,諸如衣服、飾物以及顏色等等無不俱細。

曹公之所以這麼處理,就是為了凸顯黛玉絳珠仙草這樣一種仙界絕品的精神與氣質,因為在整部紅樓裡黛玉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存在,天然一段風流態度,全無半點塵俗之氣。

而到了高鶚筆下,畫風突變。從後四十回開始具體描寫黛玉的衣飾容貌,比如紅樓夢第八十五回“只見鳳姐領著眾丫頭,都簇擁著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

又如第八十九回“但見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繫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冉冉香蓮其俗塵之氣頓生!

前後氣質迥異,讓人頓覺詫異,黛玉是飄渺如孤鴻一般的仙影,你讓她倒飭的花紅柳綠的就出來了,這還能是黛玉嗎?我相信黛玉的顏色只有青白二色,因為她是月下的精魂,就如她的那句詩“冷月葬花魂”,其神月射寒江。

與曹公孤鴻掠影式的抽象描寫相比,高鶚的具體刻畫頓覺得世俗累贅,其間之錯落差異實在有如雲泥之別。

還有一點,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就是這麼一個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其吃穿用度到了後四十回居然與尋常人家無異。

相信領略了前八十回整個賈府珍饈美饌,精茶細器的人們,到了後四十回陡然發現其關於飲食上的描寫頓覺寡淡無味,形如嚼蠟,且說黛玉的飲食上已經變為五香大頭菜外加一點蝦米,之前是玉粒金蓴尚且難以下嚥,而今如此粗陋小氣,實令人費解。

關於這一點張愛玲在其著名的傾城之戀這部作品裡有過類似的描寫,作為晚清遺老的白家,雖破落到如此田地,一應吃穿用這些上倒還要撐一撐門面,更何況是作為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讀書之族的賈府,此時賈家尚未抄家,雖大不如從前然一應門面應還能撐得住,至少在外人看來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何至於寒酸至此!

這就說明,尋常出生的高鶚對於富貴豪門的生活只停留在一種毫無根基的憑空臆想之中。事實上賈家的富貴氣派恰恰體現在它的日常當中,斷不是尋常人家能夠臆測的。

無論是黛玉的香薷飲解暑湯,晴雯吃的蘆蒿,探春姊妹吃的油鹽炒枸杞芽兒,還有那道那道經典的“茄鯗”,皆於低調中見奢華,內斂中顯其貴,其處理食材的那份舉重若輕,雍然大氣,所有那些珍貴的菌類乾果不過是為了烘托全天下最平凡樸素的茄子,這道浸潤了眾多珍貴食材才成就的一道“茄鯗”,這吃的已經不單單是茄子了,他吃的是一種富貴,一種文化,一種品味,一種歷時三世的富貴之家的那份氣定神閒,雍然大氣,這才是真正的豪富之家,一切透著精緻,一切透著典雅,倘若不是歷經過三世的富貴,是斷斷不能領會其精要的。

而這還不是其最致命的,高鶚最重大的錯誤就是篡改了曹公的本意,本來曹雪芹早在開篇就給整部書奠定了一個基調,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所有那些姣若春花,媚如秋月的生命終將零落成泥,最後只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在高鄂的筆下卻成了蘭桂齊芳,沐皇恩賈府中興,直接將這部書拖入世俗的泥淖。

因此張愛玲才以她慣常的冷酷與尖刻評價高鄂的後四十回“天日無光,百般無味”,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並進而痛心疾首的說“《紅樓夢》未完還不要緊,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蛆”,其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或許這實在也怪不得高鄂的,畢竟在精神層面文學修養藝術修養以及精神氣質上這二者並不在一個境界,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也許只有張愛玲才最能體味曹雪芹的那種由盛轉衰的心路歷程以及在豪門中的那份身不由己,張愛玲與曹雪芹同樣家世顯赫,既富且貴,其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光緒年間官至都察院侍講署佐副都史,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曾經富貴一時,到了張父親這一輩家道開始中落。

張愛玲與紅樓夢淵源頗深,據說,張從十幾歲起即開始熟讀紅樓,並在十幾歲時就小試牛刀寫下了一部《摩登紅樓夢》,回目由其父親代擬,內容則由自己操刀完成,頗為像樣,共計五回:“滄桑變幻寶篇住層樓,雞犬昇仙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圍,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時至今日我們已不大能看到它的全文了,然仍能從中可以看出張愛玲對於紅樓夢的熟稔程度已經到了信手拈來的地步。可以說紅樓夢對於張愛玲的影響是深遠的,其後在張愛玲的多部作品中都可以找到紅樓夢的影子,比如在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中。

“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褲,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裡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鬟的打扮,唯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

而張愛玲文字的清冷與蒼涼與曹雪芹的荒涼無稽幾乎也是一脈相承,同出一轍的,與曹雪芹的那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相似,張也在其青春的年華便發出了那句關於生命的浩嘆“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蝨子。”

張愛玲終其一生都熱愛紅樓夢,並耗費十年時間寫下了紅樓夢的經典研究著作《紅樓夢魘》,《紅樓夢魘》是張愛玲的一部重要作品,從1966年張愛玲定居美國至1995年離世,此書正是其晚年多年研究的結晶,完成之刻她也不無傷感的自陳,“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

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對其大加讚賞:“只有張愛玲,才堪稱雪芹知已,我現今對她非常敬佩,認為她是“紅學史”上一大怪傑,常流難以企及。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記憶力)極強,萬難企及,我自慚枉作了“紅學家”!”

張愛玲與曹雪芹,同樣是兩個桀驁的天才,同樣歷經蒼涼逼仄的人生,同樣留給世人無盡的嘆息,也許這個世上真正讀懂曹公的只有張愛玲,遍觀天下唯一可續寫紅樓夢的,恐怕也只有一個張愛玲,如今就連張愛玲也難以完成這個願望,紅樓夢就註定只能是一部殘書了,徒留一聲嘆息罷了。

作者簡介:玉玲瓏,自由撰稿人。世界之大,但得一隅,素心為箏,文字為憑,消得浮生半世,閒吟曉月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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