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童年永遠的老宅

棗子 槐樹 美文 新銳散文 新銳散文 2017-09-01

記憶裡童年永遠的老宅

五畝之宅

作者:仇媛媛

在我的腦子裡永遠有一片田園景象,曾經是實景,後來是夢境,夢也是一種真實。

任何的存在都只是一段時空,有時過去了,依然是存在的,只是換了地方——腦子裡,比如我們家的五畝之宅。

我們原先是住在郢子裡的,那時我只有二三歲,爸嫌擁擠,便最早遷到了圩塘之外,算是“遺世獨立”了。這原本是一片荒地,只生一些雜樹雜草,但卻是個寶地。雖然隔著圩溝,但有兩條溝壩使之與圩裡親近,就像圩子伸出的兩條胳膊,要將這片地緊緊拉住。人們由溝壩進進出出,白天這裡也不少人氣。

這片地的東邊是一條從水庫流下來的溝渠,向南向西拐了兩道彎,便彎進了大塘,所以我家是三面環水。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我們這不栽桑樹,栽榆柳桃杏,我家最多的是槐樹和棗樹。

宅子在外面是看不到的,它藏在樹的陰翳裡,是個巢,也是這一片林子的心臟。

起初宅子是院牆連起來的五六間草屋,後來在前面又誕生了三間平房,大門樓繼續南移,這樣我家就有了前院後院。後院是真正的老宅,只是後排的四間草屋改放農具和糧食,是記憶的儲藏室。寬展而精緻的磚鋪路面,因少有人走,便“苔痕上階綠”了。

屋子真是奇怪,有人住的時候,你覺得是寬敞,是豪華,一旦不住人,你再看它,就變得狹促而破敗。人是屋子的膽,人走了,屋也就氣索了。

窗子也不像之前那麼正了,像要整體下垂,牆坯屏著氣吃力地護著,彷彿一吭聲便會轟然落地。曾經油光的門面子,也黯然無光了,雨打梨花深閉門,後院的房門是很少敞開懷抱的。前堂後院,前堂是住的,後院似乎是留給看的。

按現在的眼光去看,它倒成了一種美,最耐看的是時間,只有擁有時間的人才能欣賞時間,時間是苔痕,不是新綠。我們能看到大地上存留的千年百年的時間,可是自家的院落,能看到幾十年便是悠久。

我家的房前屋後倒是有十幾至二十幾年的鮮活的歷史,日日在續寫,天天供我們觀看,那是一些大樹。有的是我家搬來之前就在這主筆了,有的是爸爸建屋時,同時植下的。爸爸喜歡種植,每年春天,他都拿著敲,這裡移,那裡栽,有時從集上買來樹苗栽,棵棵必活,所以我們家的樹特別多。起初屋子是高點,後來樹成了高峰,草屋成了掛在樹間的巢。

那些長在院子裡的樹,即便有盆口那麼粗,也不會因為成才而失去生長的權利,因為樹太大,無論往哪個方向倒,不是壓了廚房,就是壓了正屋,是“大”保全了它,也保全了這一方幽靜的院落和院子裡逍遙的生靈。

我們是在綠蔭裡徜徉的,到雞窩裡收雞蛋,到廚屋裡吃飯,到院子各處走動,甚至到門外的大塘裡淘米,我們走的都是林蔭路。夏日雖是蟬鳴一片,也不在院子裡鋪張炎熱。雞們或棲在籬下,或跳躍著啄那樹上吊下來的蟲子。矮牆邊蹲著很多蟾蜍,那是孩子們眼裡的醜物,好在夏日它們只靜靜地納涼。

院子裡有許多棗樹,大都是土著,自己發的。棗樹是護宅樹,常常逐居而生,我們住家了,它也就跟著來到這裡,成為“找”來的樹。這土著的棗樹,大都是榔頭棗,又笨又硬,形似夯土的榔頭。棗子要等到秋天,在樹頭上紅了才甜,那時我們便用網戳,天天戳這紅彤彤的秋。而小饞嘴是等不了時間的,很是歆羨圩裡那些人家的甜棗,仲夏就脆甜爽口了。小夥伴們常常分幾枚給我們,嘗是深深的誘惑,饞是嘴裡的飢渴,我們被口水撩得都耐不住了。

於是爸又在院子裡栽了幾顆甜棗,因為院子裡蔭涼太大,棗子結得稀稀拉拉,不過個頭挺大,我們稍稍節制,也能將有甜頭的日子嚼得很長。我們家的果樹,似乎都性子不急,西牆頭邊上的五棵桃樹,每年花開燦然若霞,勝過別家,但結的毛桃真是枝頭羞澀,我們都懶得看它。只等到秋風掃落葉時,它才算修成正果。那時別家的桃子早已成了往事,我家的桃子卻正當時。

或許是習慣了等待,我的性情裡也有這種不願趕趟的安靜,期待著能笑到最後。

在弟弟妹妹的一再要求下,爸又在院外的水溝邊栽了幾棵甜桃,每天打水時,桃兒都會受到我們眼光的撫摸,等它的小嘴紅了時,我們的小嘴也樂了。

桃樹很會體貼人,總要長成盤曲的姿態,讓人攀援方便。在桃子的成熟期,我們一天都要上樹幾回。杜甫有詩:“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想來從前的孩子都是一樣的,有興致也有能力接受大自然的饋贈。我家品種不同的果子,也將我們的享受期,鏈成了長期,從初夏到深秋,樹上都掛著我們的盼頭和甜頭。

每每果木要更新時,爸只是為新品種重新安家,而不會斫去落伍的樹種,或許有足夠大的場地,或許是戀舊不捨,這讓我家的宅地上有了樹種的豐富性,有了時空的疊合性。像苦桃和榔頭棗,雖在鄉村也不多見,它們老了,步子慢了,已跟不上時代,但卻有幾棵在我們家院子裡停住下來,過去與現代在一個院子裡和洽相處了。

我們家的樹大都不是過客,而是常住戶。弟弟小時候就宣言,他將來是不會住這些房子的。將來似乎用不著這些樹,為他置辦傢俱,而我們姊妹幾個似乎也不等這些樹打嫁妝。爸爸把這些樹當成錢幣,只為儲蓄,不為使用,於是我們家成了綠色的銀行,成了大樹的家。

大門口就有兩棵頂大的槐樹,蔭涼有稻場那麼大。每天早上,我們抱著大掃帚掃去地面的草葉浮灰,清掃一片跟樹蔭差不多大的白地,我們夏日裡的興致幾乎都是在這片白地上揮灑的。在樹蔭下寫字,圍著樹根過家家,在樹蔭下打鬧,也常常將圩裡的孩子吸引到這裡,就像樹蔭總會招來小鳥一樣,嘰嘰喳喳,把長夏叫得活潑而喜樂。

那時的孩子很少宅在裡屋,即便是冬天,因為快樂總在戶外,跟自然有關,跟活動有關。爬到樹上捉知了,這傢伙最討厭了,嘶嘶的叫聲像在燃夏,越叫越熱。如果聲音可以提示方向,知了聲絕對不可以,它是發散在林子裡的,哪個方向都是聲源,又都不是。所以要捉到知了,是要好好炫耀一下的,它絕對不像捉蜻蜓,那是小兒科的本領。

記憶裡童年永遠的老宅

我家的三面都是溝塘,塘邊大都植著柳樹。柳在長到一定高度時,就被鋸斷,然後就從四周發出新枝,越長越粗。這時孩子們就可以坐在樹杈裡玩了,吹柳葉,編柳條帽,小腿在樹下悠盪著,有時不知不覺就將自己盪到了夢境裡。有天晚上,不見了弟弟,我們便慌了起來,到各家各處分頭去找,可都找不見影子。正在我們火急火燎時,輕輕的鼾聲從水邊傳來,原來弟弟已在樹杈裡去見周公了。

南邊溪水邊有大片的矮樹叢,成了孩童們探祕的所在。首先我們要覓一些野果什麼的,跟小饞嘴有關。裡面有種小黑果,跟豆子一般大,我們叫它黑莓果。只要進去,就能摘得一大把,吃得小嘴都黑乎乎的。還有一種包起來的果子,形似燈籠,成熟的果子黃亮亮的,我們叫它燈籠果。甜頭也伴著苦頭,我們不是被刺紮了,就是被洋剌子剌了,經常的遭遇,也練就了很強的免疫力,身體雖然多處有傷,但反應平平,快樂能淡化不適的感覺,興趣也幫著轉移疼痛。

有時進林子裡,是為逮些小動物。水溝邊上伏著一些青蛙、田雞,村裡的孩子們喜歡打來餵鴨子,他們拿著布兜,一會就滿滿的了。我們看到了要驅逐他們,他們彷彿是入侵者,把我們家園子的祕密竊去了,那裡有我們守著的,不想讓他人知道的一些東西。比如一小片桃林,從外面是看不到的,雖然桃花會洩露一二,但夏秋時誰還記得春天的洩露呢?這林子為我們藏了很多果子,讓我們可以不慌不忙地享用。有一年突然間果子就蒸發了,我們知道是被一群小賊發現了。這兒終究不是陶淵明的桃花源,沒法讓再尋的人“遂迷,不復得路”。

初夏,我們進林子,還為了採些野薔薇。薔薇蘸水香細細,臨風慕雅蝶紛紛。站在溝外更能看到薔薇的盛事,幾乎把小溝沿線都坐成自己的錦繡江山了。採這些薔薇,我們是用來做過家家道具的,家總要有裝扮,我們將花插在泥瓶裡,一個花香四溢的家就算佈置好了。

這一片小樹林,也曾是我的晨讀地。那年我已經讀師範了,漸漸知道了書的好處。暑假裡,當晨光熹微時,我就帶著小板凳坐到了林子裡,一進來,外面的世界就彷彿不存在了。我在書的世界裡起航,常常書本的重量級思想在我的心智裡擱淺了,我便將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看樹葉上的亮光,看樹葉上的風動,轉移是為了擺渡,果然我又繼續航行了。

林子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還有犁鏵聲,那是勞作的人們歸來吃早飯了,我的媽媽也回來了。媽媽從不對她的孩子提勞作的要求,我也就只顧在自己的世界裡走,這是我後來一直覺得愧對媽媽的地方。

這桃源似的五畝之宅,只是在後來才覺到了它的好,那時它已經不存在了,它曾是一片土地上精描的一筆,被橡皮輕輕地就擦拭掉了。對於孩子而言,當時不僅沒覺出什麼好,還覺出了許多的不好。比如我們在圩外,參與圩裡小夥伴們的娛樂活動就很不方便。每個月夜,圩子裡便上演了孩子們表演的大戲,喊聲震天,我們又怎能禁受住這聲音的誘惑,於是也就溜到圩裡,“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加入到打仗的遊戲。而不多時,就會聽到媽媽的吆喊聲,夜晚總要她的孩子們都在家裡,她才放心,我們也就被連續的聲音領著回家了。

我們曾怨過爸爸,為什麼要從圩裡搬出來?我們原先的居住地,就是後來我嬸嬸家,那可是一個村子裡的熱鬧地帶,腳步聲、說話聲幾乎沒有一刻離過嬸嬸家的大門,就連貨郎都停在嬸嬸家的門口,招攬了半個村子的人都來圍觀。白天我們到嬸嬸家玩,總看到他們家一屋子的人。嬸孃們聚在一起做針線,拉家常,小孩在一旁玩遊戲。我很希望我的家也是這樣,可誰願意大老遠的跑到圩外呢?況且我的媽媽時常是在外面做活的,家裡沒有大人。

孩子對家的要求跟大人是不一樣的。大人希望的是適當離群,小孩要的是融入熱鬧;大人要的是水木清華,小孩要的是嬉戲玩耍。當孩子長成大人時,或許好多感覺會反過來,但通常等不到那個時候。

隨著媽媽的離世,這五畝之宅黯然神傷,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義,於是宅子迫不及待地賣給了別姓,人家又迫不及待地斫去樹木,拆掉圍牆,我爸媽經營了三十年的宅子從地面上消失了。

留住才是關鍵,就像酒,它的味道是要含在嘴裡慢慢品的,而不是靠想象,而世間的事物有多少能留到懂了以後?或者失去了,才促使你懂。我們也試圖在老宅子上,重現往日的情景,而當初的一個富含時間和親情的宅子又豈能靠幾間新屋復原?

作為一個成年人,心裡都有一處常想回去的宅子。在某個夢醒的清晨,在某個閒著的午後,這種慾望尤其強烈。我們嚮往的,未必是未曾經歷的,可能是早已經歷的,讓你在不懂的時候去經歷,讓你在懂的時候去回想。

熊培雲在他的《追故鄉的人》一書裡說:“我希望將故鄉拓展為我所熱愛的一切。甚至相信,我就是故鄉,我走到哪裡,故鄉就在哪裡。”

的確,我走到哪裡,我家的五畝之宅都在我的心裡,“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它以安靜、自然、樸素的形貌,幫我守護著一個至高至純的存在,當我對身邊的世界不解和質疑時,當我對一些現象反感和否定時,我不至於靈魂流浪無所歸依,因為我心裡永遠有這麼一處靜穆的宅子。

記憶裡童年永遠的老宅

仇媛媛,網名飛絮飄影,安徽壽州人。中學高級教師,市級學科帶頭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第二屆全國“十佳教師作家”,獲“淠河文學獎”(散文)、“中華杯”全國文學大賽一等獎(散文)、淮南市“十個一工程”獎等。

創作散文、小說、詩歌、劇本200餘萬字,已出版散文集《飛絮飄影》《大觀園群芳譜》《走在文化邊上》《來生做一株木樨花》。《飛絮飄影》曾兩度作為作家出版社精品圖書在《文藝報》(2010年1-3月份)上推介。《走在文化邊上》獲“文學創作圖書專著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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