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索 再憶詩人余光中

從左到右為陳瑞山教授、陳芳明教授、余光中教授夫人範我存女士、余光中教授、雨弦、張曉風教授、陳芳明教授夫人。 (陳瑞山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4日《南方週末》)

餘先生不煙、不酒、不說葷腥笑話,當然更不會借酒裝瘋。他愛音樂,但從未聽過他放聲高歌,甚至連大聲罵人的事也沒見過,人稱“學院派”。

真正的才子對自己的才華必須有所認識有所珍惜,且對同時代其他才子的才華也能認識並尊重。

我去常州

我去了常州。常州近水,曾經湖泊多如星辰,且在運河沿線,一向山幽天遠,人情淳厚。也不知如何鬼使神差,一生漂泊遷徙的蘇東坡最後從海南島回來後,竟選擇了此地作為終老之鄉。可嘆的是,只一年,他的肉體卻背叛了他,他的肉體說:“我哪裡也不住,我累,我要安息了。”蘇東坡的最後一首詩,是在這城裡寫的。

但我去常州,倒不是為蘇東坡(雖然他是余光中先生最愛的古人),也不是為他的深邃優美的紀念公園,而是為餘老師幼時的一則故事。

那時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底,日本人進逼南京城,重要的國民黨官員都已去了重慶,“攜眷”太奢侈,所以“眷”得自己走。餘媽媽便帶著九歲的獨子余光中從常州水路出發——常州,是餘媽媽的故鄉(這條水路,蘇東坡當年走過,他從靖江出發,赴常州城)。餘家要去上海,但去重慶為什麼先去上海呢?因為中國已部分“變色”,有許多地方已是日軍掌握的“淪陷區”,所以只得“繞道”。這一繞,可繞得遠了,從常州,到上海(上海是租界,可以“自由行”),轉香港,去安南(當時越南叫安南),再往雲南,然後彎回重慶。四川是餘先生生命中的重要驛站,他和餘師母都在那一帶度過他們的少年時光,他和餘師母之間的“家中語言”也是四川話。

但我為什麼要去常州呢?因為這地方差一點就是餘先生幼年喪命的地方。話說逃難當日,在常州和蘇州之間,梅花濛濛然不知國土之大難,一逕簇簇盛開,船在太湖地區迤迤航行。忽然,由於船伕逞能,不收帆,帆就撞上早先給炸壞的橋洞而傾翻了,“餘小弟”用他細瘦的胳膊攀在橋墩上,天寒地凍,朔風野大,眼看命危,而餘媽媽又想起錢還在船裡,得趕快去取,否則,就算上岸,三天後也會餓死凍死……

不知是不是蘇東坡一靈有覺,竟然去感動異方之人來搭救這孩子。救人的那人是位路過的日本軍官(當地已是“淪陷區”,所以到處有日本人),他發話,並且對空鳴槍,叫眾人過來救人。那日本軍官那天所以途經此地,原是為了要去蘇州看梅花。啊,幸好有梅花在開,幸好有想看梅花的人經過。

餘先生大概因河水冷冽,一時失溫,救上來便發起高燒。餘先生童年時眉清目秀,一看便知是個慧黠的小孩。那軍官一時動了憐憫心腸,便去拿了日本軍方的藥丸給這落水的孩子服用,“餘小弟”很快便痊癒了,母子繼續上路。

赤壁900週年紀念日

好,接著,再來說點好笑的事吧!

餘先生生平於地理於歷史都特別敏銳。前者是空間概念,後者是時間概念。

1982年秋天,陰曆七月十六日,月圓之夜,餘老師大抒其思慕古人之幽懷。

那一年,餘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當天黃昏,他約了相熟的幾個好朋友,先赴酒樓晚宴,然後,他們就出發去辦“雅事”了。

明月當空,他們來到港口,租了一條小船。原來,那一天,餘先生算好了,是個偉大的“紀念日”,日曆上當然不會寫,但對餘先生來講,這是“蘇東坡遊赤壁兼寫《赤壁賦》的900週年紀念日”。《赤壁賦》,這麼了不起的散文,豈可不為它作個“900週年慶”?

香港是個島,周邊是大海,海上仰望明月,想來自有一番清趣,何況同舟者也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是一時俊彥。

當然啦,如果能去湖北,去黃州,去文章的原產地,那也不錯。可惜那時代,要去內地,還不是十分方便的。

海,當然遼闊無涯,令人陡生壯志,只可惜港口太小,港內船隻多如排蟻,你來我往,碰碰撞撞,陸上塞車,港中塞船,這在香港也是沒辦法的宿命……好吧,再忍耐一下,等船家衝出船陣,去到海上,那就好了……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半小時了,船還在左邊擦擦,右邊蹭蹭,看不出有任何突圍的可能。

“怎麼回事,我們怎麼老在原地打轉?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出海啊?”

“我們當然只能原地打轉!”船家的口氣也不太好,似乎覺得這批人是渾人,全然不解事。

“我們要去海上呀!”

“我們這裡的船就只能在附近轉轉,去外海,那是要有牌(執照)的呀!”

船家對這批客人的無知似乎頗為不屑。

這批學者哪裡知道一個小小香港,在英國人手下還有這麼多規矩?這些上通希臘天文,下通五洲地理的學者,哪裡曉得去海上看個月亮,還要“執照”這麼大的陣仗。想跟蘇髯套個交情玩玩,在這個年頭還頗不容易呢!遭貶黃州的東坡,尚可以自由自在“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身為民主自由時代的我輩反而只能困在如停車場一般擁擠的港灣裡前衝後撞。

於是狼狽下了船,好在明月尚在,長空尚在,好朋友互相調侃自嘲的雅興尚在,一番“仿效赤壁之夜出遊”的華麗構想,到頭來,全然變為鬧劇草草收場。

餘先生後來複述這段故事,既不憤怒,也無遺憾,居然還頗開懷,讓我覺得當年那番出人意外的幽默而又荒唐的結尾,雖也令人錯愕掃興,卻立刻讓這夥朋友明白這是人生常態,有些情況,在二十世紀的香港,好像是回不去了。蘇軾如聞此事,想必大笑三聲,接著說:

“噫!有趣!有趣!”

字痴

“他呀!他這個人,我怎麼說他呢?——他是個‘字痴’吧!”

說話的人是餘師母。

我聞其言,放在心裡,想了很久,其實一直也沒想明白,餘老師看到白紙黑字的時候,著迷的到底是什麼?漢字對他來說,字字都是鮮活簇新的奇蹟嗎?都是倉頡今天早晨剛剛新創制新公佈新頒發的嗎?

餘先生不用計算機,他用鋼筆親手寫自己的詩,編輯捨不得去打字,便把整篇鋼筆書法直接登在副刊上。看到的讀者都忍不住驚歎一聲。

如今,再也看不到晨起版面上那種典雅得像手工紡織布一般經緯交錯且慎重斑斕的詩行了——這是我最最傷心且不甘不捨的事。

識己識人的大才具

餘先生不煙、不酒、不說葷腥笑話,當然更不會借酒裝瘋。他愛音樂,但從未聽過他放聲高歌,甚至連大聲罵人的事也沒見過,人稱“學院派”——但說這話的人大約至少帶三分貶義,彷彿嫌餘先生不開竅,揮灑不開,不像才子文人的狂放行徑。

我卻認為,“學院派”是個好字眼。使酒罵座之徒雖然圖了個痛快,但能讓世人過得好一點嗎?中國大概有九十年之久缺少好文字了,能好好回到深夜燈下,兀然獨坐,書寫一個書生的一世襟抱,其實,餘先生可算是另一種形態的宗教先知吧!

真正的才子對自己的才華必須有所認識有所珍惜,且對同時代其他才子的才華也能認識並尊重。

前年,美國有位歌手得諾貝爾文學獎,頗跌破某些人的眼鏡。文教記者也傻眼,鮑勃·迪倫大名人人知,但他憑什麼算詩人?又憑什麼得獎?眾才子是說不出什麼道理來的,這時候,記者最方便的採訪請教的對象便是餘教授了。其實遠在半世紀之前的1960年代,餘先生就看好鮑勃·迪倫,並極力推薦給年輕人。餘先生也努力幫臺灣“校園民歌”許多忙,視他們為新時代的新樂府。瑞典學院的那批評審,只好說他們比較穩健,他們過了五十年才想起鮑勃這號人物。套句曹操的話:“吾才不及卿,乃覺五十年。”(原句是“乃覺三十里”)煙菸酒酒,只是“作才子狀”的小道具,餘先生才真有其識己識人的大才具。

容顏

餘先生一張臉如山石崚嶒,線條楞巖似經典,卻不十分有表情,更不見誇張的戲劇性的五官變化。餘先生雙耳稍稍招風,讓人想起塞爾特神話中的精靈。如果我是相學家,我會把這特徵當“貴相”——我是指對文學家而言。餘老師最常見的表情是不作什麼表情,其次是正色凝視和善意聆聽。他的眼睛大而清澈有神,每次他特別睜大眼睛的時候似乎代表他驚奇不能置信,那眼神似乎在說:

“咦?咦?事情怎麼會這樣?太離奇了吧?”

至於餘先生的笑容,也是挺收斂的。但非常誠懇天真。就算大笑,五官變化也不大,不像某些文人或藝術家有時笑起來會比較誇張,例如拍桌子、打板凳之類,餘先生則笑相和吃相同樣斯文。大笑的時候,頂多也只是頭顱稍稍後仰,上半身也微微後傾。《論語》中“莞爾”二字很難作解釋,看餘先生的笑容似乎有些明白,他的笑貌是同意,是接納,是不動聲色的鼓勵。

“小把戲”是什麼意思

餘先生的寫作年齡很長,長達七十年,是杜甫的兩倍,李賀的四倍,而且,他又愛惜時光,所以著作豐富。可是,接下來就應該是詮釋者的事了,就像有《昭明文選》,便該有李善,有杜甫就要有仇兆鱉。

舉例言之,餘先生在詩中曾用過“第五縱隊”,第五縱隊是上世紀三十年代西班牙內戰時冒出來的詞彙,餘先生用它來象徵吾人年老時“整個生理系統的背叛和倒戈”,這類典故的來龍去脈,如果沒人來詳加解說,叫小輩讀來就有點吃力了。詩人寫詩,本就有特權海闊天空,但得身旁有個“解人”。餘先生故世後,臺北某文藝團體請一位教授朗誦餘先生的詩,其中有首詩是講一群巷弄中的小孩,穿著木屐,踢踢拖拖跑來跑去,表現1940到1950年代的臺灣風情,十分傳神且有趣。

但朗誦者把一句“去追趕別的小把戲”解釋為換了別的“遊戲項目”。其實,這個“小把戲”,餘先生是在寫“方言”,四川方言,“小把戲”指小孩,通常指小男孩,是個善意的字眼,略等於“小傢伙”,卻更親切(語音略如“蕭八席”)。至於《五行無阻》裡面涉及生死宗教的民間信仰和神話,讀起來絕不比希臘神話省力,這些工程,也得要“有心人”來“上心”。

陽關

如果你是古代富翁,你也許會自豪於自家經營的千頃良田。如果你是古代小有資產的閒官,經營了一座妻子都不知道的果園,種了一千株好橘子,臨終宣佈遺產是“我養了木奴千頭,夠你們用的了……”

而餘先生的遺產大家早已瞭然知曉,那就是他跨世紀的千首新詩。就這一百年來說,可說是位豐產詩人了。可是,他臨行前似乎仍然稍有遺憾,他還有一首詩,題目都想好了,內容也洞然於胸,但寫作還是需要體力和精力的,他終於沒能寫出來。他說:

“如果寫出來——會是一首好詩——題目叫——‘陽關’。”

這段話,是餘幼珊,跟他們住同一棟大樓的次女說的。

我倒寧可相信中國民間的傳說,如果有一首詩,如果它構思太好,必會遭鬼神嫉妒,決計不想讓詩人完成它。啊,那首詩中可能有萬萬不可洩露的神祕天機,有可以勘破世人痴迷的大智大慧,鬼神容不得這首詩問世……是這樣的嗎?……詩人站在玄關,前面是溟漠陰關,後面是灼灼陽關,陽關一唱,西出一別,遠方是“有故人”,還是“無故人”呢?行者一舉趾處,便是異域,而詩人暫立在幽祕的玄關……

上世紀,曾有個寫廣東大戲的才子,自稱“南海十三郎”,中年以後,他又另加了四個字,變成“神憎鬼厭南海十三郎”。

啊,啊,一切的詩人都是神憎鬼厭的吧?有了詩人,鬼神就失業了——因為鬼斧,神工,全讓詩人給奪去了,鬼神一時恨不得將眾詩人殲滅殆盡,但可慶幸的是,斧鑿可奪,已完成的工程卻是長存的——雖然,還有一首詩,欠著,沒寫成。

然而,我只聽“陽關”二字,便已動容,前一字讀來剛強堂皇,後一字則婉轉纏綿,而且,關,是《詩經》第一字,只此二字,我便覺得比之柯爾律治沒寫完的那首元代皇苑詩更為想象無窮……

啊,我想我應該去找書法家董陽孜,把這兩字寫下來,“陽關”——啊!那是大詩人腦海中摁下的最後鈐記。

絕技

餘先生有一項絕技,平常很少示人,倒也不是他藏私藏密,而是沒有機會。

朋友見面,不是在觥籌交錯的席間,便是在冠蓋雲集的演講廳裡,他的那項本事沒法表演。他的本事是什麼?原來是“打水漂漂”。在那個不十分有玩具而到處都有大小水潭的年代,小男孩普遍都會這項絕技,但玩得好不好卻大有差別。

最重要的是——先要找一塊好石片或瓦片,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圓圓扁扁,光滑趁手,身子要放低,丟的時候要記得,不是把石頭丟到水裡,而是要讓它一路保持在水面上輕盈彈跳……

他說的道理我全懂,可是,我就是沒練過這個把式。其實,要我說,我也有辦法把條件說得很詳細。

餘老師那天把石頭扔了出去,成績不好,記得石頭似乎只跳了五下。

“今天不好,這裡沒有好石頭,如果石頭好,可以跳十幾下的……”

我們說話的地點在香港的新娘潭,時間是1983年秋天。那時我赴港客座半年,餘老師餘師母便招待我作一次郊遊。

我很想幫著去找一片好石頭,可惜找不到,也許是當地地質的關係吧!

啊,我只好憑想象力,想象有一塊好石片脫手飛去,在池上一路跳遠,點下一個復一個的圓心,而圓心一個個盪開,如滿池用綠漣漪形成的許多老式黑膠大唱片,無聲的音樂旋轉回響,最後,石片在看不見的遠方不知所終……

我近日回想往事,覺得要打好一場水漂漂之遊戲也不容易,必須天時、地利、人和湊齊。第一要風和日麗之際,狂風暴雨驟至可不相宜,雪雹交加就更可怕了。第二要一片大大深深的澄碧池子,淺水或臭水都不好,淺水沒浮力,臭水敗人雅興。第三池畔如有陰涼的老樹更好,否則烈日下光禿禿的池子令人疲怠。第四最好此地天生有許多用不完的又圓又扁又輕盈稱手的石頭片。第五,有技巧相埒的友伴可以吆呼競技,揚起鬥志。當然,如果此隊人馬中有今日之青年同行,想必他們認為最最重要的事是——事先把手機充好電,將整個過程詳詳盡盡地記錄下來,那才叫完美。

不過,想著想著,我忽然吃了一驚,咦?這些,豈不有點像詩之大業的隱喻嗎?

在宇宙中某一短暫的時間,某一狹小的空間,某個名叫大化的孩子投石向水,石子身不由己,遂歡忭脫跳,一路向前飛舞而去。然後,著水,水盪開……著水,水盪開……石子精心演出,著水,水盪開……最後,終於,一切恢復平靜……啊,我在想,那澄靜的琉璃池子會緬思那個高明的投石小孩嗎?而那小孩會懷念那枚完全合乎理想的石子和它一路絕美而輕揚如點水蜻蜓的演出軌跡嗎?至於那枚石子,它會回顧一眼自己所曾經奮力盪開的同心圓,以及那一圈復一圈有餘不盡直走天涯的帶著美聲唱法的漣漪嗎?

我站在想象的池潭之畔,試圖用血脈中一度烙記住的一句半句如偈子又如棒喝的那些詩句,來挽留住現實世界裡無方留下的水之縠紋或風之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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