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聽之四
6.沒有人真的喜歡“老實人”
丁藥園說：有位孝廉，年過四十，膝下無子，就買了一個十分聰慧的小妾。然而，正房太太是不能夠忍下這口氣的，天天欺負她，過了一年多，小妾給孝廉生了個兒子，這下可就更戳正房的肺管子了，事態嚴峻到一定程度，孝廉沒辦法，只得將小妾轉手賣到了遠方，從此日夜惘然，若有所失。
一天，孝廉獨宿書齋，夜半時分，那小妾一掀門簾進來了。孝廉大驚，問：“何以至此啊？”
答曰：“逃回來的。”
孝廉做沉思狀，說：“逃回來就一定有人追捕，你那大奶奶怎會容你？況且，事已至此，你就算回來了，又能怎樣呢？”
妾笑曰：“不逗你了，我其實是狐狸。以前以人類的身份進你家門，就要遵守人類的禮法，所以她欺負我，我也忍了；現在，我回歸狐狸的身份，變幻無端，出入無痕，她又怎麼能得知呢？”
孝廉大喜，當即愉快的啪了起來。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時間一久，此事便在僕人間傳開了，正房得知惱羞成怒，花重金請來高手治狐。
果然，術士一道神符，就將小妾帶到了面前，妾不服，捲起袖子和術士理論：“他因為沒有兒子才納妾，這是符合社會禮法的；可是生了兒子又把我趕走，明明是這些人負心，怎麼能怪我呢？”
術士說：“既然已經趕你走了，幹嗎還要偷偷回來？”
妾道：“離了婚的母親，只要不改嫁就和兒子沒有斷絕關係；被趕走的媳婦，只要不嫁人，就跟丈夫沒斷絕關係。況且主張把我賣掉的人是這個臭娘們，不是我老公，他既然肯收留我，就說明他不想趕我走，我為什麼不能回來？”
術士大怒：“你他媽就是個獸，敢跟我爭人理？”
妾道：“人心變成獸心，這在陰間陽間都有刑罰；而獸心變成人心，怎麼還有罪了呢？法師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術士更生氣了：“我學的是五雷大法，只知道收拾妖怪，不知其他。”
妾大笑道：“妖怪也是天地間的一種存在，只要不犯罪，天地就會允許它生存。現在上天還沒有收拾我呢，法師你就要先動手嗎？”
術士拍案而起，道：“魅惑男子，不算罪嗎？”
妾道：“我可是他通過合法渠道買來的，不能算是魅惑，況且我若是攝其精氣，他早就變木乃伊了。當初我在這呆了快兩年，這次回來後又是五六年，你看他現在身體棒棒噠，哪來魅惑一說呢？你不過是收了那婆娘很多錢，才千方百計羅織罪名，以殘忍的手段達到貪婪的目的，我怎能服你？”說話間，再看召來的神將，已不知去向。術士無可奈何，只得瞪著兩眼說道：“我不跟你爭辯，明天召雷部辦你。”
第二天，大奶奶一早就爬起來準備看決鬥，誰知那術士已經連夜逃走了。
這是因為他雖然修行的是正法，但因為收了錢就不講理，所以狐狸並不怕他，神將也不幫他。相傳，劉念臺先生官居左都御史的時候，曾在都察院題了一聯，曰：“無慾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覺氣如霜。”真是說到點兒上了。
故事完。
這個故事裡，我最感興趣的是那位孝廉，他看起來像個老實人。
清朝的孝廉就等於舉人，說明他書讀的還不錯；40歲無子，基本上等於咱們現代的30歲沒談過戀愛；妻不容妾，就忍痛割愛，說明此人在家裡沒什麼威嚴，大概屬於內向、羞澀、沉默寡言，不太會社交的類型，然而他還能供養妻妾，說明他家底即使不厚（收入不高），但也能自足（很少失業）。
嗯，這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實人”了。
可是他真的老實嗎？我看未必，表面上孝廉納妾是因為大老婆生不出兒子，而實際上很可能是他壓根就不想跟她生兒子。君不見，小妾一走，孝廉就跑到書房獨宿，基本上是告別夫妻生活的節奏，所以我說，他納妾的這一行為在三方眼中其實是不同概念的：狐狸精以為自己從此進入了人類家庭，孝廉以為能夠靠新人制衡可惡的黃臉婆，而在大太太眼中，無非就是找了個代孕。
正是這種認知偏差導致了後面的故事，咱們這位老實人非但沒有構建起和諧家庭，反而時不時的不知所蹤。比如第一次賣小妾的時候，就不知道他究竟參與了多少，究竟是主動幫忙找買主，還是消極怠工抹眼淚？小妾迴歸之後，他的第一反應還是左右為難，但是語氣委婉，態度曖昧，一旦聽說小妾有來去無痕的本事，立刻欣然接受；最可笑的是，大太太請術士在家中做法，連天兵神將都請來了，這位老實人卻徹底缺席，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老實人的基本作風：1.我喜歡你，但我不表態；2.我討厭她，但是我沒辦法；3.你們儘管打，誰贏了我聽誰的；4.只要不給我添麻煩，我不介意享受一下。
這老實人還真的跟渣男差不了多少，或者說，這就是老實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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