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約翰尼斯•開普勒，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是一個著名的天文學家，因確立了行星運動三定律,發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說，而被科學史家譽為“宇宙的立法者”，為了紀念他在天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偉大貢獻，著名的開普勒太空望遠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但很多都不知道的是，開普勒的母親曾經在1615年因被懷疑為女巫而入獄，《天文學家的女巫案》這本書講的就是開普勒為母親奔波辯護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本書的作者是尤林卡•羅布萊克，作為劍橋大學教授，羅布萊克在講故事的同時，還以生動的筆觸向人們揭示了那個社會的希望與恐懼。
母親被懷疑為女巫
1615年12月，開普勒收到了一封妹妹寄來的信，信中說到：
我們的母親卡塔琳娜•開普勒被誣陷為女巫，雖然母親立即以誹謗罪將這些人告上了法庭，但指控母親的人實在太多了，現在符騰堡公國萊昂貝格的長官也參與進來，事態非常嚴重。
收到信的開普勒急壞了。
那時的開普勒是羅馬皇帝魯道夫二世的皇家數學家，聲望如日中天，此時他回到家鄉就與母親的“女巫案”撇不清關係了，這勢必會影響他的聲譽，但為了母親的安危，開普勒已經顧不上這些了，他立即給萊昂貝格的長官寫了一封請願信：
“我的母親年級已經很大了，所以平日說話有些口無遮攔，像好奇和怨恨別人這些所謂的罪過，在蘭昂貝格也是司空見慣，但單憑這幾點就用這種殘酷的方式冤枉她、迫害她，這是極不公平的。”
除此之外，開普勒還在信中表達了希望能讓母親到林茨與自己同住的想法，希望由他親自為母親辯護的請求。信寄出去以後，開普勒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鄉萊昂貝格。
開普勒這麼焦急是有原因的。
開普勒
在15-17世紀的歐洲，爆發了兩次大規模的獵巫運動。
第一次獵巫運動發生在15-16世紀，主要集中在法國和意大利。第二次獵巫運動則發生在16-17世紀，德國、法國、瑞士和蘇格蘭是這次運動的重災區。
開普勒所處的年代正好就是第二次“獵巫運動”的高潮。
“大致在1590年，1610年，1630年和50年代，大部分德意志地區都被一股獵巫的潮流所淹沒，期間受害者不計其數。”
在“獵巫運動”中，被指控為巫師的人有這樣幾個特點。
一是女巫的數量遠遠高於男巫的數量，其中，年齡超過50歲的寡居者佔到了女巫總人數的50%以上，沒有丈夫，就意味著在法庭上沒有人為其辯護，審判也會比較順利的進行。
第二個特點就是脾氣不好的女性，因為脾氣不好的人很容易遭人怨恨，所以每當發生災禍，人們就會回想起這些脾氣不好的女性，從而把她們當成女巫告上法庭。
開普勒的母親與這兩個特點都非常吻合。
開普勒的父親死於戰場，開普勒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都是母親一個人撫養長大的，常年的艱苦勞作，又要撫養幾個孩子，有時還要被迫捲入一系列的爭吵，脾氣自然也就不會好。
想到這，開普勒和他的弟弟克里斯托弗在另一封請願書中寫道：
“我的母親已經70多歲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萊昂貝格最年長的女人。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享有良好聲譽。”
開普勒的這封具有高超技巧的請願書得到了長官的心，允許開普勒將母親帶回林茨，等待審判。
在之後很長的時間裡，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埃因霍恩正在煞費苦心的蒐集更多的證據。
女巫案，群體性行為的演變
這個案件的引子，源於卡塔琳娜的兒子小海因裡希。
1614年冬，所有萊昂貝格鎮的居民都經歷了一個難忘的冬天，因氣候極端惡劣導致糧食歉收，一半的居民都在靠救濟勉強度日。
就在這個冬天，一貧如洗的小海因裡希回家裡，剛一到家，小海因裡希就不顧家庭情況向母親要肉吃，得到拒絕之後，小海因裡希一氣之下公開誹謗母親卡塔琳娜是女巫。
雖然小海因裡希幾個月之後就病逝了，但“女巫”的說辭卻被有心人聽了去。
這個有心人就是厄休拉。
厄休拉因為曾被卡塔琳娜指責通姦而對她懷恨在心，總想要報復一下。所以，在一個私人聚會結束後的第二天，厄休拉就聲稱因為喝了卡塔琳娜遞過來的酒，腿就開始疼， 第二天一起床，腿竟然跛了。
厄休拉堅稱是卡塔琳娜對她下了咒，並向萊昂貝格的長官埃因霍恩告發她為女巫。
《烏合之眾》插圖
著名心理學家勒龐在他的社會心理學鉅著《烏合之眾》中提出了一個“群體即無意識”的概念：
“個人思想和感情因暗示和相互傳染作用而轉向一個共同的方向，以及立刻把暗示的觀念轉化為行動的傾向，他不再是他自己，他變成了一個不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
“獵巫運動”又何嘗不是一種群體無意識的行為。
厄休拉的哥哥都是公職人員，所以厄休拉在萊昂貝格頗有勢力，她一邊藉著自己的人事網向埃因霍恩施壓，一邊向普通民眾大肆宣揚卡塔琳娜是個女巫，還下咒讓她跛了腳。
在那個年代，科學普及率本就不高，受過高等教育的民眾就更少了，加上巫師信仰根深蒂固的影響，人們很容易就相信了厄休拉的話，比如一個馬具商就說倉庫裡的一隻貓是卡塔琳娜變的，一個屠夫腿疼則說是卡塔琳娜下了咒。
- 1.當謊言得到了肯定，就總會有人附和。
一個小學老師稱十年前，卡塔琳娜邀請他到家中讀信，讀信的過程中，喝了一杯卡塔琳娜遞過來的酒，第二天他就感到大腿疼痛難忍。
一個名叫克勒布爾的女性說，她家聘請的裁縫在午夜時分，看到卡塔琳娜突然從床上起來，對她說自己是巫師。
一個制磚的工匠聽了厄休拉的話後聲稱，前幾天，卡塔琳娜從自己家門口路過的時候拍了一下女兒的手臂，第二天，女兒的胳膊就失去了知覺。
所有這一切，不是巫術又能是什麼呢？
以訛傳訛
- 2.當謊言被大幅度擴散，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成為說謊者，以訛傳訛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當卡塔琳娜被指控為女巫後，一下子就湧出了20多個證人，都聲稱能證明卡塔琳娜是女巫，換句話說就是，在告發卡塔琳娜的事件中，人們已經把把證明卡塔琳娜是女巫不自覺的當做自己的義務和一件充滿“正義”的事。
跨時代意義的辯護
作為一名科學家，開普勒思維極其縝密，尤其擅長提前預判對方觀點並在自己的論證中進行反駁。
1619年，審判正式開始。在審判中，開普勒將他準確找到對方的漏洞並先發制人進行反駁方面的能力完美的展現了出來，不僅如此，他在每段辯護完成後，還加上了法律解釋，使之更加嚴謹可靠，這種辯護方法在開普勒之前從未有人使用。
- 1.開普勒認為這些證人大多年輕而且沒有主見，所以他首先就對證詞的可靠性提出了質疑，。
“布克牧師反應如此激烈，好似一個經驗老到的審判官。”“布克牧師拒絕給卡塔琳娜提供聖餐，反而專程把聖餐送到厄休拉家裡。這種充滿了嫉妒的證詞，並不可信。”
接著，開普勒又將矛頭對向了厄休拉。
開普勒說，厄休拉指控卡塔琳娜是女巫，所以下咒讓她染上疾病，其實導致她生病的真實原因是她服用了錯誤的藥物，而且厄休拉的疾病需要水銀來治療，水銀的過量使用會嚴重的傷害大腦，而厄休拉的不孕症則是流產造成的，與女巫毫無關係。
面對事實，厄休拉不僅顛倒黑白，還利用其強大的社會關係散播“女巫”的謠言，蠱惑其他無知的平民，這種道德淪喪的人根本沒有資格上法庭。
而那個制磚的工匠平時揮霍無度，糟蹋完家裡的財產就開始行竊，後來又祕密的與厄休拉勾搭上了，所以他女兒的手臂到底有沒有問題，還有待商榷。
最後，開普勒引用了三位著名的法律評論者的話：折磨嫌疑人必須有足夠的證據。
魯道夫二世
- 2.除了有理有據的辯護，開普勒搬出了《加洛林納刑法典》，這部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1532年制定的法典，在當時具有統治地位。
“根據《加洛林納刑法典》規定，判處犯人絞刑必須有兩名可靠的證人作證，而且這兩名證人必須為男性。”而本案中兩名男性證人的證詞都沒有提到卡塔琳娜是女巫。
不僅如此，在之前受審的女巫中，沒有一個人說卡塔琳娜是女巫，哪怕她們被夾斷了手指，按照《加洛林納刑法典》的規定，女巫的口供是非常有利的證據，所以，卡塔琳娜喜歡去別人家做客與女巫之間並沒有直接關係。
事實上，人們對老年女性有種天生的厭惡感，所以有些不招人喜歡的老年女性總是莫名其妙的遭到指控，如果大家對這些老年女性的行為感到焦慮，進而指控為女巫，那麼必須給出具體原因，否則在法律上站不住腳。
獵巫運動
- 3.在那個年代，因為人們對女巫深信不疑，所以法庭辯論，只是講事實擺證據是不夠的。為了讓自己話更具有權威性，開普勒引入了大量的醫學知識，陳述自然疾病和人為造成的疾病的區別。
……隨著年齡的增大，她們發現自己無法生育（就像厄休拉那樣），過渡失血和膽汁的流失將會傷害肝臟，進而導致嚴重的精神疾病。很多時候還會導致子宮發育不完全，所以厄休拉才會不育……同樣的，還會導致慢性病和頭痛。每天都有許多男女死於肺部疾病，更多的孩子死於其他疾病。你會發現周圍有許多彎腰駝背、走路一瘸一拐的人。常常提重物或者跳躍的人，他們的脊柱則很容易錯位。……
在這場辯護中，開普勒還必須陳述的就是關於他的弟弟小海因裡希對母親的指控。
海因裡希小的時候患有癲癇，那個年代人們對得這種病的人有一天天生的排斥，所以小海因裡希很難找到什麼正經的工作。
可以這麼說，海因裡希僅有的兩份正經工作也都是在開普勒的介紹下得到的，而海因裡希非但不感恩，反而還責怪母親讓他餓肚子，因為與母親有嫌隙，所以海因裡希的證詞並不可靠。
開普勒具有跨時代意義的辯護讓母親無罪釋放，然而不幸的是，卡塔琳娜還沒有走出牢房就病逝了。
獵巫運動
“獵巫運動”到底是怎麼回事
故事到這似乎結束了，但讓人們感到好奇的是，所謂“獵巫運動”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普通的婦女被看做女巫呢？
這就要從基督教說起了。
原始的基督教是二元論的宗教，也就是認為宇宙中存在善也就存在惡，所以，魔鬼是基督教信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而巫魔會則是魔鬼信仰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9世紀的一份不完整的法令中發現：
“許多邪惡的婦女，她們屬於撒旦，她們在魔鬼幻覺的勾引下，信仰並聲稱她們在夜晚跟隨她們的女神戴安娜騎著某種牲畜與無數婦女不顧路途的遙遠聚會……”
這份法令不僅向我們描繪了巫魔會的畫面，也為日後對女巫的鎮壓提供了基礎。
神學大全
然而，隨著基督教一元論的確立，魔鬼信仰便被視為異端，對異端份子，教會通常都會進行殘酷的鎮壓。阿奎那在《神學大全》中就對魔鬼與上帝的關係做出了清晰的界定：
“魔鬼也是上帝的臣民，上帝的統治意味著上帝可以隨心所欲地利用魔鬼。然而，人並未獲得對魔鬼的管轄權，所以，人必須向魔鬼宣戰。”根據阿奎那的說法，所有與魔法有關的信仰都是對基督教義的被判。
雖然，基督教會長期都在與異端做鬥爭，但在15世紀之前，教會的大部分精力主要是在懲罰上，但由於與異端分子的鬥爭屢屢受阻，1484年，教皇英諾森八世發佈了一份訓諭：
“……近聞上德意志等地巫魔盛行，眾多男女巫背棄、踐踏基督教信仰，玩弄邪道巫術，無所不用其極，造成人口凋敝，牲畜死亡，農業歉收，政策夫婦無法生育。這是魔鬼撒旦作祟的一種表現。所以必須根除。……”
女巫之錘
這份訓諭被印在《女巫之錘》這本小冊子上，並由此引發了長達三個世紀的“獵巫運動”。
《女巫之錘》這本書的作者是來自多米尼加神學院的兩名教授，克來摩和雅各布。在他們看來，“撒旦製造了一種此前不常見的邪惡異端——女巫異端，在主的土地上繁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魔鬼確定其對女性的支配力。”
而《聖經》中更是女性描述成受不了誘惑的“邪惡的象徵”，所以基督教一直認為女性更容易信奉巫術，這都導致了“獵巫運動”中的受害者多數都為女性。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獵巫運動”也可以視為婦女地位下降的一種表現。正如卡洛琳在《自然之死：婦女、生態和科學革命》中指出的：
“在現代的早期階段就已變得非常重要的自然現在乃是一個被認為需要加以控制的混沌無序的形象……自然和婦女的形象是雙面的……婦女既是貞女，又是巫婆，文藝復興時期優雅的情愛論者們把婦女奉若神靈，而宗教法庭的審判官卻又把她們燒死在火刑柱上。無序的女人就像混沌的自然一樣，需要被控制。”
主要參考文獻：
淺析16、17世紀西歐獵巫運動及其原因——劉克威
《女巫之錘》與獵巫運動——孫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