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寺：葬身火海的元朝巴黎聖母院
2019年4月15日，世界著名的建築巴黎聖母院忽燃大火，祝融肆虐，有八百年曆史的木製屋頂和標誌性的木塔在烈焰中熊熊燃燒，終於轟然坍塌，葬於火海。圍觀的巴黎市民在驚愕與悲傷中泣不成聲。沒有人想到，似乎早已成為巴黎永恆景觀一部分的聖母院，會在平平常常的一天發生劇變，幾至毀滅。
巴黎聖母院大火
巴黎聖母院之劫令舉世震驚，不過在中文網絡上也引起了一些口水仗。有人問，中國的首都有什麼古建築歷史之長、地位之重要，能和屹立八百年的巴黎聖母院相比？
還真有，譬如說，元朝末年被“焚燬”的萬安寺塔。
651年前，富麗堂皇的皇家名剎萬安寺忽然燃起大火，大量官兵進入寺內。寶塔被火舌裹住，火光中怪影閃爍，附近的居民一邊因火災逃跑，一邊在安全位置仰頭觀望，傳言這場怪異的火災與南方正在作亂的明教魔頭有關……
《倚天屠龍記》中萬安寺被燒
不，這不是拿小說《倚天屠龍記》的虛構情節牽強比附，而是真實的歷史。萬安寺、寺塔和那場著名的大火都真實存在，只是與小說中的情形有所不同。
巴黎聖母院始建於1163年，在1345年建成。在巴黎聖母院營建的近兩百年中，歐亞大陸的另一端，幾個不同的民族政權正在東亞大陸上戰亂不休。不過無論政權如何更迭，一座本來位於北方邊陲的城市卻在不同政權的邊緣成長，變得越來越重要和顯赫，這就是後來的北京城。
看過《天龍八部》的都知道，北京在遼朝是“南京”，當時已經佛事興盛。1096年，五臺山的高僧道敐在南京北郊主持修建了一座永安寺，永安寺興盛了一陣，但像大多數寺院一樣，在隨後的一系列戰亂中化為廢墟，只有一座印度式佛塔殘存。
時光變遷，遼代的南京變成了金代的中都，金亡後又成了蒙古的大興府。1271年，襄陽還在鏖戰，但蒙古統一中國之勢已難以阻擋，這一年，大汗忽必烈宣佈改國號為“元”，在原金朝中都之北營建的大都城經過數年的建設，也初步竣工，成為大元帝國的新都城。
帝都新建，自然需要一些“祥瑞”來增光添彩。就像古代所有時代一樣，需要祥瑞的時候，它就出現了。據說在新皇宮的西面，夜裡人們經常看到紅光閃爍，本以為是失火，但又看不到煙氣，最後發現，神祕的光竟然來自於永安寺荒廢的舊佛塔。
忽必烈命人查看，打開佛塔，發現舍利戒珠二十粒，香泥小塔兩千，金珠七寶，以及五部完好無缺的佛經。這些倒也罷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在一個鐵瓶下，發現了有“至元通寶”字樣的銅錢！至元年號驚現於兩百年前，預示了大元朝的出現。忽必烈得知後，驚歎“聖人制法，預定冥中，待時呈顯，開乎天意”，於是命令重修佛塔，造一座新的寺院，稱為大聖壽萬安寺（以下簡稱萬安寺）。
萬安塔
事情的真相不難猜到，一定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把戲——除非你相信是時間穿越者乾的。萬安寺的興建，本質上和祥瑞無關，而是因為其絕佳的位置。如上所說，它的前身本來位於城外的北郊，但因為大都城的規劃，一舉躋身“二環”以內的鬧市區，距離皇宮很近，成為皇室和貴族進行宗教活動的最佳場所。當然也適合為新都增加祥瑞。因此一座廢廟時來運轉，居然成為世界最大帝國最顯赫的皇家寺院。
從1271年開始，元朝花了十幾年時間營建這座新寺。據說忽必烈在佛塔處向四方各射一箭，箭之所至，都是萬安寺的範圍，共有200多畝，旁邊還有一些附屬建築，規模宏大壯觀。萬安寺之大，常常作為朝廷舉行重大典禮前百官“彩排”的場所，也曾一次容納過七萬名僧侶齋飯。
但與前代的中原皇家寺院不同，萬安寺從一開始就籠罩在藏傳佛教的強大影響之下。元代的藏傳佛教幾乎有“國教”的地位，新建的萬安寺自然也體現了這一點。寺廟採用中原罕見的“曼荼羅”格局，也就是以佛塔為中心，東西南北四面各修建對稱的殿堂，象徵四大部洲，供奉四方諸佛。
祥瑞所出的佛塔自然是萬安寺的重中之重，元廷延請帝師八思巴的弟子、尼泊爾建築師阿尼哥將殘破的古佛塔改建成一座五十多米高的白色新塔，仍用印度尼泊爾式樣。塔上具體的雕刻裝飾，因有各種宗教意義，由帝師亦憐真主持進行。據說其“角垂玉杵，階布石欄，簷掛華鬘，身絡珠網。制度之巧，蓋古今所罕有”（《日下舊聞考》卷五十二）。
亦憐真是八思巴的弟弟，他經營萬安寺可能有更重要的目的。一些藏文史料記載他在皇宮附近建造大寺以供西藏僧人居住，當即指萬安寺而言。忽必烈也批示在萬安寺兩廊“不需塑泥佛，只教活佛住”（《佛祖歷代通載》卷二十二）。因此萬安寺實際上是西藏喇嘛在大都活動和參與元朝宮廷事務的重要基地。《倚天屠龍記》中說萬安寺是“番僧”盤踞的寺院，的確是歷史實錄。不過忽必烈還是比較注意漢藏平衡的，萬安寺可以考證的第一任主持，是漢地華嚴宗的僧人知揀。
呂良偉飾忽必烈
1288年（至元二十五年），萬安寺基本完工，為修飾牆壁和佛像就耗金五百四十餘兩，銀二百四十斤，史稱其階梯欄杆的形制和皇宮相同，可見其富麗奢華。忽必烈非常重視這座寺廟，屢屢親臨主持佛事活動。
忽必烈死後，元成宗鐵穆耳在萬安寺中建神御殿，供奉其祖忽必烈帝后及其父太子真金的畫像，後來又增加了元仁宗的御容，時時祭拜。因為和皇家如此深厚的淵源，有元一代，皇帝多次臨幸本寺，各種重大的皇家祭典和法會史不絕書。萬安寺還承擔了翻譯和印刷佛經，向元帝國各民族傳播佛教的任務，吐魯番出土了不少元代蒙古文和維吾爾文的佛經，寫明刻於萬安寺。元代後期，法國的巴黎聖母院也投入使用，但以當年的規模和地位而論，拿巴黎聖母院和萬安寺相比，是對後者的貶低。
鐵穆耳畫像
有元一代，高達51米的白塔是大都城內最高的地標性建築，時人稱為“金城玉塔”。
《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等人來到大都，店小二推薦萬安寺作為遊觀勝地，實至名歸，但是因為皇家寺院的性質，一般平民怕是不太能入內。小說寫六大派高手被囚禁於萬安寺高塔中，明教前去營救，王保保手下放火，焚燬寶塔，武林高手們僥倖逃生。這當然不是歷史事實，這不是單指六大派被困與明教鬧大都的小說情節純屬虛構，而是其前提就無法成立。如前所說，萬安寺的白塔是印度的覆缽式塔，形如瓶體，沒有塔樓可以攀登，當然也無法用來囚禁人。萬安寺中，也別無中式寶塔。
現名妙應寺，俗稱白塔寺
金庸把萬安寺寫進小說，很可能是受到史書啟發。《元史》《庚申外史》等文獻中不僅記載了萬安寺的百年輝煌，也記載了其毀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小說中，萬安寺之火可推知發生於公元1358年（至正十八年），實際上是發生於十年之後。《元史·順帝紀十》：“（六月）甲寅，雷雨中有火自天墜，焚大聖壽萬安寺。”
《元史·五行志》中有更詳細的記載：
六月甲寅，大都大聖壽萬安寺災。是日未時，雷雨中有火自空而下，其殿脊東鰲魚口火焰出，佛身上亦火起。帝聞之泣下，亟命百官救護，唯東西二影堂神主及寶玩器物得免，餘皆焚燬。
六月甲寅這一天下午，一場大雷雨中，一道火光自天而降，主殿脊東的鰲魚口中吐出火焰，佛身上也著火了。整座寺院陷入了雨中的火災。在百官的救護下，東西兩座神御殿中的帝王畫像和一些寶物總算搶救了出來，其他一切都遭焚燬。百年前的神祕紅光，令人以為是寺院著火，卻彷彿是以諷刺的方式預言了今天的結局。
元順帝聽說後淚流滿面，但這眼淚並非單純為萬安寺而流。因為這場大火發生於1368年，元至正二十八年，也正是明洪武元年。這一年，大元帝國氣數已盡，大明軍隊北伐，已經攻克了河南、陝西，即將兵臨大都城下。在平常只是一次雷擊引起的不幸火災，發生在這一特定的歷史節點，發生在這座有特殊意義的寺廟上，就有了悲劇性的象徵意味。
元順帝
當時在大都城中的老詩人張翥以一首詩《雷火焚故宮白塔》記錄了這場大火：
聲聲起蟄乍聞雷，驟落千山白雨來。
恐有怪龍遭電取，未應佛塔被魔災。
人傳妖鳥生訛火，誰覓胡僧話劫灰。
豈復神靈有遺恨，冷煙殘燼滿荒臺。
詩中“魔災”“妖鳥”等用語反映出詩人及當時大都居民對時局的恐懼與焦慮，而“劫灰”“荒臺”等又蘊含著預感到的興亡之悲，兩個月之後，明軍兵臨城下，順帝放棄了防禦計劃，匆匆北逃。也許是萬安寺毀滅所象徵的天意讓他放棄了頑抗的念頭？大都城換了主人，一個新朝代開始了。
雖然在詩中白塔似乎也被焚燬了，但燒燬的應該只是一些表面裝飾物如布幔等，磚石結構的塔身尚存，在明代重修了寺院，改名為妙應寺，但已經只有之前十分之一的規模，而重修的寺廟也基本成了漢地風格，這次佛塔下沒有發現洪武通寶，香火自然也不可能和元代相比。妙應寺和白塔歷經明清兩朝一直留存到了今天，就是位於北京阜成門內大街的白塔寺的白塔（並非北海公園的白塔，後者規模要小得多，而且清代方建成）。
金庸於1950年到過北京，不過為時很短，是否見過白塔，難以考證。萬安寺塔的錯誤描述，也許是情節需要有意為之，但我懷疑，可能是金庸將萬安寺塔和附近的另一座古塔混淆了，即十三層的天寧寺塔。天寧寺塔位於城牆之外，始建於遼代，與白塔的前身永安寺佛塔大致建於同一時期，也一直屹立至今（該塔是實心塔，也無法進入，但底層有假門，不仔細看以為是可以住人的）。天寧寺塔和白塔相距不遠，但命運恰恰相反，在遼金時期，它位於城內，是赫赫有名的大寺名塔，到了元代，卻因為城市遷址而移到了城外，逐漸淪沒。是的，白塔和天寧寺塔的歷史都比巴黎聖母院還要悠久，也曾經更為顯赫。
巴黎聖母院只有一座，不過妙應寺白塔或天寧寺塔也只有一座，同樣是近千年的遺存，建築工藝上的高下不論，其興廢所承載的歷史記憶和意義都是無與倫比的。這次巴黎聖母院災劫給我們的教訓是，一定要保護好這些百不存一的古建築，願它們可以在千百年後還屹立在世上，向後人講述它們的榮光和沉淪，也給詩人和小說家以無盡的靈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