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安,守望三線的一場山楂樹之戀

楔子

火車開過了一個山洞又過一個,忽明忽暗的車廂裡,董若男睡著了。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他聽到父母在談話,用耳朵撿了兩個詞,一個是“三線”,一個是“快到了”。

他們一家七口從內蒙古來。唯一一個臥鋪歸爺爺,兩個一兩歲大的弟弟妹妹全家輪流抱。車行到當陽,沒路走了,他們換乘翻斗車,顛蕩蕩往山裡開。一座座大山在夜裡露出凶狠的一面,打平原來的若男沒見過這陣仗,怕得直往媽媽懷裡縮,就這樣揣著不安的心到了目的地,遠安。

那是1971年末,董若男10歲,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餘生都將交給這個地方。

遠安,守望三線的一場山楂樹之戀

066基地建設動員大會

三線

車一停定,早來的人立刻熱情迎接了他們,接著就是七手八腳幫忙搬行李。稍微收拾妥當,董若男環顧新家,很快看清了他們七口人的全部家當:一張大床、兩張小床、一桌一椅、一個碗櫃,還有一個自家從內蒙古帶來的小飯桌。

一個家就這麼支起來了。

董若男發現,大家口中的“江河廠”與其說是一個工廠,不如說是一片工地。人們都很忙,除了自己負責的工作,還要和部隊官兵、“三線戰士”一起搞基建。有時候正吃著飯,廣播喇叭裡響起來:“車到了”,這時不分男女,匆匆扒兩口飯,或者乾脆扔下飯碗,就去卸車。

大人們忙著搞建設,孩子們迎來了“黃金時代”。這些大大小小、說著不同方言的孩子很快熟絡起來,經常聚到一起打果子,摸魚,躲貓貓,撞拐,幾十個人漫山遍野地撒歡。

可是悲劇很快發生了。有的小孩因為誤食有毒的野果中毒了,有的掉在池子裡溺死。一個5歲的小女孩,因為沒人照看,午睡時房子失火被燒死了,看著搶救出來的燒焦的屍體,好多人都哭了。

董若男親眼目睹了這場火災,蘆蓆棚燒得很快,火苗忽的躥老高,他怔怔地望著,那一幕永遠印在了腦子裡。

事故發生後,家長們會嚴管一陣,孩子們也聽話一陣。但生活在繼續,大人們仍然很忙,孩子們還是漫山遍野地跑。

混在一起久了,孩子們瞭解到,雖然他們大多從內蒙古來,卻不是土生土長的內古蒙人。他們的老家分佈在山東、河北、河南、天津各地,來遠安之前父母大多把他們留在老家長大,有的則被寄宿在當地農民家裡。

因為從小跟著外婆在湖南長大,6歲的張紅來到遠安後,跟父母不親,張嘴湖南話又怕被人笑話,所以性格變得孤僻起來,經常和外婆躲在蚊帳裡哭。有一次和弟弟吵架,弟弟說:“你走,你不是我們家的!”一下擊中了這個小少女的心。

董若男的老家在河南,他在河南唸完了一年級,被接到內蒙古的幾個月沒有上學,來遠安後,學校還沒建成,學業因此斷了檔。憑著比別的孩子大兩歲,他已經能幫家裡幹很多活,照看弟弟妹妹,撿柴,種菜,都不在話下。

慢慢地,廠房、宿舍、學校、醫院建起來了,董若男根據年齡直接進了四年級。在學校裡,男孩子們偶爾談論“三線”,說這是“毛主席的指示”,是“備戰、備荒”,女孩們不關心這些,她們關心的是新衣服、零食和跳皮筋。

孩子們普遍關心的是每週一次的電影,那是江河廠最熱鬧的時刻。週末晚上,大喇叭一響,廠裡男女老少都拿著小板凳來到放電影的空地上,自覺坐在幕布兩側,把中間留給部隊和三線戰士——他們會在電影前喊著口號唱著歌,齊整整地入座。在沒有娛樂、收音機收不到信號的山溝溝裡,露天電影給很多人帶來了歡樂和難忘的記憶。

買菜是孩子們被迫關心的事。當時,遠安沒有老鄉賣菜,職工吃菜主要靠廠裡去外地集體大采購。排隊賣菜,是上班的父母交給孩子們的任務。有的小孩連話都說不清楚,於是有啥買啥,家裡便買啥吃啥。

肉食也是稀缺品。逢年過節,廠裡會出去買點臘肉、香腸回來,也有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大家就只好過一個“蘿蔔年”。

對董若男他們來說,偷偷從箱底翻出來的白砂糖就是不錯的零食,每次手指蘸一點含在嘴裡,味道美極了。還有嘴饞的小孩暗暗發誓:長大後一定要吃好多好多肉。

孩子們在短缺經濟中慢慢長大,他們不知道自己所在的“三線”與外面有多不同,倒是迷迷糊糊地產生了認同感,遠安,這個以前從沒聽過的地方,正在成為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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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安

對於“到三線去”這個橫跨千里的抉擇,孩子們只能算是追隨者,而他們的父母,這些“國家決策響應者”,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接下來可能面對什麼的。

“我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們說。

那是在1970年,中國還籠罩在文化大革命的氛圍中,一些被扣了“保守派”帽子的技術人員被迫“靠邊站”,離開了主要崗位。

聲勢浩大的三線建設已經在全國拉開大幕,066基地由七機部四院包建,選址宜昌市遠安縣,其中裝藥廠包建任務交給了四院389廠,由正在“靠邊站”的張星堂帶頭。

張星堂很快拉了一支20多人的隊伍去遠安選址。被點名的人幾乎都是痛快答應——這是國家的需要、毛主席的指示,毛主席說了:“沒有路,騎毛驢去”,“沒有錢,把我的工資拿去”。

大家多少還有點“私心”:一些人在批鬥中心情鬱悶,想要離開這個地方。還有少數南方人怕了內蒙古的乾燥、沙塵暴和麵食,被回南方“吃大米”的念頭驅動著。

大部隊3月份出發,從內蒙古到北京,再從北京坐火車到武漢,又從武漢坐船,一連走了三四天。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轉戰他鄉”。由於固體發動機事業發展初期幾易戰場,這些科研工作者也隨之進行了多次遷徙。

張紅的父親,河北秦皇島人張文元,在1959~1970年這11年中,就先後在西安、瀘州、北京、呼和浩特工作過。他的同事初玉生,在1960年畢業後的10年時間裡,從瀋陽到太原,後突然接到調令來到哈爾濱,又去北京211廠實習,然後被分配到內蒙古四院,以10年5地的頻率移動著。

這一次,他們的目的地是遠安。

遠安縣地處鄂西,那時候,這個小縣城還處於未開化的狀態:既沒有實現“三通一平”(通水、通電、通路、平整場地),也沒有橋。一進遠安,第一個到達的張仁貴倒吸一口涼氣。“遠安還不如我們四川的一個鄉場,縣城只有一個二層小樓房,其他都是青瓦土牆的低矮破房。一條不到200米長的通行道上坑坑窪窪,沒多少人,更多的是牛和滿地的牛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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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家屬區

選址人員住在廢棄火柴廠車間改造的宿舍裡,大通鋪睡一排,白天就扛著儀器翻山越嶺地選點。

經過十幾天的跋山涉水,他們選定了夏家衝一帶,這個地區地勢隱蔽,從上往下看,很像一隻按在地上的巨手——五個手指代表五條山脈,四道指縫是四條主溝。其中有三條主溝適合建廠,江河廠後來就坐落在這裡。

很快,轟隆隆的開山炮聲打破了這裡的寧靜。遠安,連同不斷到來的三線建設者們,一同開啟了命運的新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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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使用的江河廠職工住宅樓

江河

剛到遠安的那幾天,從四院379廠來的陳寶玲失眠了。儘管做足了吃苦的準備,但真到吃苦的時候,才知道苦是怎樣的味道。

“沒見過這麼荒涼的地方。”陳寶玲說,“我們住在放棺材的小屋裡,我抱著孩子睡在床板上,嚇得整宿睡不著覺。”

陳寶玲夫婦這些最早一批來遠安的支援者,最能體會三線建設的苦和難。當時,有家室的大多借住在老鄉家裡,單身的就住蘆蓆棚——蘆葦、竹竿搭建的棚子,上面圍上牛毛氈。蘆蓆棚夏天又熱又潮溼,颳風下雨都擋不住,還有毒蛇、蜈蚣出沒,很多人被咬過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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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工工作和生活過的蘆蓆棚

儘管條件艱苦,建設者們卻仍按照“先工業後民用”——先建工房後建宿舍樓的順序忙碌著。幹完一天的活,大家坐在一起吃著簡單的晚飯,一說到國家有什麼好消息,就會笑聲一片。

當時,還有一批技術人員留在內蒙古做設計工作。1971~1972年,“一個不給、一個不換、一個不留”的政策出來後,支援三線的技術人員和四院斷了臍帶,大批人馬湧至遠安。

幾年後,一些從西安、蘭州來的人也加入他們,江河廠和所在的066基地逐漸變成了一個小型社會。原來平靜、落後的小縣城遠安,一下子膨脹起來。

對於這些從城市來的“闖入者”,當地人沒有觀望多久,就把他們熱情地讓進自己家裡。“你們來了,我們就能享上福了”,老鄉們說。有的老鄉怕誤了建設的大事,在路上撿到根螺絲釘都會送過來。他們熱切盼望著,“點燈不用油”、“水順著管道往上流”早一天實現。

最初,066基地給裝藥廠的名字是“險峰”,而不是“江河”。殊不知,做火工品的人最忌諱“險”字,而喜水多。大家一商量,不如取名“江河廠”,有長江之北、黃河之南之意。

由於種種原因,江河廠的建設用了十餘年的時間才正式竣工。邊建設、邊研製、邊生產,主要靠“基建費”度日的江河廠比兄弟單位更窘迫,常常原材料款都付不起,到處賒賬。江河廠的領導每次去基地開會,都坐在後排的角落裡,挺不直腰桿。

上世紀80年代,江河廠成立了民品開發部,向民用產業進發。他們賣過軟硬泡沫、肥皂、降雨產品、剎車轂,但是這些與自身核心技術無關的民品,都失敗了。

直到自研的型號開始開花結果,廠裡的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

江河廠邁向正軌的時候,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當初跟在父母屁股後面怯生生來到這裡的小孩子們,已經呼啦啦長大成人。

在廠裡唸完小學、初中、高中,上了技校,董若男和大多數三線子弟一樣,在江河廠上班了。“二代”的加入和企業十幾年的發展,使066基地迎來了“黃金時代”。

在江河廠,每天下班後,籃球場、足球場上都是人,場邊觀眾和等待上場的人比場上的還要多好幾倍。要是節假日去縣城轉轉,到哪都能看到066的人。

那時時興騎“叫驢子”,也就是50型摩托車,066基地職工幾乎人手一輛。上班、下班,偶爾聚會,成群的摩托車相當壯觀,成為當地一景。

下了班,有人喜歡去熱鬧的舞池跳跳舞,有的則聚在一起喝幾杯酒,聽著悠揚的二胡或鋼琴曲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江河廠的年輕人組了自己的樂隊,電子琴、電貝司、沙錘、架子鼓是常備樂器,有時還配有小號、圓號、黑管和長笛。

回憶起三線生活的甜蜜時光,江河廠的老職工幾乎都把指針撥向了這個年代。“雖然很苦,但是很快樂,人與人之間非常親近。”江河廠當年的樂隊主唱說道。說罷唱起一曲《時光倒流》,懷舊的情緒盡在歌聲裡流淌。

然而,美好的時光很快結束了。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066基地的大多數企業,在受困於交通不便、人才難進等問題多年後,陸續遷出三線,搬進孝感和武漢,謀求新的發展。

只有江河廠還在山溝裡留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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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走

大部隊走後,原來熱鬧鬧的遠安又重新安靜下來,江河廠的職工獨自品嚐著喧囂後的落寞。

眼看著很多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都走了,張紅又羨慕又後悔,“當初分配的時候我怎麼就沒選其他廠呢!”董若男也很失落,他說:“有一種孤獨感,感覺被邊緣了”。

其實,江河也想走。2002年左右,廠裡打算把行政辦公部門和民品遷到城市去,甚至在宜昌市建了辦公樓和住宅樓,一批職工在那裡買了房,可是,因為火工品廠的種種特殊限制,最終沒有走成。

幾年後,江河廠又動了一次搬遷的念頭,在武漢附近的黃陂選了一塊地。但是報告遞上去,由於涉及軍工能力佈局調整,又黃了。上級領導說:“你們就別搬了,踏踏實實待在山溝裡吧。”

承載著裝藥任務的工廠走不了,長了兩條腿的人呢?

“我們沒想過離開這裡。”很多“二代”直言,“從小在這裡長大,有感情了。”但同時也有很多人,在對城市的嚮往中掙扎。

參加工作以後,董若男第一次去武漢出差,終於見識了什麼是城市。“城市裡那麼繁華,吃個早點花樣都很多,要啥有啥,確實很好。”50多歲的他描述起自己最初見到城市的樣子,眼睛裡仍然閃著光。

因為回湖南老家經常路過長沙,張紅從小就渴望去城市生活。如今近50歲的她穿著黑色裙裝,戴著翠玉鐲子,腳穿魚嘴高跟鞋,染了頭髮,化著精緻的妝容,看起來與城裡人無異。

張紅想過離開。但是上世紀70年代末高考制度恢復的時候,她發現在學校學的東西根本無法支撐自己考出去。由於廠辦學校師資水平不高,那幾年能“蹦”出去的大學生鳳毛麟角。

八九十年代,國家打開市場經濟的大門,下海潮盛行的時候,董若男也想過“下海闖闖”,但是自己當時已有妻兒,父母稍一勸說,也便放棄了。

與想要離開卻頗感無力的少數“二代”相比,父輩把他們帶來這山溝,是沒打算回去的。除了極少數的幾個離開了,大多數人都在這裡一待一輩子。

“來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孩子都帶過來了,為什麼呢?不回去了,給自己斷了後路了。”李俊榮說。

張文元曾有兩次調離遠安的機會,他都放棄了。人老了難免懷舊,張文元最惦念的,就是在西安的同事和戰友。他曾經試圖在網絡上發帖找人,卻石沉大海。可是,當兩次去西安工作的機會到眼前時,他卻不要,“人老了就圍著子女轉了,哪也不去了。”

兩次想搬沒搬走後,張紅也死心了,“不走了。我們這一代命運是沒法改變了,指望下一代吧。”說完又補一句:“其實現在我的想法也變了,覺得在這裡生活也挺好的,遠安這幾年變化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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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留

遠安的變化確實很大。

這些年,很多新住宅樓拔地而起,武漢的兩家大型連鎖超市開到了遠安,新的購物中心“盛世中央”也開張了,一些基本的生活需求在縣城就可以解決。

縣城裡三路公交車來來往往,其中一路可以直接開到江河廠。特別是近兩年,很多人買了小轎車,保宜高速開通後,遠安到孝感、武漢的時間縮短了一個小時,人們出行更加方便了。

而自從張藝謀導演在遠安拍攝了一場山楂樹之戀,遠安也變得小有名氣,一些遊客慕名前來,為這個小縣城增加了一些旅遊經濟。

可是江河廠在山溝溝裡的現實,誰也改變不了。

2010年,新員工李恩前來報到時,在遠安縣被人力資源處領導接上車,然後一路往江河廠(後來改成江河公司)開。車越開越遠,每到一處稍顯現代化的建築,李恩就想“到了吧”,結果落空了好幾次,才到達目的地。

江河廠還在老地方,40多年過去了,它還保留著很多和以前一樣的廠房、一樣的宿舍。辦公樓外緊鄰廠區有一片農田,農民在裡面幹活,似乎還能看到當年建設時“寧墾荒山一片,不佔良田一分”的影子。

然而江河廠終究不同於以往了。無論是重新裝修的辦公樓、擴建的廠房,還是增加了10倍的裝藥量,都印證著這個三線老廠幾十年的變化。30年前,分來5個大學生只能留住一個,現在呢,很多像李恩這樣的新鮮血液匯入,讓它煥發出新的生機。

外面的人來了,裡面的人卻在往外走。

“三代”長大後,內部通婚造就的三線家族發生了變化。與從小在溝里長大的“二代”不同,很多“三代”從小就被送到宜昌和孝感去讀書,加上現代思潮的影響,他們的觀念變了。

“現在的孩子畢業後想回來的少了,只要是考得好的,能在外面找到好工作的,都不大願意再回溝裡來。”張紅說。

3年前,董若男的兒子董常亮畢業後通過招工考試回到了江河廠。他說,外面的世界再精彩,這裡終歸才是家。此話或許不假,但是,父親的一句話拆穿了這個男孩的小心思:“他曾經在武漢找了工作,我們做了思想工作才把他叫回來的。”

張紅的兒子谷嶽也被做了不少思想工作。2014年,他從湖北理工大學畢業後,有三份工作可以選擇,一份是武漢的航天信息,一份是秦皇島的房地產公司,還有一份是孝感的四院萬峰公司。他在其中猶豫不決,最後全家召開會議,老爺子張文元拍了板:“去四院萬峰!”

沒有一項統計可以說明“三代”們走與留的情況。在江河廠,每年招收的子弟確實越來越少了。可時至今日,三線家族仍然普遍且龐大。有的一家12口,有10口人都在066基地(現中國航天科工四院)。還有更龐大的家族,在基地工作的竟有近20口之多。

時間飛逝,40多年過去了,問白髮蒼蒼的三線支援者們哪裡是家,他們手指著腳下的土地,用帶老家口音的普通話說:“家就在這兒,在這紮根了。”問還想不想回去,他們笑著手一揮,“這麼大歲數了還去哪,棺材都在這兒買好了!”

另一邊,谷嶽也是手一揮,在萬峰公司的宿舍裡卸下行李。行李放著好幾天沒打開,張紅問他為什麼不整理,他說:“我在這兒待不久,我還是會走的。”(圖片來自網絡 文/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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