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油畫 陳逸飛 陳丹青 魯迅 美術 半文藝術傳媒 2018-11-30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他的一生經歷了不同年代,他不斷進入各種領域,不專一卻總獲得成功,對他的非議也從未中斷。

陳逸飛,浪漫的現實主義者抑或現實的浪漫主義者?

逸飛長我7歲。我19歲那年認識他,那麼他才26歲,時在1972年,距今33年了。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記得是由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女才子劉耀真引見,上午好太陽,送我到畫室大門口,她說你自己進去吧。只見逸飛正從大畫布前退開遠觀,我竟一時羞怯,回身退出來。結果還是劉耀真領我進入,介紹過,他就看我攜去的畫,片刻便熟,叫我以後去“白相”。

那夜記日記,寫了兩回,只恨寫不像,終於沒記完。

陳逸飛當年譽滿上海,雖然另有夏葆元魏景山聲名響亮,但逸飛較夏、魏二位年紀輕,好比現在說的“黑馬”,不容小視,因他當年正有大作《開路先鋒》入選全國美展,與景山合作,轟動一時。此前我已百般曲折識得葆元,結交為師,惟不曾見過逸飛與景山。這幾位於我學畫實在有終生的影響,可是當年不曾喊老師,直呼其名:葆元、景山、逸飛。

那天我見逸飛,他正畫雙聯畫《紅旗頌》油稿,其時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畫,豎著,高約3米,一枚畫臨陣宣誓的三位兵士,一枚畫紀念碑前敬禮的新中國女孩。我說為首那女的真好看,逸飛咧嘴笑道:是我老婆呀。我這才知道他已婚,瞧著只像大學生。

1974年批林批孔,逸飛畫魯迅伏案在“批孔”,忽然叫我去,說是你耳朵蠻好,魯迅側面這隻耳朵,你來給我對著畫畫看。一早去了,居然畫到下午,歷5小時,只是描那隻耳朵。

翌年他與景山合作魯迅故事的油畫連環畫,又給叫過去,說是我畫過連環畫,會得構圖,幫他倆弄弄看,於是當場勾來勾去。出版後他到處跟人說:呶!構圖是這小鬼弄的呀!同年,我在江西實在混不下去,他說弗要緊,我來想辦法,當即給蘇州朋友楊明義寫信去,後來再加好幾位師友一幫襯,居然真的混到江北農村落戶了。

逸飛相幫朋友,不在話下,單為我,便熱心忙過好幾回。那年我要去紐約,請他傳話給親戚,他即去了,立時給我寫信來。

1976年前後,便是逸飛景山畫出“佔領南京”大創作,那真是發了狠了。我記得逸飛是腳手架上跳下地,仰看畫面,臉上一副年紀輕輕的凶相,下巴揚起來,說是背景非要畫得深進去,“部隊譁一下子往裡衝!”他每要做什麼自以為要緊的事,便即神色凜然,意思是你看好,我定歸做成功。今天三五藝術家,臉上想入非非有表情,那是慾望的表情,逸飛一代的志氣清堅,我是久不看見了。

“丹青,我老實跟你講,我頂想做的不是畫圖畫!”忽一日逸飛下巴揚起來,凜然語告,“我總有一天要來拍電影!”

所以逸飛早有念頭在,據他說法,其實還要早,是他中學有次跌了腿,久臥床上,弄一疊電影畫報翻來翻去看。少年人迷一件事情,不奇怪,若是此後上了心而果然做,便是有志氣。中央美院王式廓,畫著畫著,忽然摜倒在地,死了。香港李翰祥是在拍片現場彎腰瞄鏡頭,忽然胸口悶,歪倒死了。這是我頂佩服的死法。到我現在的歲數,雖不算怎樣老,時或便有同輩的死訊傳過來,可哪會想到是逸飛!他死在工作的當口,一條性命,凜然交給“拍電影”。我曉得有人不服陳逸飛,那麼誰也來這樣子死死看!

他的電影,我是看過的。第一部力氣用足,意象紛亂,那樣子的沒有故事,沒有結構,可以的,然而畢竟是繪畫的想象與影像敘述不是一回事。可是拍成一部電影好不容易啊,他總算還了第一筆夙願。《人約黃昏》相當可看,比比凱歌的《風月》、藝謀的“搖啊搖”,一是陝西知青,一是北京知青,懂什麼舊上海與舊江南?到底逸飛上海人,遙想他童年五六十年代,馬路上的上海人其實全是過來人,結果是連背景群眾的衣帽扮相也都經得起看。逸飛鍾情歐洲文藝片的所謂“優雅”情調,也還貫穿全片,多少有點意思在,我不喜歡的是原作,這便是逸飛的趣味了。

說到逸飛的趣味,眾人議論,多以他晚近的美女系列、古裝系列,及弄時尚、選模特做依據。然而看《黃河頌》《紅旗頌》與《佔領總統府》,逸飛實有英雄情結,崇拜英雄主義的,此為近人所不知。他自強好勝有果斷,便是個人奮鬥當英雄的坯,遇上“文革”時代泛政治化激情,又是建國後新起的油畫家,與我輩知青逆子相較,他的成長經歷與政治觀價值觀,自然正面而進步,曾是滬上評出的優秀共青團員。雖因同行相嫉,他“文革”時期的力作幾乎全部被否決,但他的職業生涯與功名之途,算是順利的,不像葆元在工藝美術系統虛擲歲月十餘年,懷奇才而大不遇。此所以逸飛早年的畫作局勢龐大,雄心勃勃,自是一股朝氣、自信、有魄力,即便政治宣傳大主題,真有青春熱情在,論重要性,同期同代,今也無有可資替代者。

逸飛旅美后的作品,極盡矯飾,脂粉氣。“資產階級”一詞,今非貶義,而他從此的作品確是一股“資產階級”氣。但這也可以不是貶義的,因他“資產階級”得認認真真不敷衍。我看他1983年首次個展的女音樂家系列,那西人的眉眼刻畫雖已憑照片,而刻畫的用心用力,直追那枚魯迅的耳朵,怕要畫十個鐘頭才見效。而美國那邊市場賞識,也有道理,因如薩金特一代資產階級肖像的寫實畫品早已無跡可尋,一位中國畫家有這等誠心誠意的模擬之作,1980年代美國人,絕對久違了。

再說下去,逸飛的人格,深植上海一地源遠流長的崇洋情結。這情結,在逸飛作品中未見文化認知的深度,但見刻意追求的強度,而這追求,又正是上海結束殖民期30年初開國門後,理所當然的單相思,異常熱烈而認真。比之滬上才子張愛玲、劉海粟、傅雷之流於西洋文藝的好教養,逸飛這代“文革”藝術家,不可能得其“真”,此不可強求也;再比“文革”同期教條作品之“土”,及1980年代油畫創作不倫不類之“洋”,則逸飛遠在紐約的經營,要算得既“洋”且“真”,品相好得多了。此後水鄉系列、古裝系列、西藏系列,則是本土題材異國化,異國眼光本土化,不論在域外抑或本國的收藏家那裡,正與西人的中國情結與國人的西洋情結相契合,得其所哉。

逸飛的美學理想,由他謂之為“古典”,其實近於沙龍,沙龍作風原本即是近東題材,極其異國情調的,故而為美國上世紀初的沙龍寫實繪畫所引鑑。逸飛選擇了美國,上海成全了逸飛,均可窺見內在的因緣,因1990年代的上海夢便是紐約夢,而人在紐約的陳逸飛1990年代回上海,他成為紐約與上海在1990年代的私人中介與公共偶像,說來正好,其實很對。國中美術界對逸飛的近作多有輕視與非難,恐怕是不瞭解美國,也不願瞭解逸飛與上海。我們不能因他的迷戀“古典寫實”,便拿去和歐洲正脈比,非要比,國中幾代畫家誰有資格比?倘若放下這一節,則小範圍看,逸飛自1970年代至1990年代,委實給上海地面的繪畫故事作了戲劇性的交代,大範圍看,則國中繪畫圈數十年可數的人物中,豈能缺一個陳逸飛。

而逸飛長袖善舞,後來攤子鋪得那麼大,便是他自己在“文革”時也萬萬想不到。社會上於逸飛的觀感與議論,早已是他繪畫之外目不暇接的事業:於是又有側目與非難。從異議的一面看,說重了,便是少見多怪;從美國一面看,則事屬當然。美國文藝家做生意、出秀場、當明星、變角色,實在司空見慣,安迪·沃霍爾功名既就,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流,一生至死,便是“公開展示的存在”。於是從逸飛那一面看,他倒是挑釁而放膽,索性把自己交給公眾與時代。1990年代什麼時代?全中國傳奇性大幅度轉型、現代化是也。他當初慨然出國,敢想敢幹,後來是相機歸來,愈加敢想敢幹。多少人有其心而無其力,有其念而無其膽。此所以逸飛式的人物不嫌其多,惟嫌其少,不然上海灘文藝時事豈不更精彩?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逸飛不是讀書人,而是行動家。

從《黃河頌》《紅旗頌》的革命主題,到《大提琴手》《潯陽遺韻》的異樣姿媚,陳逸飛坦然呈示了自己的情懷,而我們的國家與時代,以“文革”而改革,為他鋪墊了雙重背景,雙重機遇:三十多年來,逸飛時時代表著中國式的“先進文化”,與時俱進,與時俱榮。他可能階段性冒犯了半生不熟的時代,他也難免得罪到昔日圈內的友朋與合作者,而急於事功做大事,顧不得那許多———以我對逸飛的瞭解,他已是太過忙碌太周全,當聞知噩耗,我們誰都會承認,他仍在舊夢中,不甘斷念於做個藝術家,其代價,竟是自己的隱病與瘁亡。

1983年我與逸飛紐約生芥蒂,此後不往來,今已過去22年了。近年人堆裡照面三四次,初略尷尬,旋即握手,滬語笑談如往昔:他有點發胖了,西裝筆挺,相貌堂堂。我倆眼睛對看著,有話不好說,心裡起傷感,我想起小時候———他是老朋友,他是我老師。

逸飛“文革”間舊寓,門牌13號。我說你不怕麼?他笑道:我生日就是13號。他的長子今已過而立之年,我見他時,孩子不過三五歲,童車裡坐著不肯聽話吃晚飯,逸飛嚇他,說我是警察,於是孩子滿嘴含飯捏我手背吻一吻,算是來告饒:這西來的動作想必是父母教給他,其時正當“文革”,上海人仍在自然而然學西洋……逸飛的幼子今也五歲了,我不曾見過,來日他長大成人,我跟他講講他父親怎樣一個人。

今日上海灘的話題,此後缺了一大塊,國中的媒體,也再請不出另一位陳逸飛。逸飛走掉,到此刻不滿兩晝夜。以上這番話,永不得機緣當面稟告他,我也不曉得去哪裡祭悼。現在南方週末約稿急,未及細忖,草成此文,逸飛靈前,算是三鞠躬。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陳丹青:陳逸飛不專一卻總能成功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