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選智:清明

【作者簡介】李選智,陝西省水務集團合陽縣供水有限公司幹部。

李選智:清明

清 明

文/李選智

40歲前,我對清明的概念,就是回家給先人上墳。這是我必須履行的責任。

也知道“清明前後,點瓜種豆”,但那多是父母的事情,豆種的深淺我都拿不準。也曉得清明踏青,但那是文人雅士的行為,對著桃紅柳綠我起不來詩意。

節前的一個禮拜日,母親會蒸好六個包著雞蛋的上墳饃。哥哥或者我回家買一卷燒紙、幾沓冥幣。母親開始做早飯,我們父子東出巷口拐進田間的土路到早已夷為平地的祖墳。

那兒早成了別人家的地。地裡栽著蘋果樹。樹枝上開滿白花。我們貓腰鑽進果園,估摸出大體方位,呈扇形用六塊土疙瘩壓住六張燒紙,算是六位先人的墳頭了。

這六位先人中,爺爺和奶奶是我小時候所見過的———爺爺是一個頭發和鬍子都發白腰板挺得筆直目光威嚴從不和小孩招嘴的老漢,在我4歲時去世了;奶奶是一個佝僂著身體常年用手帕罩著頭整天嘴裡嘟嘟囔囔但聽不清說什麼的小腳老嫗,在我6歲時去世了。其他的四位先人,據說是爺爺的父母和兩個兄弟,都是解放以前埋在這裡的。

父親在扇形墳場的中央,打開包袱把上墳饃饃擺成塔型,算是祭品,退後三五步,和我們一起跪下點燒冥幣。弄亂的燒紙邊角開始發出幽明悽柔的光熱。刮來的是急且燥的風,灰燼被風吹成一群離火的灰蛾。火苗也會引燃周圍乾枯的雜草,雜草嗶嗶啪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神祕。待冥幣完全燃盡,待灰燼在遠方安寧下來,我們就起身作一長揖,算是完成了上墳的儀式。

我收起祭品,到附近麥地裡拔一撮長了節的麥苗,這是要回家放在窗臺上的。父親這時候才開始說話,無非是莊稼的墒情或天氣預報怎麼說。

杜牧詩云“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但我很少碰到清明時節下雨,也很少見到誰在路上斷魂———也許杜牧描繪的是江南一帶清明的景象吧。

父親很少給我講他的父母以及他尚未成婚早早夭折的兩個叔父。據母親說,曾祖父是佃戶,一輩子窮苦;祖父是他的大兒子,有著蠻牛般的力氣和吝嗇鬼般的節儉,靠多幹活和少花錢蓋了房成了家置了地產,算是在村子裡立起了一個家。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到城裡“熬相公”,即到商鋪當夥計,另一個過繼給一家沒有兒子的親戚,為何早死卻原因不明。我想也許是死因太平常了,引不起後人的回憶。

我43歲的時候,性格暴躁的父親卻讓嚴重的風溼性關節炎困住了雙腿,上一次茅廁猶如爬一座山,這讓他常陷於有心無力的痛苦中,如清明上墳的時候,就不能親自給先人燒紙磕頭了。

我開始操心上墳的事了。再上墳,就買幾個油雲,免得老母親蒸饃。有年帶著兒子上墳,他問我祖先的情況,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信息告訴給他。他又問:“咱家的祖先,再向上算,有沒有幹大事的?”

“看過族譜,推到明朝族譜開始記錄的時候,好像都是農民”,我回答。

“咱們的祖先這麼無能呀!幾百年都不出一個名人!”兒子洩氣地嘟囔著。我有點生氣:“農民怎麼啦!沒有這一連串農民,哪有我?沒有我哪有你?”

其實我不該罵兒子。年輕的時候,我也有過狗嫌家貧的念頭——為什麼把我生在農村農家,父親為什麼不是個幹部,母親為什麼不是個教師?

埋怨終是一時和一會兒的事,但客觀上看,農民的優點很多但缺點也不少,而我對自己的恨處,恰恰在於承繼了農民的缺點而鮮有農民的優點。

我45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他沒有埋在祖墳,而是埋在我們家的責任田裡。父親病重臥床期間,十分討厭吃藥,背過人就把藥扔到床底下,有次被我發現竟然惱羞成怒:“誰不把地頂成土帽帽!活多久是命中註定的事!吃藥頂屁用!”

父親去世後,清明上墳就先到責任田父親的墳前。

這塊責任田,從1983年歸我家,已經36年了。在這裡我家種收過麥子、棉花、烤煙、穀子、玉米和花椒。儘管我好逸惡勞幹活沒勁又沒竅,但在太陽下或者沒有太陽流淌在這裡的汗水,彙集起來也可以裝滿一老水甕。但我從來沒想到,這兒會是父親的墳場!

這一堆黃土,成長過麥子、棉花、烤煙、穀子、玉米的一堆黃土,竟是我父親最終的安身之所。以前參加過多少人的葬禮,也用鐵杴埋葬過多少人,但都沒有建立起死亡的概念。而父親的墳頭,卻讓我對人的生老病死有了真切的感受。

今年的上墳,我不再應付差事了,而是充滿了虔誠和莊嚴。田野裡,除過有聲音的燥風,再沒有別的聲音,那燃燒的冥幣和飛舞的“灰蛾”是沒有聲音的。我希望在這種極其安靜的時空中,能聽見父親的聲音———不管是父親的呻吟或者鼾聲或者牢騷或者嘆息都行。只有他說話,我就坐在這兒好好和他聊聊———非常有耐心地聊聊。

但是,哪能聽見呢!即使晚上做夢,他可能都不會來打擾我。

我忽然把自己和父親作了比較,繼而和先人們作了一個比較,頓悟出自己就是個農民!

不是嗎?25歲前,我就是一個上著小學、中學、中專的農民,儘管接受著國家的義務教育,但我的行為習慣和思維方式是農村農業農民的,除過農村農業農民,我想象不來其他地方其他行業其他人的生活生產以及他們的知識和技能。

25歲至今又是一個25年,雖說沒在家務農,現在回頭看,還是用農民的眼光看待世界,用農民的思維為人處事,用農民的喜怒哀樂迴應生命的酸甜苦辣。雖然遭遇太多的不習慣遭遇太多的困惑遭遇太多的必須改變,但改變了多少呢?還不是一個不種莊稼但像種莊稼的農民嗎?只是增添了更多的糾結而已!

孔子云“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在我,就是一個農民。如此想來,倒也坦然了許多。但願以後,我能多發揚一點農民的優點,抑制一點農民的缺點。苟能如此,人生知足矣!

這就是基因,這就是基因的強大!

今年的清明甚好!正如《歲時百問》中所說,“萬物皆顯,清潔而明淨,故謂之清明。”

李選智:清明

來源:《金水文學》公眾號,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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