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曾飈,英國時政時評人,旅居英國多年

文章繫個人觀點

6月3日,特朗普訪英,國宴致辭也許是他有生以來最難的閱讀材料。對於特朗普來說,big一個詞就足以替代“大的”,“好吃的”,“美好的”,“偉大的”,“了不起的”,以及一切看起來和大有關的感覺。把特朗普的公開講話都過一遍,這位美國總統的詞彙量可能不超過2000個單詞,常用詞可能不超過80個。

相反,如果你有機會閱讀或者聆聽一下鮑里斯的文字作品或者演講,就會發現他對自己的才華很自信,思維角度新穎,比如他寫過這樣的文字:

“有人彈鋼琴,有人玩數獨,還有人會看電視,會出去吃飯。我會寫書。”

“我們和其他國家人不一樣。法國人看著飯桌,想到的是吃飯。我們看著飯桌,發明了乒乓球。”

2018年,英國保守黨年會,鮑里斯的演講可謂振聾發聵。他精通法語,當年擔任英國《每日電訊報》駐歐記者,就是靠這個吃飯,兩年前出任外交大臣,跑到法國駐英使館介紹英國脫歐,開場白就是法語。他還通曉拉丁文和希臘文,已經出版過不下十本著作。

鮑里斯讀書時候最大成就是成為牛津大學辯論社(Oxford Union)主席,牛津大學辯論社不是靠“我想提醒對方辯友”這樣的套路吃飯。它在英國學生政界地位,應該是完全高過中國的全國學聯和全國青聯,能出任主席的學生就基本上算是半隻腳在英國西敏寺議會,未來內閣裡已經預留了一個大臣的位置,距離唐寧街10號,已經不是能力問題,而是靠命和風水來左右了。

如果這樣,你還是認為鮑里斯和特朗普是一路人,那麼,需要檢查一下自己對兩個人的瞭解來自哪裡。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左:鮑里斯;右;特朗普

鮑里斯和英國政壇生態

坊間媒體最愛把鮑里斯和特朗普等同起來,這也許是媒體作為智力淺水灣的典型例子。僅僅從外形和塊頭上類比,把人歸為一類,這是“赤裸裸的歧視”。

鮑里斯的金髮是遺傳的,他的父親、弟弟和妹妹都是金髮,特朗普的金髮可能是來自他的蘇格蘭血統。與特朗普不同,鮑里斯的父親是一名金融家,年輕時候為了工作,在歐洲各地出差居住。據BBC紀錄片《鮑里斯·約翰遜:勢不可擋》(Boris Johnson: The Irresistible Rise)介紹,鮑里斯小時候曾經住過三十多個地方。這樣的閱歷很難將鮑里斯等同於一個思想狹隘的排外分子,事實上在英國政論界,基本上把鮑里斯定位成一個自由主義者。

在英國,很多人討厭鮑里斯,但千萬不要忘記喜歡的人可能一樣多。大概在十年前,鮑里斯還是英國大學生中最受歡迎的議員。二十年前,鮑里斯還在執掌保守黨黨刊《旁觀者》雜誌,如果重新閱讀當時雜誌,今天在英國保守黨內浮出水面的政治人物,都是那時候的讀者和作者。當年鮑里斯常常出現在《新聞問答》(Have I Got News for You),類似臺灣全民大燜鍋這樣的政治脫口秀,帶來極高的收視率。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今年6月這場黨魁之爭,對於鮑里斯的愛恨情仇,即將出現爆發的時刻。這一刻之後也許是核彈爆炸的新世界,給鮑里斯開創一個在白紙上書寫新世界的機會。如果說法國給世界貢獻了葡萄酒,意大利貢獻了美食,德國貢獻了工程師,那麼,不列顛貢獻的是政治。鮑里斯的身上閃露著英國性(Britishness)的政治特質,過於明顯。

這種英國性的政治,如同英國的酵母醬(Marmite),愛之者奉為人間至味,恨之者不能忍受片刻,哪怕是氣味。如果說特朗普主演的美國政治,是赤裸裸的真實,英國政治特質就是誠實的虛偽,配合媒體和言論的放大和八卦,使得政治成為一場讓聖徒當小丑,讓小偷演警察的鬧劇,作為觀眾你還不能輕易地笑,要剋制和低調,注意禮貌。

鮑里斯在其才情之外,是難以自抑的優越感和不羈。這點在很多政治訪談類節目中常常可以從他的肢體語言中觀察到。比如,當他對主持人的提問有牴觸時候,他的不屑一顧,基本上已經從眼神和身體移動上表露出來。可以說,在很多訪談中,鮑里斯對於手指頭的運用,是不受社交禮儀約束的。但是,鮑里斯並非是一個粗俗沒有教養的人。

今天,中國一些自媒體對英倫範、貴族氣質等詞彙充滿了“膜拜”。除了提醒你這是一場營銷,為了拓展暑假中小學英國遊學的銷路之外,論者可能忽略了一點:所謂的自由和個性,是一種屬於特權階級的跑馬場,馬場的土壤是由無數規規矩矩的中產階級來鋪墊的。英國整體的氛圍,還是鼓吹溫文爾雅的教育以製造大量中產階級。只有鮑里斯這樣出身有背景的人物,才可以肆意揮灑性情。這點,對於理解英國的自由很有幫助。

在英國中產階級日益萎縮,或者負擔加重的時代裡,鮑里斯的“階級背景”突然被放大了,他的任性和自由遭到嫉妒,超過了他曾經的可愛之處。對於鮑里斯態度的轉變,可能在於英國左派勢力和更加年輕的政治力量在高漲。這高漲的背後卻是英國左派和溫和派無奈的抗爭。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保守黨,中間偏右至右翼(傳統上為右翼);工黨,中間偏左(傳統上為中間偏左至極左翼);自由民主黨,中間偏左(傳統上為中間派);蘇格蘭民族黨,中間偏左,主要致力於蘇格蘭獨立運動


這點從工黨的處境就可以看得出來。在2010年,工黨布朗在選舉中落敗,一個走中間路線的“新工黨”已經徹底總結,連前首相布萊爾都首先自己富裕起來,升級成了銀行家。這個新工黨,新在哪裡呢?是賺錢的手法很新穎嗎?

繼任的米利班德,是小米利班德(埃德·米利班德),不是那位能言善辯、被希拉里女士稱為“喜歡得不得了”的哥哥大衛·米利班德。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左:埃德·米利班德;右:大衛·米利班德

據《每日電訊報》披露,假如2017年希拉里入主白宮,當時在紐約的大米利班德甚至會拿到美國政府一個高官的位置。小米利班德能夠擠掉哥哥上位,也是有點政治道行。他最大的問題,是有點口吃。

在他當選工黨黨魁的那個晚上,首相卡梅倫打電話祝賀他當選,然後特地說,“我發誓,我知道你這個位置有多難做”。之後在議會辯論中,米利班德幾乎是慘遭羞辱,以至後來,保守黨挑起任何政策辯論,幾乎聽不到工黨黨魁的聲音。2015年大選,卡梅倫再下一城,領導保守黨意外大勝,工黨的米利班德辭去了黨魁,迎來了科爾賓時代。

對於工黨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轉型。科爾賓是英國政壇老槍,從年輕時候從政就是信奉馬克思主義左派思想,諸多政治理念基本上沒有放棄過。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左:科爾賓

科爾賓的政壇手腕,也是極端老油條,油鹽不進。在科爾賓時代,工黨並沒有在政策制定上有什麼推成出新的地方,但是當辯才無礙的科爾賓與滿口情懷的特雷莎·梅同臺辯論,工黨的賣相也突然提高了幾成。其實,在出任黨魁早期,科爾賓在工黨內部遭受到的壓力是巨大的,與特雷莎·梅的晚期幾乎是一模一樣。

當時反對科爾賓的主要是新工黨餘脈。科爾賓的過人之處,就是不管底下人怎麼反對他,他就是不服軟,不走人,關鍵因素是他得到了英國工會支持,但是個人的定力也是至關重要。

科爾賓的理想主義情懷,讓很多英國年輕人激動,對於沒見識過崛起、不曾做夢的英國當代年輕人來說,一個堅持理想的老頭就足以讓他們激動不已。這個激動的心情和支持幫助工黨在2017年的選舉中取得了巨大勝利。

與科爾賓對理想主義執著一樣,鮑里斯對於自由主義的堅持,也是不應該被人忘記。需要在這裡重新強調一下。

與中文“保守”略有不同,英國的保守主義(conservatism)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發源地。上個世紀80年代,里根和撒切爾夫人掀起了新自由主義浪潮。其在經濟上主張自由貿易和國際分工,對中國也產生了較大影響。

鮑里斯是英國經典的保守主義者,也一個充滿政治諷刺色彩的專欄作家。有一件事情令人印象深刻。莎士比亞在中國被推崇備至,不管你讀過,沒讀過他的作品。時任倫敦市長的鮑里斯寫了一篇很好玩的評論。在他的評論裡,莎士比亞所生活的時代,大英帝國正浮出歷史的地平線,女王卻日漸昏聵,祕密警察橫行,文字獄嚴酷,而莎士比亞卻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自如,衣食無憂,是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典型代表。

獅子與狼群的戰鬥

到目前為止,鮑里斯選擇了保守的防守反擊策略。即使他在上週被民間反脫歐分子提告訴訟的時候,鮑里斯選擇了沉默,這與往日的鮑里斯完全不一樣。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上週三,鮑里斯被控在英國脫歐公投前,明顯誤導及欺騙國民。若罪名成立,鮑里斯或入獄6個月以上。


歷數鮑里斯目所能及的競爭者,不過兩三人足以挑戰他。同樣是脫歐陣營的多米尼克·拉比,與鮑里斯競爭黨魁。他四十出頭,也是牛津師弟,曾經出任過脫歐大臣,最後因反對梅的脫歐方案而辭職。以筆者觀察,拉比更像是鮑里斯的陪跑者,而不是競爭者。假如鮑里斯能夠出任首相,拉比很有希望出任重要職位。如果以性別來看,保守黨內最具領袖氣質的女性是勞德女士,已經放出口風自己支持鮑里斯,看起來是把自己的未來放在了後鮑里斯時代的角逐。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多米尼克·拉比

鮑里斯的主要競爭者是“政壇小呂布”戈夫和中國女婿亨特。其中戈夫是對鮑里斯威脅最大的對手。所謂“小呂布”,是因為戈夫有兩點令人矚目。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邁克爾·戈夫

第一是戈夫善戰,在他出任的教育大臣和環境大臣兩個時期,他都以精彩的成績顯示了自己的施政能力。他可能是最近十年唯一能夠觸動和推動英國教育改革的人物。在出任環境大臣至今,在諸多議題上也掀起了風潮,比如取消塑料吸管。英國能夠脫歐公投成功,戈夫功不可沒,因此戈夫和鮑里斯,外加國際大臣萊恩姆曾一度被媒體稱作“脫歐三人組”。

其二,戈夫善變,不同立場起承轉合基本不受道德感的約束,也就是他做人做事沒什麼糾結。脫歐公投成功,鮑里斯有望出任黨魁,執掌首相大權,戈夫突然從後臺殺出,挑戰鮑里斯,使得鮑里斯臨陣脫逃。2018年底,鮑里斯辭去外交大臣之後,梅內閣瀕臨倒臺,戈夫加入了梅的陣營,成為梅內閣的臺柱子之一。

戈夫的戰鬥力在保守黨候選人中,應該是僅次於鮑里斯。在本週一,戈夫在接受BBC採訪時候,吐露了自己參選的目的。戈夫經歷傳奇,聰明絕頂,和鮑里斯一樣,都是牛津大學畢業,出任過牛津大學辯論社主席。據說,他也是媒體高手,深諳媒體運作,與默多克關係很好,據說他靠寫東西掙到百萬英鎊。很多人知道他是一個孤兒,養父母是蘇格蘭的漁民,但是他對於這個背景極少觸及。這次他在電臺裡說,自己這麼做的動力之一,就是告訴我自己的養父母,“他們所作的選擇是對的”。這是筆者印象當中他第一次如此深情談自己的家庭背景。

相比之下,目前留歐派大將,也是著名的中國女婿外交大臣亨特,與卡梅倫一樣,也是世家子弟,生活優渥,政壇一帆風順,是員福將。目前,在留歐陣營當中人氣很高,但是如果遭遇詭譎的貼身割喉戰的話,很難抵擋戈夫這樣的刺客型政客。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亨特夫婦

對於鮑里斯來說,能夠把戰鬥安全地延伸到最後的投票時刻,這是他目前關鍵的任務。在現在和投票那天之間,戈夫是最危險的對手,他有時候靈光一閃的出手,或者鮑里斯一個漫不經心的失誤,完全可以扭轉選戰局面。

和很多政治人物一樣,鮑里斯也被特朗普稱作“自己的朋友”。此次特朗普訪英,鮑里斯卻選擇了避開。這無疑是非常明智的決定。鮑里斯大概明白作為特朗普的推特好友是有風險的。特朗普此次訪英,對於英國大加讚賞,無外乎,第一,美國是英國最大貿易伙伴;第二,在歐盟與英國之間,特朗普更喜歡英國;第三,英國的某些行業,比如醫療是美國資本的興趣所在。


鮑里斯豈是特朗普

左:鮑里斯;右;特朗普

和鮑里斯心目中的英雄丘吉爾一樣,鮑里斯很大程度上接近了一個“群雄混戰”的時代,這個時代可能會最大限度地激發他的潛能。不同的是,丘吉爾遇到的是斯大林和羅斯福兩個人,而鮑里斯碰到了一個別樣的特朗普。如何處理美英關係,或者說,區分自己和特朗普,這可能將成為鮑里斯有幸當選後的棘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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