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把它看成英國式的宮鬥劇就俗了

1月23日,備受矚目的2019年奧斯卡獎提名名單終於公佈,《寵兒》與《羅馬》各以10項提名並列成為年度提名最多的影片。隨後,關於奧斯卡“小年”的評論吐槽頻頻爆出:遺憾於達米恩•查澤雷坐擁《登月第一人》好題材,卻因為表達野心與題材所限的失衡而落選核心獎項;對《一個明星的誕生》中Lady Gaga的表演僅算差強人意的微詞;黑色與商業雙正確的《黑豹》《綠皮書》《黑色黨徒》三片的保守無創新……以上種種都令大家對這屆奧斯卡花落誰家興趣缺缺。

“宮鬥”只是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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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

微詞略少的還真就是提名大贏的兩家,即《寵兒》和《羅馬》了。後者有Netflix被美國電影協會正式接納為繼迪士尼、派拉蒙、索尼、福克斯、環球和華納之後的第七名會員的利好,又有底層關懷的話題優勢,以外語片的身份殺入最佳影片角逐,可謂風頭正健。然而我個人倒是更偏愛歐格斯•蘭斯莫斯導演的古裝黑色Cult喜劇,它的百合宮鬥題材於我們中國觀眾來講,更親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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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兒》

影片以英國曆史上的真實君主安妮女王事蹟為背景,由英、美、愛爾蘭三國聯合投拍,是小眾文藝導演蘭斯莫斯接拍的第一部史詩大製作。同時,本片也是蘭斯莫斯首度執導非自己也非御用編劇埃夫西米斯•菲利普的劇本,與攝影師羅比•瑞恩亦是第一次合作。在一系列的第一次之下,我們還是看到了蘭斯莫斯獨特的風格趣味:他調整了原本歷史細節豐富的劇本的重心,聚焦於三位女主的三角關係上,且把這段關係表現得匪夷所思又極富舞臺劇質感,這種荒誕劇式的世界觀設定,與他此前的成功作品《犬牙》《龍蝦》和《聖鹿之死》一以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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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女王與公爵夫人

《寵兒》講述安妮女王與公爵夫人莎拉本是同性情侶,但莎拉的強勢令女王常受傷害。這時,出身微賤的阿比蓋爾闖入宮廷,並上演了一出新寵勝舊歡的鳩佔鵲巢,最終人財兩得成功上位。僅看簡介,這無疑正是我國觀眾喜聞樂見的宮鬥戲。截止2月15日,豆瓣短評5000多條,長評70餘篇,其中“宮鬥”一詞幾乎篇篇不落,大家熱烈地討論著英國宮廷“小兒科”的慾望、關係網、權術與陰謀,尤其是對阿比蓋爾不擇手段勢如破竹的“魏瓔珞”附體津津樂道。

然而,在筆者看來,若將本片純當宮鬥情節劇消費,那恰是中了圈套。導演處心積慮營造宮廷圍獵場,正是想引觀眾沉迷其中後再狠狠地扇醒,並最終達到女性啟蒙的主題意圖。

女人是兔子 男人是鴨子

貫穿影片有兩種動物象徵性頗強,一個是女王摯愛的兔子,與之相對的則是男人用來競賽爭勝的鴨子。女人是兔子,柔弱多子,男人是鴨子,愚蠢但擁有堅硬突出的喙,象徵男性的陽具。前史中,安妮女王被男人傷害,生了17個孩子都沒活過來,落下一身病痛,受痛風折磨,生活不能自理。在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她結識密友莎拉,兩情相悅。因為同為女人,女王獲得了真愛,並從此不必再受孕育的傷害。在這段關係中,莎拉代表女權,女王代表女人。

影片開場,意向豐富而準確:侍者在給女王穿戴象徵權力的長披,這對應了女權主義發展的第二階段:即女人已經擁有了一定權利的1960年代。19世紀中葉興起的第一波女權運動,以爭取普選權為核心,致力於為女子爭取與男人同等的政治法律權利;與之相比,1960年代的第二次女權運動則以波伏娃的《第二性》為理論依據,將運動觀念全面拓展到了政治經濟、教育文化、家庭社會的更多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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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著權力禮袍的女王,輕聲詢問愛人:我的演講怎麼樣?呼應女權運動的重要武器即是演講。而後,女王與莎拉穿過兩人幽會的漆黑密道,來到公共空間。女王給愛人的驚喜是一座宮殿,她想要討愛人歡心,所有女人都愛不動產。但卻遭到莎拉的批評:戰爭期間怎能貪圖奢靡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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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給愛人的驚喜是一座宮殿,但卻遭到莎拉的批評

代表女權運動的莎拉,是個志存高遠的女子,一個男性化了的女人。影片中,莎拉常以褲裝出場,是在有意凸顯其男性意識。有意思的是,待劇終人散,莎拉失去女王后,她又換回裙裝,與丈夫溫言交流。這對應著當代女權主義轉向性別建構,即:還女人以女性身份的發展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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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後話,讓我們還是回到劇中主情境,女權運動第二階段,即性別對立階段。莎拉喜歡用長槍射殺飛鴨(男人),莎裙過處鴨死無數。她在宮廷舞會上隨意指點男性朝臣做自己的舞伴,翻轉了傳統的依附男人的被動地位。莎拉打理六宮事宜精打細算,安排國事外務當機立斷,正是她的輔助令女王獲得了男性朝臣的尊敬。

莎拉(女權)對女王(女人)是真愛,因為愛之深所以責之切,比如莎拉不喜歡兔子,她不喜歡柔弱,她要把女王改造成更強大的人。然而太過苛責的要求讓女人很不舒服,譬如女王為了接見俄羅斯使節而化了流行的黑眼影妝,被莎拉直言不諱諷作獾。莎拉忙於宮廷事務分身乏術,不合格的女王只能獨守空房,這廓出了新時代女性的困境:最難抵抗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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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為了接見俄羅斯使節化了流行的黑眼影妝,被莎拉直言不諱諷作獾

魏瓔珞為復仇 但女權只關心女人

這時,阿比蓋爾橫空出現。

阿比蓋爾精力充沛野心勃勃,起初人們會認為她與莎拉是一種人,莎拉也這樣看。片中幾場二女一起射飛鴨的戲將兩人關係變化點得最為清晰:第一次,阿比蓋爾稍經點撥就能夠射殺飛鴨(打敗男人),她與莎拉等量齊觀;第二次,阿比蓋爾在女王身邊奪寵,莎拉卻在窗外獨自射鴨戰鬥;第三次,兩人已經對立,阿比蓋爾用鴨血濺了莎拉一身。這就是兩人的區別所在:莎拉出身貴族心性高傲有理想有底線,還會提攜弱小;阿比蓋爾則出身底層,有目標不擇手段,會踩著他人向上爬。雖然筆者並不同意這其中的“唯出身論”,但卻認可編導的劃分簡單有效,而且這個底層身份還有更深的用意,容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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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一起射飛鴨

莎拉碾壓男人,阿比蓋爾卻與男人結盟挖女權的牆角,實現個人身份躍遷,濺鴨血一場很好地暗合了阿比蓋爾的方法論;莎拉毒舌不留情面,阿比蓋爾對女王的“愛”則是迎合式的,這源自其女僕出身的“丫鬟精神”,具體手段包括:你醜我贊你美,你想胡吃海塞我遞到你面前。兩人最大不同是,莎拉提拔同類,代表女性衝殺世界的女權擔當;阿比蓋爾的最大樂趣是踩著別的弱女上位的個體成功。這樣的阿比蓋爾便與同樣底層出身、同樣“工具理性”的《延禧攻略》主人公魏瓔珞十分相似了,難怪很多觀眾將兩者進行比較。然而阿比蓋爾之於蘭斯莫斯,與魏瓔珞之於於正卻是不一樣的,前者有批判有反思,後者卻只有對勝者為王的認同與虛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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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蘭斯莫斯的呈現中,阿比蓋爾是個可笑醜陋的野心毒婦,儘管有出身微賤受人欺凌的種種原因,卻也是不足褒獎的。基於對人物的理解,同是宮鬥劇題材,蘭斯莫斯的文藝價值觀也凸顯了出來:他反對迎合、反對不擇手段、反對唯成功論,反對“你看戲不愛動腦子我多給你加糖保證甜,反正你得了精神糖尿病,我賺得缽滿盆滿”的文藝功利主義。

所以我說,《寵兒》才不是英國版《延禧攻略》,而恰是對女人之間相互廝殺的低級趣味娛樂產品的戲擬式反諷,是宮鬥版的《堂吉訶德》。

導演對女權運動的深刻反思

至此,片中許多以宮鬥邏輯難以接受的情節“硬傷”就都不難理解了,比如:莎拉在被阿比蓋爾下毒受傷流落妓院,終於回宮後為什麼不向女王告發?因為她根本沒有把向阿比蓋爾復仇這種低級趣味放在心裡,此處對比魏瓔珞為復仇而生更有意趣。女權只關心女人的覺醒,她只會從愛護女王的角度要她遠離毒蛇,而非為自己報仇。導演蘭斯莫斯身為男性,雖然支持女性運動,但也並沒有一邊倒地支持莎拉,相反他也鞭辟入裡地剖析了莎拉失敗(女權主義當代低潮期)的根源。

首先,爭取女性權利便與男性為敵何其幼稚。《寵兒》中的男人也有派系分野,一派是已經被馴服的前首相派,代表溫和理性的開明紳士。莎拉與前首相是和諧的盟友,有患難求救的信賴,前首相甚至會在被撤職後繼續向莎拉諮詢策略,也會勸說她與女王和好。這是女權運動的斐然成果,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女權得到有很多秉持平等尊重的男性的支持。而片中的年輕一代男爵瑪莎漢姆和羅伯特•哈利們,則代表著新保守主義的復興,他們視莎拉為仇敵(旗幟鮮明地反女權),並爭取到了很大數量男性同儕的支持。直到尾聲,莎拉才逐漸認知了男性陣營的分際,接受了首相的善意支持與規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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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兒》中的男人也有派系分野

其次,莎拉太過書生氣,缺乏鬥爭經驗與武器。起初,莎拉允許阿比蓋爾隨意看自己的書,書是開啟心智的窗口,阿比蓋爾卻在書房發現了情色祕密和晉身捷徑。因此,當莎拉發現阿比蓋爾奪愛人後,她會拿書本砸向對方而都沒砸中:知識分子氣的女權主義者就是砸不中問題的本質,空有情緒無所作為。倒是阿比蓋爾用書籍硬封為工具,偽造傷痕博取同情。

最重要的,莎拉對於趨樂避苦的人類本性缺乏認知。她太過自信以至於自大而冷酷,認為兩情相悅已經喚醒了女人。最初,安妮女王是莎拉的傀儡,念著自己並不全懂的演講稿,發動著自己並不想要的戰爭,這就是女權主義的危機,即使真心為了女人好,但沒有發自內心的理解與認同,沒有感到被善待,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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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蓋爾

最終,女王遭壞人矇蔽錯失真愛,在假意逢迎的阿比蓋爾的陪伴下,玩起了我在上位我就爽的欺凌遊戲。女王按住阿比蓋爾的頭,這個動作是導演蘭斯莫斯在自己的故事格局內找到的對不擇手段者阿比蓋爾的懲罰。這時,阿比蓋爾與安妮女王以及群兔的無聲的三重疊化,明喻女權運動缺席,女性重回矇昧的悲觀現實。

女人臉上的傷疤也可以是榮耀

這不由得叫筆者聯想近期對宮鬥劇負面影響的批判。其實,自2003年韓國的《大長今》熱播,同期日本時代劇《大奧》流行,到2004年TVB電視劇《金枝欲孽》風靡,再到2011年《甄嬛傳》橫空出世,及至去年《延禧攻略》與《如懿傳》同題打擂……悠久的歷史背景令東亞地區人民天然地對取材於宮廷的時代傳奇倍感親切,這原本是我們寶貴的文化財富,僅因部分作品價值觀取向有偏差即否定一個類型,是不可取的。當唯利是圖的迎合式文藝生產觀仍舊市場廣闊,可以想見的是穿越劇、宮鬥劇之後,還會有新類型改頭換面捲土重來。最重要的是,要讓受眾感受到生活中的真實、幸福和希望感,相信世俗理性的自主選擇。在筆者看來,蘭斯莫斯的《寵兒》倒是提供了一篇反低俗宮鬥劇的高級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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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雖然以失敗的基調結尾,但叫我們略感欣慰的是,莎拉並未死去。她帶著傷痕黯然離場,臉頰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將失敗展露出來,這就是直面失敗的勇氣。性格堅毅的莎拉並不以傷疤為異,她甚至說出“如果是男人,這疤不正是無上的榮耀嗎?”這暗示我們仍可以對女權運動抱有信心,甚至,我們在莎拉穿回裙裝、迴歸家庭與丈夫平等對話的結局處,還看到了女性性別重新建構與認同的當代潮流對應,我們期待著成長後的莎拉捲土重來。

文|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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