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從童年時起，就習慣了松樹的味道，那種清冷辛烈的木香。松樹靠縮小蒸騰面積來適應乾旱貧瘠的環境，所以，松樹的葉子呈針狀，這種生長習性，導致松樹全身飽含油脂。當松樹油脂達到一定程度時，松樹的樹杈、根結部會形成所謂的琥珀木，隨著文玩熱的普及，琥珀木文玩正在被不少玩家所收藏。其實那就是松樹一個抗擊外力受傷的部位，也可以說是松樹瘤子，松樹憑藉不屈的生命和力量，分泌出油脂來醫治創傷。其實細細地聞，深深地聞，不一定需要是琥珀木，松花松針松果鬆瓣松樹皮，都散發出來清新的松香，那是一種木質的香調，氣味非常厚重，有一種舒緩寬闊的氣度，能散發出巨大的能量，聞起來非常愉悅，可以定心聚神。
我的家鄉是重要的松脂產地。業界有一句話：世界松香看亞洲，亞洲松香看中國，中國松香看廣西。梧州松脂廠始建於1946年，是中國第一家蒸汽法脂松香生產企業。目前是國內最大的松脂廠，年產脂居世界第一。因為廣西十萬大山，我的家鄉山環水繞，有豐富的林業資源，流出來的松脂產量自然就多。另外我們當地漫山遍野都是馬尾林，馬尾松是主要採脂樹種，90%以上的松脂採自這種松樹。作為園林人的後代，我非常不喜歡松脂這個產業，雖然可以振興家鄉經濟，因為松香被廣泛應用在航空、印刷、化工甚至食品當中。但你知道怎麼割松脂的嗎？割脂工一大早就開始爬山上嶺，拿著一把專用的割脂刀，一頭扎進深山老林之中。割松油首先要將松樹上的皮去掉，接著在樹身上劃出一道約中指深的創口，刀口不能超過樹圍的30%，否則松樹受傷過重會在兩年之內死掉。沿著割口，松脂會慢慢流出來，一個塑料袋被吊掛在松樹上，漸漸裝滿了淡黃的松脂，松脂流得慢，一般要二十五天左右才可以收松脂，越是高溫悶熱的天氣，松脂流出越多越快。松脂剛出來是透明的，後來在空氣中漸漸變成淡黃。一個熟練的割脂工，一天能割上千棵松樹呢！但這也是一份以命相縛的體力活，深山老林，荒草叢生，遇到毒蛇、蜈蚣、黃蜂是常有的事情，最怕打雷颳風下大雨，高大的松樹枝椏隨時可能折斷，傷及樹下人，這時節割脂工就得連滾帶爬地火速下山。被割過鬆脂的山林，兒時的我常常徘徊走過，那辛烈的芬芳，一陣陣飄散在整片山野上，感覺經過的每一棵水桶那麼粗的松樹，好像都在顫顫地哆嗦著，樹身上裂開著一道深深的創痕。
松樹的生命力是驚人的，被割脂後，大部分的松樹後來都康復了。為什麼松樹常青，其實松樹也會落葉，只是隨著生長進行，松針的生長和衰老是不間斷的，不等前面的衰老脫落，後面的松針已經長出來了。最初的最初，一塊荒地上，草長得最快，然後慢慢地灌木會長出來，再後來是各種雜樹，很久後松樹就會從雜樹下長出來，慢慢超過雜樹，松樹長得慢，但卻極為持久，壽命可達千年以上。一代代的割脂人從掃蕩千鬆如下山猛虎，到年老體衰到割一棵樹就要歇上半小時，最後再也爬不上崇山峻嶺了，而當年在他的割脂刀下哆嗦過的那棵松樹，依然傲立在懸崖絕壁之上，還將傲立此後的無盡年月。松樹的生命還可以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悠久。億萬年前，某一個山坡上的某一棵松樹，電閃雷鳴，樹幹破裂，緩緩流出了一滴油脂，雨後又是烈日高溫，油脂慵懶地順著樹幹滑下，散發著松脂特有的醇香，突然包裹住一隻經過的小昆蟲。樹脂又黏又稠，昆蟲一旦被粘住就很難逃脫。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無數次的風雨雷電、地面升降，油脂被深深的埋在了地下、夾在了沙礫中間。它安靜地忍受著被沉埋的黑暗，就這樣經過了億萬年，直到有一天它被發現了，而當年的油脂已堅如磐石，當中的小蟲子卻依然纖毫畢現......
每次走近松樹，用手輕輕摩挲著它的軀體，似乎有一股熟悉的暖流穿過心頭。只要在松林駐足片刻，便能感受到松樹散發的能量與寧靜。那麼堅定沉穩的力量，那麼昂揚挺拔的氣概，彷彿一個能依靠的父親站在身後，讓我像孩子一樣緊張的神經得到安撫。一種涼爽清新、沁心潤肺的感覺會油然而生，疲憊不堪、頹靡不振的精神狀態頓時煙消雲散。浸入松樹的香氣中，我就如同回到童年時代的深山，腳下的小道連砍柴人都不經過，原是打獵人和採松脂之人踩出來的。起伏連綿的山嶺主要由松樹佔領，還雜有少數其它喬木。樹下有密密的灌木、荊刺和野草雜花，它們一排排一片片長滿了山坡。山上沒有人聲，只偶爾聽到幾聲鳥叫，但靜得只有風吹樹葉的呼啦聲。割脂人真是苦啊，為了掙點錢，他們每天只能在充滿荊刺和陡峭的山野間攀爬，只能與呼啦的山風為伍，與悽清的鳴蟬對話。虯勁的松樹靜靜地挺立著，等待著自然風雨的考驗與人類刀斧的經過，它們筆直的軀幹，雜亂的枝丫，粗糙的皮膚，滿樹的濃蔭，如同父親一樣靜穆而偉岸、堅韌而達觀、謙遜而樸實。
松樹 藍色的夜
有霜霧，天空中，明月朗照
松樹的樹冠
彎成霜一般藍，淡淡地
沒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聲。
兔的足跡，鹿的足跡
我們知道什麼。
——加里·斯奈德（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