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非晚
草長鶯飛的三月天，正是春光瀲灩的好時候，清明時節如約而至的雨帶來最後一點輕寒，霏霏春雨滋潤萬物生長，嫩綠從御花園的各處冒出，任誰瞧了，心情都是無端的好。
清晨時分，天還微涼。
魏瓔珞早早起了，命人為她綰髮。儲秀宮新來的小丫鬟春陽活潑，知曉自家主子沒什麼貴妃架子，何況見識過幾次主子和皇帝撒嬌的模樣，膽怯更是褪了幾分，沒幾個日頭，便將自己的性子露個乾淨，時時尋出些在鄉下聽老人家說的軼事趣聞講給令皇貴妃聽。
“娘娘，您有沒有聽過窺生鬼，奴婢小時候第一次聽說有這東西，可給奴婢嚇壞了呢。”
魏瓔珞扶了扶髮髻，隨口問道：“不曾聽過，你給本宮講講吧。”
春陽眼睛都亮了，忙道：“老一輩說，窺生小鬼往往現身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後幾天，浮在半空裡看著你呢。”春陽矮了聲音，俯身附在魏瓔珞耳邊神祕道：“奴婢聽說，那些壞傢伙是能在死之前看到窺生鬼的，好像是給人機會彌補些什麼那意思。奴婢幼時盼著能見一面這鬼，又害怕真的會索了奴婢的小命，哎呀，真是糾結死了。 ”
魏瓔珞“噗”地笑了，點了點小丫鬟的額頭，道：“你呀，就是沒個正形，你是個好孩子，自然不會見到那種鬼的。”
御花園裡的錦鯉許是認識魏瓔珞，她往池邊一湊，魚兒就撒了歡似的在春池裡翻滾。魏瓔珞撒了一把魚食的功夫，弘曆便步到了她的身後。
“瓔珞。”
“哦，是皇上來了。”
弘曆聽她那不鹹不淡的聲音，兀地惱了，一撩衣袍坐在她身邊，捏上她的臉：“真是個沒良心的死女人，枉費朕下了朝趕過來看你。”
“鬆鬆……鬆開臣妾啊。您還知道自己是皇帝嗎，這麼幼稚。”魏瓔珞撇撇嘴白他一眼，手上卻是召春陽捧上來新鮮的水果：“喏，吃吧，解解渴。”
弘曆眼睛亮了亮，抬手取了葡萄扒開，遞給瓔珞。魏瓔珞也不客氣，張嘴就咬，只差一點就吮到了他 手指。弘曆收回手，瞪她一眼，可不再便宜似的給這個沒心肝的人扒葡萄了。
幾眼對視的瞭然，相攜二十載的默契。宮城的御花園裡，帝妃二人就著池邊一點春色，不言不語，便將晌午時光都繾綣了去。
次日晨，魏瓔珞睜眼時發覺弘曆已經去上朝了，心裡腹誹著這人真是老當益壯，心裡卻知他是心疼她被折騰地狠了才沒叫他，古往今來，有多少嬪妃能不必侍候君主更衣的？魏瓔珞揉揉腰，翻了個身合上了眼睛。
縱是如此，她也依舊十分懷疑自己有一天會不會過勞而死。
又在塌上翻滾了幾回合，魏瓔珞終於決定起床，就在這瞬，她聽到了十分詭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吾從未見過汝這般厚顏的嬪妃。”
魏瓔珞疑惑抬頭，頭頂果然懸著，不，準確說是飄著一個半人高的身影，面龐很是年輕，像是半大的孩子，聲音卻是成年人般的聲線。
“你是誰？”魏瓔珞是多淡定一人啊，她一向不敬鬼神，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吾乃地府窺生君，前來……”
“你等等，你說你是窺生？該不會是偷窺的窺，生孩子的生。”魏瓔珞保證自己沒看錯，這個鬼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字倒是沒錯，不過吾勸汝好好學學組詞造句……話說回來，吾……”
“拜託你安靜一下。”魏瓔珞打斷窺生，用拇指和食指按了按額角。信息量有些大，且讓她緩緩。
窺生看她一副瞭然的模樣，也很是疑惑，不過剛從地府小學剛畢業的業務不太熟練的他決定先不動聲色，免得露出馬腳，誰知在他還沒說明來意，面前的女子好像是釋然了一樣，抬眸看他，淡淡道：“說吧，我有幾天時間。”
窺生乾巴巴地說：“一天，一天最多了……吾那個……時間很寶貴的。”
“行了，你走吧，明天這個時候來找我。”
“哦……”
窺生仍是懵懵的，就這麼捏了個訣飄走了。
屋子裡靜悄悄一片。
確定窺生不在了，魏瓔珞又在塌上躺了許久，回顧她這一生，確然辜負過許多人——
皇后娘娘惟願她自由地度過餘生，她卻被困守在宮城中半生；姐姐含冤而去，她到底沒能讓她在魏氏留下排位，靈魂至今不安；傅恆為她殞命，同他的情債說是不清道是不明；還有那年少夭折的永璐和小十六……她魏瓔珞，果然當的上一句惡人。
魏瓔珞緩緩合上眼，清淚從眼角滑落，這一輩子，明明還有那麼多的事沒做，她給那個人的承諾又該怎麼償？
她對他，當真越欠越多。
春陽伺候著魏瓔珞起身梳妝，她對春陽挑出的藏藍和水碧衣裙怔怔，最後從衣櫃中取出了一套青白色的衣裙，那代表著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候。
“娘娘，您今天可是要出門去嗎？”春陽問道。
“嗯，告訴小全子擺好轎攆。”魏瓔珞頓了瞬，反手捉住春陽的手，“別了，本宮……今日想步行著看看。”
春陽滿眼疑惑，卻沒說什麼，托住令皇貴妃的手，向著格格阿哥的住所去了。
昭華昭瑜和永琰住得近，三個孩子都隨了母親，是不怎麼體統的性子。瓔珞依次走進三個孩子的房間，如她所想，三個孩子果然都翹了早課。
想到此，她不禁笑了。她和他的孩子都是這樣像她，她走了之後，他每每面對這些孩子時，該會想起她吧，他的心會不會有一點抽痛呢？他會不會從他們的眉眼中尋到自己的樣子呢？他會不會能繼續寵愛他們如她在世時一樣呢？她只能盼著自己的孩子時時快樂，一生能幸福安康，那比多少富貴榮華都來的重要。
未來很遠，與她無關。
從阿哥格格所出來，魏瓔珞著小全子備了攆去了榮王府。
到了榮王府，永琪仍病在塌上。他對於魏瓔珞，就如同親子般，這是他最器重的兒子，也是她甚疼愛的孩子，卻只能纏綿病榻，年紀輕輕失去了腿，此生也不過如此了。
永琪神志不清，臥在塌上向她行禮，隨即又燒暈了過去。看著他病中的容顏，她如何不痛。好在，這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其實對永琪最是放心。
魏瓔珞起身，為永琪換上一塊乾淨的毛巾，輕輕摸了摸他的側臉。
“永琪，令母妃惟願你餘生再無傷痛……”
晌午將至，魏瓔珞抬手擋了擋日頭。
她想起從前在秀坊的時候，午後大家都去休息，只有她拿著繡樣琢磨繡法，張嬤嬤賞識她的天分，肯定她的努力，對她提點頗多。
那段日子還有一個叫吉祥的姑娘，一蹦一蹦地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後喚她：“瓔珞，瓔珞你等等我。”奈何，那般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成為宮廷鬥爭的犧牲品。本來，她也難逃宮廷的枷鎖。魏瓔珞也不曾想到，老天憐她早早喪姊，竟讓她陰差陽錯地成為了那天仙般的人兒的貼身侍女。
富察容音，是她終其一生最唸的人。
長春宮被皇后娘娘的丈夫很好的保存了下來，瓔珞踏進走過無數次的宮門，彷彿看見一抹碧色倩影在月下翩翩起舞——
一回眸，是楚楚動人，一旋身，是傾國傾城。一曲洛神亂了萬人之上的皇帝心曲，魏瓔珞眼見著皇后娘娘被皇帝拉著去了小殿。
明玉笑得嬌俏，纏著要她教教她縫衣服的手藝，那時候明玉雙手合十，對著月神祈願，希望她的娘娘一生喜樂，再添上一個小阿哥就更好了。魏瓔珞閉上眼，心中如她一般祝福天底下最好的皇后娘娘，卻在睜開眼的時候沒有錯過少女眉眼中劃過的一點羞澀，魏瓔珞拍開明玉的手，抓著她問她是不是在求一段好姻緣，明玉閃爍其詞，竟是少見地害羞了。明玉追著她在院裡打鬧，笑聲傳了很遠。
月下清輝，彼時她們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