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的一樁公案

晏殊的一樁公案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到做學問的三種境界,用了三句宋詞來表達。第一種境界是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第二種境界是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種是辛棄疾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有意思的是,他所引用的前兩種境界的詞的詞作者,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樁公案,惹得聚訟紛紜,並引發一場隱祕的政治報復。

這樁公案得從柳永開始說起。想當年,柳永還不叫柳永,叫柳三變的時候,一時輕狂填了首《鶴沖天》,其中有一個句子影響了他一輩子:“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首詞傳頌極廣,連仁宗皇帝都讀到了。詞中對功名的蔑視令皇帝很不高興。湊巧那年是大比之年,柳三變也是考生中的一員,而且還名列榜中。仁宗審看榜名的時候,想起那句令他不愉快的詞,就在柳三變名字旁做了個批示:“且去淺斟低唱,何用功名為?”直接把柳三變從榜中刷出。柳三變落榜後得知落榜的原因,心中雖然懊悔,面上卻表現得很是強硬,竟然自封為“奉旨填詞”,並四處招搖。但三年過去了,又到大比之期時,他卻偃旗息鼓,改名為柳永再次參考。這次又被他考上,而且沒有再次被刷下。但朝中上下誰都知道他就是那個“奉旨填詞”的人,皇帝雖不追究,也不待見,於是就按程序給了他一個睦州團練使推官的職位。一個月後,他的上司知州呂蔚向朝廷推舉他,被侍御史郭勤攔下。不久,他就被調出睦州的州府衙門,下放到昌國縣的曉峰鹽場任鹽監。其後八年,不動不遷,也無人對他與聞與問,他被徹底的擱置在那個不痛不癢的職位上。

久之,柳永難耐懷才不遇的落寞,鼓勇去拜謁時相晏殊。相見過了,還未說奉承話語,晏殊便緩緩開口問道:“賢俊作曲子麼?”柳永心驚,怕什麼什麼就來了,於是他不甘心地回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相公你不也一樣擅名於此,何必苦苦揪著我這一點。

柳永沒等到意料之中對他那句“淺斟低唱”的揪出,而是聽到晏殊這樣的反駁:“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這句話徹底將柳永擊潰,他不再僥倖能得到晏殊的薦舉。這次會面無疑是以不歡而散結束的,但餘緒遠未平息。

晏殊用那句“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表達了對柳永寫豔曲浮詞的不屑,那他自己真如所說的那樣不曾寫過類似的曲子嗎?很多人有不同的觀點。

他的兒子晏幾道自然持肯定態度。

晏幾道有一次和朋友蒲傳正談及父親詞令的創作,說過這樣的一番話: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但晏幾道對父親的評介遭到蒲傳正的質疑,他提出晏殊所寫的一首玉樓春中的前兩句進行質問: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很明顯的閨怨,嘆息少年郎輕薄寡恩,容易對人始亂終棄,這不是婦人的腔調?

晏幾道反問蒲傳正認為詞中的年少涵指什麼?蒲傳正回答說他認為是詞中所寫的被拋棄的少婦的意中人,於是晏幾道笑道:“因公之言,遂曉得樂天詩兩句雲:‘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白居易的這兩句詩中的年少,意思顯然不是指青年人,而是指青春時光。晏幾道將這兩句詩拈出來和父親的那兩句詞作對比,來辯解父親的這兩句詞並不是婦人之語。

蒲傳正被說服了,於是晏殊對柳永的鄙薄在這裡就很理直氣壯了。但晏殊的小老鄉王安石卻不這麼看,他顯然是持反對意見的。

有次王安石和呂惠卿以及弟弟王安國在家閒談,可能談及晏殊和柳永那樁公案,王安石笑道:“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言下之意是晏殊雖不寫豔詞,但也相差無幾,以他的地位而寫小詞是不合乎體統的。王安國為晏殊辯護道:“彼亦偶然自喜而為耳,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晏殊只不過是公餘之際偶爾寫些小詞自娛而已,他的事業可不僅僅是填詞而已。

一旁的呂惠卿這時為王安石幫腔:“為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為之乎?”這簡直就是直指晏殊的詞和柳永的詞一樣是豔曲浮詞了,王安國本來就看不慣呂惠卿阿附其兄的諂諛樣子,現在又是這樣子,情不自禁厭惡地回道:“放鄭聲,不如遠佞人。”

呂惠卿知道王安國討厭自己,但這次表現得這麼明顯,在王安石面前這麼損自己,心中懷恨。後來呂惠卿頂替王安石執政,借鄭俠一案將王安國罷職,放歸鄉里。晏幾道也因此案受到牽連,被短暫地入獄。當然,這可能是個巧合。

這樁公案到此還未終結,南宋的趙與時就認為“年少容易拋人去”的年少就是指少年,而不是青春時光。現代的文學家鄭振鐸更是挑出晏殊所寫的“婦人之語”的詞句多達十餘條。這些意見,將晏殊置於律己寬待人嚴的地步。

晏殊的一樁公案

柳永的妻子倩娘對此也有議論,她在編輯柳永詞集《樂章集》後,寫了個小序,其中有這麼段話:“餘夫所作雖多綺語,卻含義深沉,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謂其冶豔,知之者則知為渠於詞壇之心力 ......”也就是說柳永並不是只寫豔詞的,有些看起來是綺語,卻寓著深遠而深沉的含義。倩娘這段話語意雖帶幽怨,但點評頗為中肯,也因此,這樁公案遠未到結案的時候。

至於晏殊為何不待見柳永,竊以為是因為晏殊看不慣柳永熱衷於功名,卻又高調地宣稱自己鄙薄功名來博取清譽的緣故吧——雖然適得其反。拿柳永作豔曲浮詞說事,只不過是個由頭而已。從晏殊一生的行跡上看來,晏殊是位很忠實於自己內心的人,所以他不待見柳永是必然的。再說,柳永是在仁宗那裡掛了號的不喜歡,晏殊不想為他去皇帝那踩雷,用那樣的話回絕也是可以理解的。

當然,柳永的詞不能單純作為豔曲浮詞看待,這已是後來人一致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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