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只為佳人絕:北宋“賈寶玉”晏幾道的痴絕人生

晏幾道 北宋 賈寶玉 宋朝 漏然 漏然 2017-10-20

朱弦只為佳人絕:北宋“賈寶玉”晏幾道的痴絕人生

大宋仁宗年間,副國級幹部、丞相晏殊的府上一名嬰兒出生了。

此時的晏殊剛剛從貶謫之地被調到京城。嬰兒的出生,對晏殊來說,算得上是雙喜臨門。

說起晏殊的被貶,實在也是一場無妄之災。

這事跟一篇墓誌銘有關係。

晏殊作為有名的才子,接受了一項皇家任務,為一個去世的妃子寫墓誌銘。

這本來是一項再尋常不過的任務,但卻關係一樁“宮鬥”事件,是的,就是那種在《甄嬛傳》之類的後宮片中常常出現的狗血情節。

這起事件後來被改編為一箇中國老百姓婦孺皆知的民間故事——“狸貓換太子”。

而晏殊要寫的墓誌銘的主人就是“狸貓換太子”中的受害者、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

“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在當時恐怕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但只有當事人皇帝不知道。

而晏殊在為皇帝的生母寫墓誌銘的時候,皇帝的養母、當時的太后還活著。為了不得罪太后,晏殊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迴避事實。

但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太后一死,立馬就有人將這事告訴了宋仁宗。

仁宗一聽大怒:全天下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滿朝大臣沒有一個和我說實話的,甚至我最寵愛的晏殊也在墓誌銘中騙我。

宋仁宗感覺深深地受到了傷害,二話不說,將晏殊等七位他信任、寵愛的大臣貶出京城。

直到五年後,晏殊才被召回了京城,就在回到京城之後不久,嬰兒就出生了。

他願意相信,他的好運與這個嬰兒不無關係。

所以,四十八歲的晏殊雖然已有六個兒子,但對這第七個孩子,他依然有著特別的好感。

他為這個孩子取名叫“幾道”,來自於《老子》中的一段話:“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這是他人生的座右銘。

晏殊希望這個孩子能以上善若水之品性而成大器。

於是,這個嬰兒有了一個有些道家意味的名字——“幾道”。

晏殊既是才情極高的詩人,也是段位很高的園林景觀美學家。為官之餘,晏殊有兩大業餘愛好:營造府邸、填詞。

晏殊後來又被貶謫過一次,緣由就是他使喚手下的兵士為他建造府邸。可見他對營建府邸的熱衷。

且不說晏殊建房子這事是好是壞,純就建築美學而言,晏府絕對是一流的。

在他經營之下的晏府豪而不奢,華而不膩,美不勝收,卓有一種清貴典雅之氣,堪比《紅樓夢》中的大觀園。

作為詩人,晏殊寫過許多以晏府為背景的詩詞。

“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曲欄幹影入涼波。 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園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已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丞相晏殊的筆下並沒有什麼豪華奢靡的渲染,無非是些小樓、花徑、荷塘、梧桐等尋常景緻。

但這才是貴族最高的境界。

就像在《紅樓夢》中,真正體現賈府之豪奢的,並不是榮禧堂中的金銀玉翠、古董陳列,而是大觀園中的田園山水,是綠竹蕭蕭的散淡,是雪月紅梅的精緻。試想,四時山水皆備於一園,這是何等的氣魄。

作為晏家公子,晏幾道從小就生活在晏府的“大觀園”中。

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童年的晏幾道就有乃父之風,才華橫溢,號稱神童。

小小年紀的晏幾道能詩善詞,並且得到過當時超級大V——皇帝的讚賞。

某一年冬天,皇帝在宮中開大趴,年幼的晏幾道也跟著父親去混個臉熟。

酒酣耳熱之際,皇帝忽然覺得光這麼幹喝沒什麼意思,顯得沒文化、不上檔次,便招呼大家做幾首詩詞以助雅興。

宋朝號稱文治之盛,“滿朝朱紫貴,皆是讀書人”,各個才華橫絕。大家紛紛作詩填詞,但皇帝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這時,七歲的晏幾道出口成章,做了一首《鷓鴣天》: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外轉紅陽。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聖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

皇帝非常很滿意:“小晏不錯。”

平心而論,從文學上來看,這首詞並沒有什麼太過優異之處,但勝在情商高、歌功頌德很到位。

但誰能想到,憑藉一首歌功頌德的詞被皇帝點讚的晏幾道,卻在將來的人生中孤傲一世,“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

晏幾道十八歲的時候,晏家的頂樑柱晏殊去世了。但晏家並沒有坍塌。

晏殊留下的家業還在,晏幾道的幾個哥哥都已立業,相繼為官。

晏幾道本人也早在幾年前謀到了一官半職。那是皇帝看在晏殊的面子上賞賜的。

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九品小官,但也是體制中人,吃著皇家俸祿。

所以晏幾道生活依然優渥自在、波瀾不驚。

他每日依違於幾個相熟的紅顏知己之間,創作動人的詩詞,讀喜歡的書。

如同大觀園中的賈寶玉,晏幾道以為世界將永遠如此靜謐,時光將永遠如此美好,晏家的亭林將永遠如此精緻,愛情也將永存。

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永遠只出現於童話故事中。

現實往往是:當你凝視著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甚至更恐怖,無論你是否凝視深淵,深淵都在凝視著你。

晏幾道人生的轉折發生在他35歲那年。那一年,黨爭的蝴蝶扇了扇翅膀,就使他精緻而清貴的人生跌落深淵。

北宋朝的一個特色是黨爭特別凶猛。自從王安石在皇帝面前稱述變法之後,整個朝堂就成了派系鬥爭的戰場。

在凶猛而殘酷的黨爭中,任何一個人,無論其處於中心還是邊緣,都不可能置身其外。

晏幾道這樣只想安靜地做一個貴公子,根本無意參與朝堂大佬。

但悲劇的是,他結識了一個叫鄭俠的人,還送了鄭俠一首詩。

鄭俠是個官員,他的業餘愛好是畫畫,尤其喜歡用畫畫的方式嘲諷政敵。

王安石變法之後,鄭俠畫了兩幅畫,一副叫《饑民圖》,這幅畫用藝術的筆法描繪了一群被王安石新政搞得家破人亡的饑民,相當具有視覺衝擊力,簡直男人看了要沉默,女人看了要流淚。

另一幅叫《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以漫畫的筆法諷刺一幫新黨是小人,其中包括王安石之後新黨魁首呂惠卿。

呂惠卿受不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皇帝哭訴鄭俠誹謗他。

皇帝是新政堅定的支持者,也很生氣,二話不說將鄭俠投入大獄。

呂惠卿確實也夠小人,不僅要搞掉鄭俠,還要將所有與鄭俠有交往的人一網打盡。

然後,抄家的人在鄭俠的書房中發現了晏幾道贈給鄭俠的詩。

晏幾道也因此入獄。

不過,晏幾道運氣不錯。皇帝聽說晏幾道因為一首贈詩入獄了,便很有興趣看看這首詩。

這首詩是這麼寫的: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皇帝一看,寫得很不錯啊,而且完全是寫景抒情,無關政治,生起惜才之心,便親自下令將晏幾道釋放。

晏幾道逃過一劫,但他的清貴生活卻再也回不去了。

自古以來,進一回局子就脫一層皮,宋朝也不例外。晏殊留下的家產、財富大部分被充公、侵佔、凍結,當然也要不回來了。

晏幾道人雖自由了,但從此開啟了窮困潦倒模式。

陷入的晏幾道開始認真思考生計問題,不善鑽營、不喜鑽營的他決定試著藉助父親留下的政治資源,跑跑關係。

他把世界想得太簡單了。

有一段時間,晏幾道在河南許昌一個鎮子上當村官。許昌新來了一名韓市長,這個韓市長恰好就是老晏的老部下,被老晏栽培過,兩家關係還算親近。

晏幾道認為自己的機會來了,就將自己的文學作品裝訂成冊,請市長指教。請教是假,套近乎是真。

但韓市長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而是一本正經地教訓小晏:“小晏啊,你才華很高,但是品行有問題。作為領導呢,我希望你能忠實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嚴格遵守八項規定,這樣我作為你父親的老部下也就欣慰、滿足了。”

這樣的說辭在我們今天看來沒毛病,生活作風問題,追究起來,在今天那是相當嚴重的黨性問題。諸君試看,今日多少豪傑栽在了生活作風問題上。

但在宋朝,知識分子結識幾個紅顏知己玩雙飛那是時尚,“一樹梨花壓海棠”那是士林佳話,沒有誰會拿著個說事。

晏幾道大失所望。他終於意識到,即便自己是丞相的兒子,也不得不地下頭顱、巴結奉迎、仰人鼻息。

自此以後,小晏再無意巴結、逢迎權貴。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是這麼說的,晏幾道是這麼做的。

有一次,政壇大佬蔡京在重陽節的時候派人向晏幾道求幾首詞。晏幾道當時已是填詞界的大V了,名滿天下。

當然也不能拒絕。如果拒絕,那就有點找死的意味了。但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晏幾道寫了兩首詞,但沒有一句寫到蔡京,只是尋常的抒情作品而已,令蔡京大失所望。

他有一顆赤子之心,不願意蒙受紅塵的沾染。

不僅如此,晏幾道雖然滿腹才華,但只願意作詩填詞,拒絕寫應試的時文。而且,即便是填詞,他也堅持詞最古老的傳統,只作小令,而不願意迎合當時的潮流寫慢詞。

這與其說是他的個人創作傾向,不如說他再以這種方式表達其對於庸俗的社會不妥協的態度。

還有一次,文壇盟主蘇軾很仰慕他,便通過別人轉達想前來拜訪,一起吃個飯,聊聊人生、文學啥的。

雖然聽說晏幾道孤傲,但蘇軾還是很有自信的,畢竟大家都是搞文學創作的,都是自媒體大V,水平也相當,都不太得志,還是很有共同語言的。

但蘇軾顯然低估了晏幾道的孤傲。面對蘇軾的致意,晏幾道說:當今國務院中一半都是我們晏家府上的舊客,我都沒功夫見。言下之意,你算老幾?

蘇軾又能怎麼樣,文壇盟主又能怎麼樣?

世人都說:為人不識蘇東坡,讀遍詩書也枉然。

晏幾道偏不信這個邪。

遠離權貴的小晏似乎在幾個紅顏知己處找到了心靈的依託。

晏幾道的好友黃庭堅有一句描寫自己的詩:朱弦只為佳人絕,青眼聊為美酒橫。形容晏幾道也剛剛合適。

只可惜“別時容易見時難”,世間最莫測之事莫過於愛情與別離。所以一生用情至深的晏幾道常常陷入愛別離之痛苦。

更何況從各方面來看,晏幾道雖將心比明月,但他所交往的那些女子恐怕都沒有當一回事,在他富貴時聚,潦倒時散。

所以,他不停地在詩詞中回味流逝的過往,痛徹無常的別離,展望無期的相聚。

他尤其喜歡寫夢,喜歡在夢中回首往昔、追念佳人。

他寫夢中的牽念: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裡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他寫夢後的相思: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宋代是詞的天下,而晏幾道創造了其中的一座高峰。

晚年的晏幾道評價自己的作品時說:悲歡離合之事,如不切實際的夢幻,如稍縱即逝的閃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如同曹雪芹筆下的紅樓一夢。

晏幾道經歷過富貴,經歷過雲端的生涯。

經歷過富貴方能明白,為了區區富貴而放棄內心的孤傲,放棄人生的原則,彎下脊樑、拋棄適意到底有多不值。

唯其懂得,方能從容地拒絕。

不肯寫刷屏爆文,不肯巴結逢迎權貴,寧願受欺騙而不肯欺騙別人的晏幾道被好友黃庭堅稱為“傻瓜”。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也被賈府的人視為傻瓜。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確實是“傻瓜”。

雖然有人說“傻人有傻福”,但這可能只存在於《阿甘正傳》中,真正的現實,借用一句當前比較流行的話來說:世界正在懲罰傻瓜。

有人說,賈寶玉後悔過嗎,後悔過自己不努力的人生嗎?恐怕是後悔過的。

晏幾道後悔過嗎?在他晚年,他的家人都吃不飽飯,這個時候晏幾道恐怕也是後悔過的。

但是,傻瓜與正常人之間的差別就是,他們永遠無法拋棄自己的赤子之心,放棄自己的原則與底線,無法將自己的心靈置於“深淵”之中,不能忍受紅塵的沾染。

所以,雖然外界都進取不已,他們中有的人偏偏喜歡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鍾無用之情,寧願成一無所用之人,如嵇康、晏幾道、賈寶玉。

雖然外界都和光同塵,他們中有的人則堅持不適志、毋寧死,絕不願意苟且地活著,如屈原、田橫。

他們或潦倒、或傷心、或絕望、或殞命,但他們的人生反而因此而充盈、豐富,如光風霽月,風華絕代。

這樣的人或許不多,但在中國歷史上也不少。他們在中國歷史上形成了另一種傳統,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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