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騎手中的聾啞人團體:送外賣是最合適最舒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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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騎士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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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騎士團

外賣騎手中的聾啞人團體:送外賣是最合適最舒心的工作

楊凱(左)給同事指路 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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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騎士團

外賣騎手中的聾啞人團體:送外賣是最合適最舒心的工作

楊凱(左)給同事指路 受訪者供圖

外賣騎手中的聾啞人團體:送外賣是最合適最舒心的工作

“無聲騎士團”部分成員合影 受訪者供圖

外賣騎手楊凱繁忙的世界裡寂靜無聲。

他用露出8顆牙的微笑迴應顧客。微笑、點頭、打手勢、寫字或打字,這是他與人溝通的方式。

偶有顧客對著他伸出大拇指,指關節接連彎曲兩下——懂點手語的人會知道,那是“謝謝”的意思。

“您好,我是聾啞人,不能說話,請寫信息,謝謝。”他提前打好這段信息,存在手機裡,每接一單,就給顧客發過去。

在山東省煙臺市“蜂鳥眾包”的外賣團隊裡,有一支“無聲騎士團”。從2018年9月到2019年5月,這個團隊由楊凱1個人發展到16個人。

這些人無法及時收到手機接單提示音,不得不一直刷新屏幕;顧客打來電話,他們沒辦法直接回答;騎著摩托車送餐時,他們也感受不到發動機的轟鳴。

還有一點是他們有別於其他騎手的:同樣都會收到顧客的感謝或投訴,但他們的差評率明顯要低。

“你一定可以看到我的謝意”

79單,這是楊凱的單日送餐量最高紀錄。那天,他的頭像出現在蜂鳥系統煙臺地區單量排行榜的季軍位置,戴了一頂黃銅色的王冠。

送餐工作通常都能順順利利地完成。店裡通常有固定區域擺放外賣,楊凱走進餐廳,核對包裝袋上貼著的單號,取走外賣,騎著踏板摩托穿街過巷,把外賣送到顧客手裡。

少數情況下,他不得不跟店家和顧客溝通,這意味著情形比較麻煩。有時是顧客寫錯了地址,有時是店家裝錯了餐,有時天氣或交通狀況導致時間緊迫。催單電話打進來,他只能按掉,再發短信解釋。

打字溝通的效率當然不會高,弄不好就會收到投訴。頭幾次他還針對投訴試著去申訴,但沒有一次成功,後來他不試了。

“聾人寫不好。”他用手機打字,向記者解釋申訴失敗的原因。

據手語專家解釋,對從小就聽不見的聾人來說,真正的母語其實是自然手語,而漢語在他們眼中,相當於另一門語言,語序語法都完全不同。於是,聾人在打字和閱讀時,經歷的是從手語到漢語的翻譯過程,就像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去讀寫英語一樣。

幸好,溝通不暢的事件是少數,更多顧客願意給予體諒。有顧客留言告訴他:“雖然你可能聽不到我對你的感謝,但是你一定可以看到我的謝意。”或者鼓勵他:“生活不易,請繼續加油!”

一次,楊凱沒能及時把餐送到,趕時間的顧客已經離開了送餐地址,但發短信告訴他:“幫我吃掉就可以了,沒事的,還是會給你好評的。”

楊凱把這條短信截了圖,發到無聲騎手們的微信群裡,附了一個開心的表情。

在這個群裡,他們分享自己的工作日常,但很少打字,大多是發送截圖或小視頻。

一位騎手把一段編輯好的短信共享到了群裡:“你好,我是配送員,由於我是聾啞人,溝通不便。如果您需要更換菜品或更換地址的話,請用短信聯繫我。請多注意手機的短信查收。外賣送到後,我會給您打個電話然後掛掉,開門或過來取。”

“這段完整的全文能讓客戶看懂了,明明白白。”他向大夥兒推薦。

有時,大家也會分享一些交通事故小視頻,彼此提醒注意交通安全。張麗麗剛成為騎手沒多久,家裡人擔心她,總是叮囑她路過十字路口一定要小心。

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瞪得大大的,時不時看一眼後視鏡——張麗麗用手勢和肢體語言,向記者演示自己是怎樣過馬路的。

誰找不到送餐地址了,也會在群裡問,回答他的會是一個短視頻。一個經常訂餐的地址寫著“××號樓和飲水機之間的門”,楊凱舉著手機環拍了街道、門牌號碼和飲水機。鏡頭前的手指,用力朝著飲水機虛指了幾下,隨後轉向那扇“中間的門”。他把視頻發到群裡。每當他找到某個不好找的地址,多半會分享給同事。

找不到地址很耽誤騎手的時間,對他們來說尤其如此。但總會有一些地方無法在地圖導航軟件裡準確定位,總有新開的店還沒來得及更新到地圖裡。

迫不得已時,他們也會向行人問路。有一次,一位騎手在小區裡繞昏了頭,找不到要去的那棟樓。他問路遇到了熱心人,對方比劃了半天也沒能解釋清楚,著急起來,一把拉住這位騎手的胳膊,把他送到了地方。

楊凱儘可能不去接自己不熟悉地址的單子,還有些訂單,收餐地址寫著網吧某座位、商場某櫃檯,需要到達後溝通具體位置,這些單他也不愛接。

聽不到提示音,他就一直盯著手機屏幕,不停地刷新,其他無聲的騎手也是一樣。

要是屏幕上刷出的地址是大學宿舍,楊凱會立刻快速點擊搶單按鈕。按照學校的規定,宿舍樓通常不讓外賣小哥上去。他只需要送到樓下,發個短信說句“到了”,然後等著顧客下來取餐就好。

這是他最愛接的單。

“不是啃老族,自力更生”

打開地圖,37歲的楊凱用手指在煙臺市中心的芝罘區畫了一個圓圈。圓心是火車站,直徑3公里左右,是他目前主要的送餐範圍。

他在煙臺的多個區域都送過外賣,最終停留在這個城市的中心。

2018年9月,楊凱走進了煙臺市蜂鳥眾包的辦公室。

先前他在網上看到招聘,報了名。參加培訓的第一天,他默默坐在人群中,一直等到散會,才走上前找到負責人侯學通,解釋自己的情況。

“拿不準行不行。”侯學通向記者回憶當時的情形,“之前,煙臺這邊從來沒有過聾啞人做騎手。”

他擔心楊凱不能勝任這份工作,也擔心顧客無法接受。他把情況彙報給了上級,最終,他們接受了楊凱。那時候,跟楊凱同一批報名的其他騎手都已經上崗了。

起初的幾單楊凱是步行去送的,他只能挑距離較近的訂單來接,平均一天只有十幾單。後來他買了踏板摩托,接單量也開始上升。

楊凱的妻子也是一名無聲的騎手,在南京送餐。夫妻倆成婚多年,一直靠家裡老人接濟。楊凱試著找過一份工作,只做了兩個月便辭了職,如今他甚至不願提起在那裡經歷過什麼,“不想多說了”“心情不好”。

有朋友在網上開店做小生意,但楊凱沒有選擇這個,他覺得自己“不合適”。

妻子成為騎手後,楊凱問她“在外工作怎麼樣”,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妻子告訴他,做騎手時間自由,賺的也不少,忙活一天,多的時候能“有好幾百元”。

楊凱就這樣動了做騎手的念頭,他跟妻子一同去了南京,學著怎樣做一個外賣騎手。一整套培訓課程,他都跟著上完了,花了將近一個月。

但他還是決定離開南京,這對夫妻有個9歲的兒子,在威海老家上小學。楊凱想離兒子近一點。那時候威海沒有“蜂鳥眾包”,其他的送餐平臺他不熟悉,最終他選擇了離威海較近的煙臺,只需要坐27分鐘高鐵,他就能回到老家,看到兒子。

楊凱的妻子留在了南京,在那邊的收入比在煙臺高一點。閒暇時,夫妻倆用手機視頻“聊天”——在屏幕的兩端用手語交流。

他與其他同事也慢慢熟悉起來,送餐過程中彼此碰到,就揮手打招呼,點頭致意。同事找他問路,他打出字來指路。

“一開始覺得他們挺特別,後來慢慢發現,他們跟其他騎手也沒多少不一樣,就只是跟顧客溝通麻煩一點。”楊凱的一位同事說。

起初,整個煙臺的蜂鳥騎手團隊裡只有楊凱一個聾人,後來他把自己的工作經歷了聾人群體中,其中不少人動了做騎手的心思。

經由楊凱介紹進入騎手行業的聾人漸漸多了起來,從三四個,到七八個。2018年年底,這個無聲的騎手團隊有了10個人。等到2019年4月,已經擴展到了16人,其中有兩對夫妻。

楊凱成了他們的“隊長”,他也是團隊中公認的“工作狂”。張麗麗形容他從早到晚都在接單,早中晚三個送餐高峰時段忙過來,夜宵時段也不休息,一直忙到晚上11點才收工。

蜂鳥眾包的系統裡,騎手會獲得青銅、白銀、黃金、鑽石、王者的稱號,評分標準是訂單數量和服務質量。楊凱通常是“黃金”,5月份點餐的人多了起來,他升到了“鑽石”。上週,他成了“王者”。

能夠有一份收入還不錯的工作養家餬口,讓楊凱感覺很好。這也是無聲騎手們共同的感受。

做騎手之前,這些聾人們或是閒在家中,或是四處打工。朝九晚五的工作中,一些對普通人來說很簡單的小事,對聾人或許就是個麻煩事兒,比如早晨按時起床就是個問題。普通人能聽到鬧鐘,他們不能。他們只好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指望著震動能把自己驚醒。可睡夢中一翻身,就可能導致第二天早上遲到。

團隊裡也有人在工廠打工,兼職送外賣。一對聾人夫妻在煙臺當地的一家肉食品加工廠工作,車間的溫度太低,妻子受不了,辭了職,丈夫還留在廠子裡,兩人如今都在無聲騎手團裡。最近,妻子開始去一個聾人公益組織學習繪畫。他們用手語向記者解釋這屬於“興趣愛好”。

“不是啃老族,自力更生。”張麗麗比劃著。

至今沒有一人離職

如果幼時沒有被那場疾病奪去聽力,張麗麗覺得,自己會一直求學,甚至讀到碩士、博士。由於“語言”障礙,聾人很難像普通人一樣閱讀和學習。他們把普通人稱為“聽人”。

“我覺得‘聽人’很幸福,可以坐在高校教室裡上課。”她用手語說。

她是煙臺人,前些年曾在北京的一家餐廳打工,後來因為身體原因回到了煙臺,前不久加入了送餐團隊。

團隊最新的成員華鋼,同樣是煙臺人。他天生就聽不見,父親、祖父都是同樣的情形,他的妻子也是聾人。前些年,華鋼的孩子出生,他等在產房外,一邊期盼一邊擔心,他怕自己的孩子也聽不到聲音。

醫院會給每個新生兒做聽力測試,結果出來了,孩子的聽力沒有問題,華鋼覺得心口一鬆。他拍著胸口微笑,演示著自己當時開心的樣子。

“做生意,當公務員。”他揮手比劃著對孩子未來的想象。如果擁有聽力,這些都是華鋼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這支無聲騎手團裡,將近半數都已為人父母,除了煙臺本地人,大多騎手的孩子都留在老家。楊凱的兒子在老家由他弟弟照顧,家人經常把小男孩的日常生活拍下來發給楊凱,他時不時會點開這些視頻看看。兒子也會手語,跟父母交流無礙。

楊凱在煙臺大半年,家人沒帶兒子來看過他,“來了沒地方住”。他跟朋友合租,地方不大,不過他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面工作,租來的小房間只是個睡覺的地方。

不接單的時候,他也會打打小遊戲,刷刷抖音。有很多聾人會在“抖音”裡拍小視頻,用手語分享自己的生活。專門製作給聾人看的視頻往往配著較大的字幕,沒有對話。

楊凱在“抖音”裡搜索“聾啞人外賣”,刷到了一串小視頻,其中一些是顧客遇到了聾人騎手,分享自己的點單經歷。他點開一個視頻,講的是一個顧客送給聾人騎手一瓶水。楊凱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顧客送了他一包口香糖。這些生活中的“小確幸”時常讓他開心。

也有不那麼好的故事,一位顧客發現騎手是聾人,拒絕收餐。刷到這些時,楊凱忍不住搖頭嘆氣。

無聲騎手們遇見過態度惡劣的顧客,儘管聽不到聲音,但從表情和嘴型,他們能看出對方似乎在說不怎麼好聽的話。遇到這種情況,騎手的選擇是儘量低下頭,不去看對方。

捱了罵也只能忍下來,一旦收到差評,就會被扣錢。若真的捱了差評,他們就用手語或打字安慰彼此,“下次注意”“吃一塹長一智”。

他們並不希望得到特殊照顧,張麗麗覺得,能夠得到“跟‘聽人’的平等對待”就行了。

科技的發展讓聾人的生活比早些年方便得多。智能手機和專用的輸入法,提高了他們與人溝通的效率。

楊凱的手機裡就裝著一個語音翻譯軟件。開會時,他打開軟件,上司的講話直接被轉成文字,一行行出現在他手機屏幕上。

這大半年裡,同一家企業的普通外賣騎手來來去去,離職率將近五分之一。但在這個無聲騎手團隊裡,至今沒有一人離職。

團隊當中的許多人嘗試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送外賣是性價比較高的一個選擇。

楊凱認為自己不會一直做外賣騎手,但眼下,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適、最舒心的工作了。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張渺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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