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失意,自古亦然。楊炯聰明博學,文采出眾,卻無法施展才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句話,與其說是楊炯羨慕從軍的將士,嚮往邊塞,不如說是厭倦了官場,對書生這一角色的徹底絕望。“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懷抱儒家理想的書生很多很多,而能夠達至願望卻少之又少,這是為何?

文思如懸河的詩人——楊炯

文思如懸河的詩人——楊炯

文/鍾百超

楊炯(650-693?),陝西華陰人,初唐四傑中排名第二。但是,楊炯對屈居第二頗不以為然,說:“愧在盧前,恥居王後。”他似乎比較認同盧照鄰,排在盧照鄰之前,覺得有點慚愧,而王勃排在他前面,卻感到憤憤不平。但不管如何,事實終歸事實,四傑中,楊炯的詩歌數量最少,成就也最低。

能夠成為詩壇的傑出人物,楊炯有著非凡的童年。他幼年“聰教博學,善屬文”,唐高宗李治顯慶四年(659年),十歲的楊炯應弟子舉及第,被舉神童。翌年,十一歲的楊炯待制弘文館。

弘文館具有國家圖書館的性質,藏書二十餘萬卷,設館主一人,總領館務,置學士和校書郎,掌校正圖籍,校理典籍,刊正錯謬。同時,又具有參政議政的功能,遇到朝有制度沿革﹑禮儀輕重時,參與議事。此外,還兼具教育功能,教授生徒,學生數十名,皆選皇族貴戚及高級京官子弟,師事學士受經史書法。楊炯能夠以十一歲的童子待制弘文館,足以說明他的才華受到了朝廷的重視,並作為重點培養對象。

楊炯在弘文館一共待制十六年。這十六年裡,他做了些什麼,我們不知道,但在此期間,他創作了《青苔賦》和《幽蘭賦》,多少表露了渴望出仕的願望。

高宗上元三年(676年),時年二十七歲的楊炯,終於等到了機會,他在京應制舉,補祕書省校書郎,掌校勘典籍,這是楊炯第一次踏上了仕途。這期間,他寫了《渾天賦》、《公卿以下冕服議》。又恰逢王勃溺海致死,寫下了《王勃集序》。

永淳元年(682年),三十二歲的楊炯,經中書侍郎薛元超表薦為太子(李顯)詹事、司直,掌太子家中之事,同時充弘文館學士。除校正圖籍外,還肩負教授生徒等工作。

所謂“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正處於青雲直上的楊炯突然遭遇變故,使所有的希望瞬間落空。永淳三年(684年)九月,楊炯伯父楊德干的兒子楊神讓,跟隨徐敬業在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事件平息之後,楊德干父子被殺,楊炯受到株連。唐睿宗李旦垂拱二年(686年),楊炯被貶到四川梓州(今四川三臺縣)擔任司法參軍。

唐天授元年(690年),四年秩滿後,楊炯再次回到洛陽,並受到武則天的重用,與宋之問分直習藝館,掌管教習官人書算等事宜。如意元年(692年)秋後改任盈川縣(今浙江筒縣)令,其後不久,即卒於任所,享年四十三歲。

楊炯從政27年,先後做過祕書省校書郎,太子李顯的詹事司直,弘文館學士,習藝館教員,也擔任過司法參軍和縣令,可是政績平平,可謂毫無建樹。一個才華橫溢的士人,為何不能在政壇上實現修齊治平的宏願呢?類似的問題常常令人困惑不已,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如同王勃,楊炯的詩歌創作在題材與風格兩個方面實現了一定的突破。楊炯的詩歌作品不多,僅存30餘首,並以五言見長。題材上,突破宮廷的藩籬,走向廣闊的社會生活,賦予詩歌以新的內涵,既有抒發離情別緒,也有反映邊塞生活;既有描繪山川風光,也有暢敘個人懷抱。

悠悠辭鼎邑,去去指金墉。途路盈千里,山川亙百重。風行常有地,雲出本多峰。鬱郁園中柳,亭亭山上鬆。客心殊不樂,鄉淚獨無從。(《途中》)

這首詩當寫於被貶四川梓州途中,起句疊用“悠悠”二字,既表示路途的遙遠,又蘊含心事重重之意,下句以“去去”對應,更顯旅途之漫長與艱辛。三四句具體描寫旅途的遙遠,山川的險峻,著意刻畫旅途之不易。五六句以風雲作比,寄寓飄零之心。七八句以柳鬆作對比,寓含寧為蒼松,不為楊柳之意,這就是魏晉風骨之所在。最後兩句承接開頭,以“不樂”、“鄉淚”、“獨”等字眼,表明思鄉之情懷與神情之落寞與苦悶。全詩語言質樸,不事雕琢,正是漢魏風格的迴歸。

岐路三秋別,江津萬里長。煙霞駐徵蓋,弦奏促飛觴。階樹含斜日,池風泛早涼。贈言未終竟,流涕忽沾裳。(《送臨津房少府》)

這首送別詩可以用“悲涼”二字予以總括,人生有許多痛苦,而友人的離別則是苦不堪言的,因為不知何年才得以相見。在交通與通信極為不便的年代,重逢又是何等的艱難。楊炯借“三秋”的景色“池風泛早涼”,把離愁渲染得惟妙惟肖,更以傳神動作的描寫,“贈言未終竟,流涕忽沾裳”,表達依依不捨的深摯。“江津萬里長”一句,更顯氣勢與渾厚,頗有魏晉風格。

天將下三宮,星門召五戎。坐謀資廟略,飛檄佇文雄。赤土流星劍,烏號明月弓。秋陰生蜀道,殺氣繞徨中。風雨何年別,琴蹲此日同。離亭不可望,溝水自西東。(《送劉校書從軍》)

這首詩是為送友人從軍邊塞而作,首聯把友人比作天將,奉命掛帥出征,在軍門前召集兵士,二、三、四聯用虛筆描寫友人的文韜武略,以及在戰場上英勇善戰、報效國家的情景,既是對友人從軍這一壯舉的稱讚,又是一種極度的羨慕。五六聯從想象中回到現實,慨嘆自己不能經歷戰爭的風雨,只好彈琴度日,既是表達對朋友的羨慕,也流露出無奈。尾聯把離愁進一步予以強化,朋友漸行漸遠,自己登上離亭遙望,已經看不見友人的蹤影。這一離別,猶如河水,各奔東西。儘管充滿悽美情調,但從格調上看,卻是高昂激越,氣勢渾厚,催人奮發向上,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御溝一相送,征馬屢盤桓。言笑方無日,離憂獨未寬。舉杯聊勸酒,破涕暫為歡。別後風清夜,思君蜀路難。(《送梓州周司功》)

首聯點題並說出送別的地點,用虛筆想象友人旅途的艱難。頷聯道出了離愁的原因及心緒,頸聯狀寫解憂的方式,舉杯勸酒,破涕為笑。尾聯又運用虛筆,寫別後的情景,照應首聯。這首送別詩,筆調深沉婉轉,情意纏綿悠長,語言明麗輕快,格調清新自然。

趙氏連城璧,由來天下傳。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夜送趙縱》)

這是一首巧用典故的送別詩,以連城璧比況友人趙縱,讚美其高貴品質及名聲,又以完璧歸趙的故事,寄寓一路順風,平安抵達的美好祝願,可謂構思巧妙,一語雙關。一個“滿”字,既是對滿月的描繪,又是對滿腹別情的抒發,亦有一箭雙鵰之妙。全詩語言洗煉明快,通俗曉暢,格調高雅,氣象宏大,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是山水詩的基本特點,由於每個人的經歷與情懷迥然不同,山水詩的表現手法自然也大異其趣。楊炯的山水詩,借山水的壯麗奇秀,奇駿雄偉表達遠大的志向和無限的惆悵,這種極大的心理反差,構成了詩歌的悽美風格。

三峽七百里,惟言巫峽長。重巖窅不極,迭嶂凌蒼蒼。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傷。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呂梁。美人今何在,靈芝徒自芳。山空夜猿嘯,徵客淚沾裳。(《巫峽》)

泛舟巫峽,放眼兩岸,楊炯看到的不僅僅是窅不極的重巖、凌蒼蒼的迭嶂、橫天險的絕壁,更有自己的豪邁英氣和報國之志。懷抱忠信,可是美人不見,唯有自我欣賞。那一聲聲的猿嘯,不正是徵客的吶喊嗎?“入夜分明見,無風波浪狂”,一個士人的本心,亦如巫峽,日月可鑑,即使無風,定要掀起萬丈波浪。

敞朗東方徹,闌干北斗斜。地氣俄成霧,天雲漸作霞。河流才辨馬,巖路不容車。阡陌經三歲,閭閻對五家。露文沾細草,風影轉高花。日月從來惜,關山猶自賒。(《早行》)

早行之時,東方漸漸透亮,北斗星依然斜斜地掛在藍天。地面霧氣騰騰,白雲在初陽的照耀下慢慢變成彩霞,草尖上露水尚未散去,飛絮隨著風飄至高處,彷彿美麗的鮮花,這是一幅多麼恬靜的畫面,給人一種自然美的享受。

邊塞詩是唐詩的一道亮麗風景,即使沒有親赴邊塞的楊炯,也借用漢樂府舊題,創作了一些反映征戰生活的邊塞詩,其中最為出名的就是《從軍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從軍行》)

這首詩與盧思道的《從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作為一名軍人,肩負著守土衛國的責任,邊塞告急,心理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平,詩的首聯便渲染了這種戰爭氣氛。頷聯描寫軍隊領命辭京出師,以及圍困敵人龍城的情景。頸聯描寫戰鬥的場面,大雪瀰漫,狂風呼嘯,軍旗失色,鼓聲交織,從側面謳歌將士們英勇殺敵,堅強無畏的精神。詩的尾聯抒發了自己對從軍的嚮往,千百年來,一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令多少讀書人投筆從戎,馳騁疆場,叱吒風雲。

塞外慾紛紜,雌雄猶未分。明堂佔氣色,華蓋辨星文。二月河魁將,三千太乙軍。丈夫皆有志,會見立功勳。(《出塞》)

塞北途遼遠,城南戰苦辛。幡旗如鳥翼,甲冑似魚鱗。凍水寒傷馬,悲風愁殺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黃塵。(《戰城南》)

俠客重周遊,金鞭控紫騮。蛇弓白羽箭,鶴轡赤茸鞦。發跡來南海,長鳴向北州。匈奴今未滅,畫地取封侯。(《紫騮馬》)

《出塞》首聯展現塞外戰火不斷,勝負未分的局勢,頷聯刻畫將士的氣色及精神面貌,頸聯描寫將士的兵力與氣勢,尾聯表明將士的意志與抱負。《戰城南》首聯狀寫塞北的遼遠及戰爭的苦辛,頷聯通過描寫幡旗與甲冑,展現士兵與軍隊的實力,頸聯狀寫邊塞的氣候,反映生活的艱苦,尾聯表明將士們的心志與決心。《紫騮馬》首聯通過重周遊、控紫騮反映將士們熱愛馳騁,衷情沙場的情懷,頷聯對弓箭和戰馬的描寫,突顯軍隊的昂揚鬥志,頸聯將士們來自南方,卻有志於北方守土,尾聯抒發消滅匈奴,覓取封侯的遠大志向。

作為初唐四傑之一,楊炯在詩歌創作上繼承了古樂府詩歌傳統,敢於突破六朝綺靡詩風,在思想內容上較六朝文人的作品要高,在藝術風格上顯得清新朗健。雖然他的創作雖未達到更高更完美的藝術境界,但至少在上官體風靡的詩壇上吹進了一股清新之氣。而且在奠定五言律詩的體制、改造齊樑詩方面,楊炯也起到了開路先鐸的作用。明人胡應麟說:“盈川近體,雖神俊輸王,而整肅雄渾。究其體裁,實為正始。”(《詩蔽》內編卷四·近體上)張說也給予很高的評價,稱楊炯“文思如懸河注水,酌之不竭。”

但是,與王勃和駱賓王等相比,楊炯的詩歌不論在內容上還是在藝術造詣方面,都略微遜色。他的五律、五排多沿用古樂府舊題,在風格和技巧上缺乏個人的獨創性。從內容與形式比較,比不上王勃文的清爽朗俊,也缺乏駱賓王文那種流麗奔放的氣勢。


除擅長詩歌創作外,楊炯也工於辭賦與駢文。雖說不服王勃,並恥居其後,但面對《滕王閣序》,最終也不得不心悅誠服了。王勃不幸遇難之後,寫一篇紀念文章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楊炯身上。

楊炯的《王勃集序》不僅僅是一篇紀念文章,更是一篇文學宣言書。集序開宗明義指出了文學的宗旨,“大矣哉,文之時義也。有天文焉,察時以觀其變;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範。”文,包括文章,文學,乃至文化都有著重大的現實意義,關於天的文化,通過觀察四時就能看到氣候的變化;至於人的文化,具體到文學和文章,通過立言成為世人的垂範。

文學創作總是在批判中得到更好的傳承與發展,沒有批評的文化傳承是盲目和滯鬱的,必定會走向衰亡。初唐時期,六朝以來的文風依然佔領著整個文壇,尤其是以上官儀為首的文場變體,更是一次文風的大倒退。這種文風,正如楊炯在《王勃集序》中所指出的那樣:“嘗以龍朔初載,文壇變體,爭構纖巧,競為雕刻,揉之金玉龍風,亂之朱紫青黃。影帶以絢其功,假對以稱其美。骨氣都盡,剛健不聞。”

如何擺脫上官體詩單純追求形式對偶、以綺錯婉媚為美,以及缺乏骨氣與剛健的不良風氣?楊炯一方面肯定王勃“思革其弊、用光志業”的文藝主張,倡導“壯而不虛、剛而能潤,雕而不碎、按而彌堅”的藝術風格,一方面提出“愈江南之風,成河朔之制”,努力恢復建安風骨。

正是由於王勃等人的努力,詩風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轉,於是“長風一振,眾萌自偃。遂使繁綜淺術,無藩籬之固;紛繪小才,失金湯之險。積年綺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詞林增峻”,這一評價儘管有所誇大,但作為文學改革的旗手,他們在唐代詩歌發展中所作的貢獻將永遠彪炳史冊。

作為一個初唐傑出詩人,楊炯是偉大的。敢於站在時代的前列,與王勃等人一起推動詩歌變革,並以實際的創作活動,踐行了自己的創作理念,這是難能可貴的。

文人失意,自古亦然。楊炯聰明博學,文采出眾,卻無法施展才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句話,與其說是楊炯羨慕從軍的將士,嚮往邊塞,不如說是厭倦了官場,對書生這一角色的徹底絕望。“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懷抱儒家理想的書生很多很多,而能夠達至願望卻少之又少,這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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