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夜與日

羊角島 韓國 軟件 黃聖依 界面新聞 2017-06-08

2017年的春節,我沒有與家人在一起,而是選擇去朝鮮旅行。大部分時間裡我待在平壤,不過也計劃外地去開城轉了一圈。開城是位於朝韓邊境的城市,停戰協議在此地附近的板門店簽訂。

半年過去,我陸續地從新聞裡聽見那個國家的許多事情,聽多了,就覺得我的那段僅四五天的旅行經歷也愈發不真切起來。我努力地想回憶起更多細節,比如朝鮮女孩們的臉和妝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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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時是午後,在幾個景點的例行參觀後,我們終於吃上了此行的第一餐,意料外的豐盛。十幾人的旅行團默契地分成三撥。愛交際的獨行中年人開始大聲評論菜餚,實際上,他們對在朝鮮見到的所有東西都要品頭論足一番。全家出遊的兩家人默默地吃著飯。剩下的,就是我和我先生、陶同學、劉同學,還有新認識的香港來的男生。我們五個人年紀相仿,坐在一起既不如中年人那般熱絡,也不至於陷入家庭旅行團的沉默,只是間斷地聊上幾句,並在眼神相遇時露出友善的微笑。服務員端上來一道龍蝦,可能長期冷凍過,吃起來不新鮮。

草草地吃完,我摸出煙盒準備去餐館門口抽菸。一種韓國煙,起飛前我在免稅店買的,結賬時前後都是同一航班的朝鮮男人。餐館位於二樓,樓下就是一家外貿商店,我在那裡買到了打火機,用人民幣交易,五塊錢,比國內貴多了。鮮紅的塑料殼上是歌頌朝鮮領導人的標語,收銀員告訴我,店裡只有這款了。

戶外零下幾度的空氣潔淨且乾燥,PM2.5指數想必是個位數,我不禁深呼吸了幾次。平壤電力供應不足,大多數建築隱沒在黑暗中,星星也就清晰可見了。視線外二十米處駛來一輛夜班電車,開門關門之間,一群剛結束工作的上班族從我眼前走過。偶爾有人扭頭看我一眼,更多的人行色匆匆,只在相機裡留下沒有輪廓的黑色剪影。電車停在那兒很久,可能有五分鐘。車頭的紅光,路燈的白光與零星的燈光中,我看見一面朝鮮國旗飄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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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沒有隨團活動。由於前一天晚上身體不適,我向兩位導遊申請在酒店休息幾個小時。先生決定留下我陪我,儘管我勸他說,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來這裡,他不該錯過出門的機會。現在想來,留在酒店的那個上午的遭遇,也許更值得回味。

孫導遊23歲,圓臉,漂亮,塗冷色調的眼影。她身上沒有那種“一看就知道是朝鮮人”的氣質,反而像是那些努力想打扮成熟的小女孩,稚氣未脫就穿上了職業女性的外殼,隱隱有一絲不和諧。她是唯一一個我與之單獨交談超過半小時的當地人。旅行社在得知我和先生不能隨團出行後,便派了她來酒店陪著我們。與其說是陪伴,不如說是監視,以保證我倆不亂跑。前一天夜裡,香港男生試圖溜達到酒店門前的公園裡散步,不料剛走到大堂就被捉住,被禮貌地“請”回了房間。

在飛往平壤的航班上,我曾想和身旁的朝鮮男人溝通,但遭到沒有餘地的拒絕。當然,這是意料之中的。“NO! NO SPEAKING ENGLISH! ”說這話的同時,他做出拒我於千里之外的手勢,我也就不再追問。和在朝鮮男人那兒遭到的冷遇相比,孫導遊帶我們可謂熱情又坦誠。

她告訴我,導遊屬於公務員,穩定、收入高、受人尊重。她的表姐和幾個嬸嬸都從事這一行,在家人的支持下,她報考了平壤旅遊大學中文系,畢業後也順理成章地做起導遊來。除了她的母校,平壤外國語大學是另一所“出產”導遊的高校。這兩所大學都開設了中文系、英文系和俄語系,孫導遊說,接待遊客只需這三門外語。不過,她對這份令人豔羨的差事沒有什麼興致,也向我抱怨這份工作有多麼無聊。去一樣的景點,說一樣的解說詞,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斷地重複。我在心裡說,誰不是呢?不過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大年初一和一個朝鮮姑娘聊她的職業發展,這機會少有,我還想聽她談更多。

“如果不做導遊,你想做什麼呢?”我拋出這個問題,一心想知道答案。

“進外貿公司吧……或者當兵。”

孫導遊的中文說得相當好,如果想進外貿公司,這無疑是巨大的優勢。朝鮮的對外貿易中,與中國的交易約佔90%。當兵更好理解,在推崇先軍政治的朝鮮,軍人的地位非常高(我先生在入境的時候曾被某高級軍官插隊,大約是個將軍,海關工作人員對其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可見一斑),實權部門皆由軍人把控,年輕的孫導遊想進入這一階層,再正常不過了。我推測孫導遊應當家世顯赫,或許是官三代。在朝鮮,能生活在平壤的已不是普通人,外地人若是想來平壤,必須得向單位提出申請,獲得一份類似簽證的文件之後才能出行。更別說在導遊月薪約7000朝鮮圓(摺合人民幣不到500塊)的情況下,剛畢業的孫導遊揹著某奢侈品品牌的包。

我又想起飛機上的那些男人,他們個個都戴著名錶或大牌墨鏡。登機前,他們在免稅店與我一起排隊結賬,手裡的購物袋都鼓鼓囊囊。酒和名牌墨鏡是他們最樂意買的東西,相比之下,只買一條100多塊韓國煙的我顯得十分窮苦。

除了物質豐裕這一共同點之外,孫導遊和那些男人還是不同的。她的年齡只有那些男人的一半,也沒有拒絕我伸出的溝通觸角。造成這一差異的也許正是她的年輕和單純,也許是我沒問什麼禁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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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與先生去酒店餐廳吃午飯,孫導遊則待在大堂幫忙聯繫旅行團。午飯後我倆將歸隊,繼續這一趟被監視的旅程。

我們入住的西山飯店有三個餐廳,那天中午卻只開放了其中一個。餐廳裡只有我們一桌客人,光線昏暗,牆上的電視裡播著朝鮮語配音的前蘇聯電影。一位年輕姑娘躲在收銀臺後面,和我在朝鮮見到的所有從事服務行業的年輕女性一樣,她穿著塑料質感的傳統服裝。

平心而論,我在朝鮮吃到的每一餐都算得上可口,這頓也不例外。點四個菜,共收1200朝鮮圓。將這價錢換算成人民幣時,我有一種佔了小便宜的雀躍,但一想到當地人的收入,又深感自己實在是奢侈。在這種微妙心態的作用下,我們沒有浪費一粒糧食。幾天下來,我的腰間居然多長出幾兩肉。

經歷了兩次停電之後,這頓飯終於吃完。返回大堂時,孫導遊仍在耐心等待。先前我們曾邀請她一起吃午飯,她婉言謝絕了,也許是制度不允許吧。她告訴我們旅行團的大巴馬上要到酒店了。很快,大巴來了,我倆與孫導遊揮手告別。之後的幾天裡我再也沒有見到她,而團裡的其他人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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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有夜生活嗎?出發之前,我不知道這幾天晚上該如何讀過。我沒帶書籍或Kindle,因為先生提醒我說,任何有文字的東西都可能被審查。陶同學帶了一本薄薄的中文小說,入境時果然被工作人員詢問。陶同學解釋一番後,他仍不放心,把書從頭到尾翻了幾遍才還回來。

夜裡七八點鐘,街上已經沒有太多行人。凜冬裡太陽下山很早,我們也早早地被送回了酒店。習慣了晚睡的我,開始盤算著怎麼打發睡前的幾個小時。沒有互聯網,也無法走出酒店,無聊中我與三位同伴決定在偌大的酒店裡散步消食,從一樓大堂爬到我們住的二十七樓。顯然,我們又在朝鮮人民的熱情招待下吃圓了肚子。

這酒店雖說算不上太豪華,但已經比事先預想中的條件好不少。二樓有一個小酒吧,吧檯上兩個白人在喝酒聊天,女人是英國口音,男人大約來自澳洲。無意間聽見他們的聊天內容,我斷定他倆今晚是第一次相遇。二樓也彙集了酒店所有的娛樂設施,游泳池、健身房、卡拉OK、按摩室等,奇怪的是,居然還有理髮室。陶同學好奇心大作,推開按摩室的門走進去,一女子迎上來對她說了幾句朝鮮語,顯然不會中文。陶同學只好抱歉地微笑鞠躬,趕忙退了出來。

我們繼續向上探索,直到九樓,一切都還算正常。來到十樓,氣氛陡然間凝重起來。這一層處於完全的黑暗與靜寂中,唯一的聲響是我們四個人的呼吸,唯一的光是安全出口標識牌綠幽幽的熒光。這一層都是空房間,這再明顯不過了。十一樓依然如此,再往上爬指不定還會遇到什麼未知的狀況。膽小的陶同學開始腦補恐怖片的情節,於是我們作罷,搭電梯回到一樓,結束了此次探險。像發現了一個祕密似的,電梯裡我們四個保持著一致的沉默,但一回到燈光明亮的大堂,便開始低聲討論關於這酒店的種種疑問。入住率到底有多高?電力供應糟糕到那麼多層必須熄燈?九樓上面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把外國遊客都安排住在高層?這裡是西山飯店,平壤第二好的酒店,只接待外賓。它的祕密,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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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住在最好的羊角島酒店,又是男性,那麼夜生活就多了一個去處:與朝鮮姑娘共度良宵。那裡有平壤唯一合法的紅燈區,當然,還是隻接待外國人。我所在的旅行團中,有一位50多歲的大叔,他對此躍躍欲試。

大叔來自重慶,胖,凸肚。即使在那幫喜愛交際的中年人裡,他也算得上活躍,認識不到半天,大家就都知道了他姓甚名誰,有幾個孩子。巧的是,同伴劉同學與他同住一屋,在那幾個與外界隔絕的夜晚,我們從劉同學那裡聽來不少大叔的八卦。

來朝鮮之前,大叔就對紅燈區滿懷好奇與期待,但不知為何,他沒有報入住羊角島酒店的旅行團,而是央求帶隊的男導遊帶他去羊角島體驗一番。外國人溜出酒店被抓的新聞年年都有,即使導遊答應陪同,夜裡穿過半個平壤去另一家酒店嫖娼也是很危險的事。遭到導遊的拒絕後,重慶大叔拿出現金想要賄賂。成功與否我不知道,只聽劉同學說,那一晚大叔很晚才回房間,悶悶不樂地睡下了。

我們回國的前一晚,大叔終於又有了與朝鮮姑娘近距離接觸的機會。那天的晚餐吃到一半,餐廳的三位女服務員提出要為我們進行送別表演。內容並無新意,民族歌曲演唱、服裝秀、小提琴演奏輪番上陣,頗有一番中學生文藝匯演的架勢。我自幼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便悶頭吃飯,心裡嘀咕著這不過是另一場程式化的作秀。另一桌的重慶大叔不斷地稱讚一位服務員漂亮,“朝鮮黃聖依啊!”,他一面這麼誇,一面掏出手機給那位黃聖依拍照。

文藝匯演結束後,音樂切換至歡快的舞曲,三位姑娘走到餐桌間,拉起三位男士的手邀請他們一起跳舞。黃聖依拉起了大叔,於是大叔樂呵呵地上臺,笨拙地扭動起胖胖的身軀。跳完一曲後,另一個姑娘開口要求男士們買花,神態半是懇求半是嬌嗔。不久,三位男士紛紛掏錢從餐廳的商店裡買了花,50塊人民幣一束。見此場面,我不由得想起直播軟件中的美女主播,“送寶寶一臺法拉利吧,愛你們哦~”。

我與先生對視一眼,擠出默契的無奈笑容,決定提前退席,去外面吸幾口無汙染的空氣。明天就要回北京了,這樣的好空氣恐怕再也難尋。

離餐廳門口還有幾級臺階,突然間四周暗下來。這是短短几天裡遭遇的第四次停電,我們已經習慣。黑暗中我與他摸索著下了臺階,走到門口,抬頭望見了明亮的北斗七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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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黃薇兮,26歲,大學時在清華美院讀藝術史,曾在廣東美術館和互聯網行業工作,現在是自由職業者。

(作者注:本文雖然在談論平壤,但部分照片拍攝於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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