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悔,姓楊,名不悔。
楊,是楊逍的楊;不悔,是紀曉芙紀念自己對這段愛情的堅貞不渝。
名字應該是取自柳永《鳳棲梧》中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帶著孩子的紀曉芙,江湖流落,四處奔波,恰巧應了詞中的這句。
只是九泉之下的她沒有意識到,從她給女兒取這個名字開始,她就將自己的揹負移載到了女兒的身上。
紀曉芙如張翠山一般,身上揹負了太多太多。
她的性格也和張翠山一樣,剛烈,卻又軟弱。
名門正派與魔教之人墜入愛河,通常沒有好下場。
除了任盈盈和令狐沖,其他的,除了犧牲,還是犧牲。
世界上有幾個男子會如令狐沖一樣灑脫,又有幾個女子像盈盈一樣執著。
即使不是魔教的趙敏,如果不是灑脫超然,也難將自己的愛情保全。
明知父兄反對,亦敢對自己的愛情負責:那時我嫁魔隨魔,只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
紀曉芙,一個女人,背叛師門,攜著幼女,四處流浪,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投奔情郎。
未婚閨女的身份,名門正派的帽子,在當時,她該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然而,讓人敬佩的是,她卻給女兒取名為“不悔”。
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我紀曉芙此生摯愛楊逍,雖則粉身碎骨,卻終是無怨無悔。
還好她所遇良人。
當聽到她死訊的時候,楊逍頓時昏倒在地,兀自不醒。
後來過了許多年,在峨嵋派弟子提及紀曉芙的時候,他仍是惻然悲痛,默默無言。
而他也兌現了自己的那一句話——風流瀟灑如光明左使楊逍,十餘年孑然一身將女兒撫養長大。
只因他曾說過,紀曉芙是他此生最後一個女人。
紀曉芙的遭遇顯然也影響到自己的女兒。
倔強硬挺的紀曉芙遭遇的人生困苦太多太多,但是從來都沒有在人前言語一聲。
與她孤苦相依的小女兒即使年齡再小,日夜隨行,又怎麼可能一點兒都感受不到呢?
也許無數個清冷的夜晚醒來,小不悔都會看到獨坐一側的紀曉芙的寂寞身影,都會聽到她幽幽的嘆息。
蝴蝶谷裡治病,不到十歲的她親眼目睹母親倔強柔弱,慘死人手;
西行路上尋父,年幼的她又與張無忌千里迢迢,歷經苦難。
其間太多的驚險動魄,太多的陰謀奸詐,衝擊著這個本應天真爛漫的女孩兒。
再加上,出生後跟著母親的顛沛流離,不得不讓她在面臨自己的人生時,總會做太多的比較和選擇。
人的童年經歷會深深影響一個人以後的生活軌跡。
一個在飢餓年代長大的人,以後物質生活再好,內心都會有一種對食物畸形的迷戀。
從見到父親之前,楊不悔的人生都是動盪的。
每個日子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
遭逢的都是躲閃逃避,遇到的都是江湖風雨。
那份渴望安定,希望停泊的種子一定悄悄生根發芽在心裡。
紀曉芙慘死滅絕手下,臨終前將楊不悔託付於張無忌,懇請他送楊不悔去崑崙山找她的父親楊逍。
此時當然是情非得以,也不過是權衡之計。
崑崙山遠在千里之外,兩個半大孩子要前往,其間將會有怎樣的遭遇?
估計紀曉芙也沒有太多時間考慮。
但是,紀曉芙如此鄭重的把楊不悔付託給張無忌,是否也有託付其終身的想法?
看金先生把兩個人的名字寫的如此相近,倘若說完全沒有任何想法,估計也未必。
連楊不悔自己都說道,無忌哥哥,你看,我們的名字很像。
其實,讀到這裡的時候,我就知道,長大後的楊不悔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張無忌。
這不過是金先生的故意設置,這裡隱藏了他對愛情的感悟和妙喻。
經歷過共同苦難的人,只會相互憐惜。
很少有人會真正地走到一起,因為兩個人在一起不是互倒苦水,而是彌補欠缺。
與自己相同的只能是手掌,卻不能是相依相偎的夫婿。
張無忌此後遭遇非人,再見楊不悔,已是在光明頂上。
一聲“不悔妹妹”便勾起楊不悔的種種記憶,立馬喊出“無忌哥哥”。
這其中已過了數年,且不說楊不悔早已從幼稚女童長成為妙齡女子,便是張無忌,也與當年有了極大分別。
否則,殷離第一個便該認出他便是當年蝴蝶谷的那個咬她的小張無忌。
即便如此,一個稱呼,便能喚回楊不悔的記憶。
可見,這許多年來,在楊不悔的心中,其實也是沒有忘記這個陪她同生共死的小哥哥的。
不過,僅僅是沒有忘記。
長大後的楊不悔不怎麼討人喜歡,她對小昭的殘忍,尤令讀者心生反感。
但如果從她小時候的遭遇來看,她如此堅強決斷與冷漠無情,其實一點也不稀奇。
幼小時,親眼目睹母親殘忍被殺;
前往西域時,沿路倍受欺凌,差點被煮來吃,連名門正派的崑崙掌門都要灌她毒酒;
後來跟著父親,看著父親內爭教主之位,外御名門正派圍攻。
所見所學,無一不造成她堅忍的性情。
她的性格中本就遺傳了楊逍與紀曉芙的堅毅果敢與聰明。
面對周遭無人可信任,處處是敵人的困境,她必須保護自己,對付小昭的凶狠也就不難理解。
來到崑崙山,見到楊逍的那一刻,她的人生開始有了安寧。
雖然仍有江湖的腥風血雨,卻無需她柔弱的軀體來抗拒。
因為高手父親楊逍的存在,在江湖險惡,你爭我奪的世界裡,楊不悔沒有受到汙染,也沒有迷失本性。
因此,在面對殷梨亭時,她的良善與溫柔本質,盡數顯露出來。
雖然她和張無忌是青梅竹馬,但更多是兄妹之情。
否則,以她的個性,以及日後爭取和殷梨亭婚事的方式,若是喜歡張無忌,豈能無所作為。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確實沒有想過去愛張無忌,是連想都沒有想過。
他們有太多相似的人生經歷,他們可以成為知己,但是絕對不會成為愛侶。
相同的經歷會成就相似的性格,相似的性格不會有愛戀的歡愉。
正如張無忌會對生活經歷截然不同的趙敏愛戀多一些,卻會敬畏與他相似經歷的周大掌門。
很多人會奇怪,為什麼堅強決斷的楊不悔會愛上優柔寡斷的殷梨亭?
何況年齡相差如許?
突然見到殷梨亭,看到這個因為父母的愛情而倍受打擊,改變人生的男人。
情不自禁湧起一份同情和傷痛,是再自然不過了。
這份父輩的孽緣,只是一個契機。
深入接觸下去,這個單純的男人,雖然年齡可以當父親,但是心智卻還稚嫩。
尤其那份默默的深情,那份單純若初的執著,太具有打動人心的功力。
看管了江湖的血雨腥風,安靜武當山上的這個讓人寧靜的男人也許才是人生最好的港灣,讓人歸去。
當年,看到驚若天人的大美人林青霞竟然嫁給了相貌平平、名不驚人的香港商人邢李原。
他不僅不帥,即使算錢,在香港富豪榜上,也排不上行列。
痛心之餘,百思不得其解。
和很多人一樣,死死地認定,她和秦漢才是真正的一對。
即使再不濟,和秦祥林也是可以的。
後來,長大了才懂得,看管了演藝界風風雨雨,跌宕起伏,五彩變幻的林大美人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一艘在驚濤駭浪中運行已久的船,期待的不是激昂的再次出發,而是安寧的長久停泊。
和楊逍相比,殷梨亭其實並沒有真正愛過紀曉芙。
楊逍和紀曉芙的愛,是電光火石,一旦愛了,即使火花沒了,但那份溫度在心裡永不褪去。
而武當七俠中最為天真幼稚的他,愛的,不過是那一份相定白首的婚約;痛的,不過是心中愛侶的幻滅。
多少年來,紀曉芙的模樣已經成了心中的幻象,殊不知他想著的念著的,只不過是心裡的那個“她”。
一個連話都沒說兩句的對象,怎麼可能說有愛呢?
甚至還那麼多年,念念不忘?
只不過單純的他一直活在自己對愛情的美好憧憬裡,不忍破壞,後來手腳殘廢,別人也不忍破壞而已。
在武當山男人成堆的世界裡,突然遇到一個女人對自己的細心體貼,那份溫情的產生,就自然而然了。
所以他對楊不悔的愛慕,不能說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自私地把她當作了其母的代替。
從本質上說,楊不悔更像一個母親,而殷梨亭,則像一個孩子。
楊不悔明知張無忌少年時為自己付出了多少,一路辛苦陪伴,幾次捨命相救。
她許多年來也一直惦記著這位無忌哥哥,以至於一聽聲音,便脫口相認。
然而令張無忌詫異的是,光明頂重逢以後,楊不悔明顯對他冷淡疏離,連話都說不到幾句。
無論多深多重的親情,都無法替代內心向往的愛情。
張無忌實在不是她喜歡的對象,確實無法讓她心儀。
相似的經歷,美女的愛慕,教主的大位,繁瑣的事務,可以想見的人生動盪……
這些都是她不願意的,幼時的遭遇讓她不願意重複母親的經歷。
她躲著張無忌,不過是遵從了自己的心,也試圖斷絕那些大人們的玩笑。
後來她第一次跟張無忌掏心掏肺地說話,已是在愛上殷梨亭以後。
那一段誠摯的表白,樸實無法,真誠感人,讓許多人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
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麼怔怔的瞧著我,我比甚麼都喜歡。無忌哥哥,
我小時候甚麼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買
不起,你半夜裡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麼?
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捨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裡走路,太陽晒著晒著,糖人兒
融啦,我傷心得甚麼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後來
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小時候的張無忌不明白。
從小顛沛流離的楊不悔,卻已經懂得——那最喜歡的糖人兒,世上只有一個;那份心儀的感覺,失之不來。
這份糖人,其實就是內心那份長久的期待和感受,遇到一個讓她安寧的人,終於找到傾瀉的出口。
大概是幼時經歷的影響,再加上在楊逍身邊長大,楊不悔與她那位出身名門母親的柔弱個性截然不同。
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
很多的父母,面對子女選擇的愛情,總喜歡站在自己的角度來以“愛”的名義橫加干涉。
最愛的親人,常常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
這幾乎是中國人的必修課。
很欣賞很感動楊逍的大度和瀟灑。
面對女兒的選擇,如此理解和成全。
年齡、地位、門派、武功……
全都滾到一邊去吧!
只要心愛的女兒真正感到快樂。
看到女兒出嫁,楊逍大概會想到當年的紀曉芙吧?
如果當年她也可以這樣執拗,那該多好!
或許現在,他也不必在苦寒的光明頂上落花人獨立,而是在如畫的江南微雨燕雙飛了。
無論怎樣思念,無論怎樣深情,那外表嬌美內心剛烈的紀姑娘,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她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悔”,他也用一生向她兌現自己把她當作畢生歸宿的承諾。
因為他也深深地明白,那個此生最愛的糖人兒,在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