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雲:讀紅樓,讀得人性。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作者

fish

山門在遠處。

那戲文裡魯智深拳打死鎮關西,為避禍遠走五臺山為僧。可惜這個和尚做不了真,醉酒打爛了寺院和僧人,師傅便遣他往別處。

花和尚魯智深拜別師傅前,來了一段《寄生草》。

便是那一日寶釵念給寶玉的那支。

當日也是寶釵的生日。寒冬已過,元妃省親的熱勁還未散影,正月二十一,賈母念寶釵及笄之年,吩咐鳳姐為她操辦生日宴會。

寶釵第一次出場,便有一種沉穩和貞靜。冬天的梨香院,她坐在炕上做針線:

“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纂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

宛如色調柔和的彩雲,讓人想靠近,一份端莊自持又令人只能隔雲端欣賞。

生日裡的寶釵,非常“寶釵”,安分隨時。雖是她的生日,卻事事顧及主人及長輩賈母的喜好。

生日前,賈母問寶釵愛吃什麼,愛聽什麼。

“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說了一遍。”

生日這天,寶釵先點了《西遊記》,鳳姐點了《劉二當衣》,都是熱鬧戲。

及至寶釵點《山門》,寶玉忍不住了,抗議寶姐姐“你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分辨這戲的排場辭藻好,說他“不知戲”,將戲裡的《寄生草》娓娓道來: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魯智深不容世間惡,也為世不容,到了寺廟,無法割捨塵世慾望,五臺山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山廟之規。

一句“赤條條”,幾近荒蕪,人不到山窮水盡時,又怎會觸目皆空。

行到水窮處,便生出"無牽掛"的看雲心,卻幾分天然而來,幾分事出無奈。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寶釵一向少言寡語,不干己事不開口,但她有一次逮著了黛玉行酒令時套用《西廂》詩句,便以自身經歷勸說一番: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揹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揹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

這番話掏心掏肺,不裝不藏。

原來寶姐姐小時候也是“淘氣”的,也曾有“淘氣”的環境和同盟,後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小環境破壞了,“才丟開了”。

薛家先時也和賈家一樣“人口多”,家道興旺,後來寶釵父親去世了,生意漸漸減損,兄長又不成器,寶釵便早早地幫母親打理家務,便也明白了作詩寫字非“分內之事”,而追求仕途經濟才是“分內之事”。

可見寶釵的淡然沉靜,乃是經歷過掙扎的妥協服帖。

她心裡未免沒有如花和尚一般醉打過,只不過,掂量過責任後,便悄悄地激烈,悄悄地關門,以後更將那“冷香丸”隨時服用。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有文分析寶釵講《寄生草》是為了點化寶玉,離經叛道終是“沒緣法,轉眼分離乍”,只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人活一生,無處不羈絆,還不如入世隨緣,承擔起責任。

寶玉聽了卻很歡喜,他並不覺得無處逃是絕境,反而欣賞這種浪漫的逃避。

“哪裡討”呢,如果不是行到水窮,又豈能跳出去,享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不管不顧的淡定。

後來寶釵說“這是我的不是了”,撕了寶玉填的《寄生草》偈。

她沒想到偶然一提,竟讓寶玉有了出世的念頭,她豈不成了“罪魁”。

所以說寶釵只是自己喜歡這支《寄生草》,契合她的經歷、心境。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寶釵心境,到她的居所蘅蕪苑,可感知一二。

當日賈政一行人遊大觀園,行到此處,先見到:

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

便評價此處“無味的很”。

及至入門,迎面來:

“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而山石簷柱間,又點綴諸多奇異仙草:

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蟠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

個個姿態美妙。

引得賈政改了評價,直贊“有趣”。

賈政於此處的感受,一如寶玉聽戲,都是先貶後褒,漸入佳境而品出味道。

及至入內:

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捲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

由不得嘆道:

“此軒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

香氣天然生,何需焚香之畫蛇添足事。

寶玉則應父命拈一對聯:

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蘼夢亦香。

父子倆想的差不多,此處適宜茗琴詩書風雅事,香侵入夢,夢也風雅。

元春也喜歡這裡,她直點四處所愛,其中就有蘅蕪苑。大約雅人高士嚮往的神仙之境,便是如此了,屈子若見到,也會被吸引。

只是到劉姥姥遊園時,賈母率眾人來到此地,感受卻顛倒過來。

“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

先覺得美妙。進屋後卻覺不妙:

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寶釵“太過老實”,歸因為她“沒有陳設”。

其實她何嘗不知這是主人有意“不要陳設”,只是眼見這苦行僧式的房間與精巧雅緻的園子不合,與富貴之家、妙齡閨秀不合。

便做主命鴛鴦找些古董來擺上。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魯智深將煙火帶上五臺山,寶釵卻是在此另設了山門。

當日元妃命寶玉並姐妹們進大觀園裡居住,不枉費了園子裡的好景緻。

寶玉黛玉選了心儀的怡紅院和瀟湘館,黛玉笑著說:

“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首曲欄,比別處幽靜些。”

同樣品味不凡的寶釵,未免沒有一樣的思忖嚮往:“那蘅蕪苑仙草垂墜,煞是可愛,那一處又安靜,外表又不驚,很合適。”

於是寶釵住進了蘅蕪苑。

姐妹們於二十二日,一起住進園子,從此園子不似以前那般寂寞,大家一起讀書寫字、彈琴下棋,或作畫吟詩、刺繡簪花,十分快意。

姐姐元春的本意已到:

“不使佳人落魂,花柳無顏。”

只可惜如賈母等人遊園時所見,姐妹們的地方或清幽雅緻,或闊朗大氣,都帶著主人的鮮活生氣,獨寶釵的房間,佈置得儉樸、寡淡,令人嘆氣。

可寶釵這樣的佈置,何嘗不是因自身經歷而來。只是尚未經歷凋零的賈母他們,體會不出,也抗拒這般處境。

雪洞彷彿主人穿透世俗繁華,時時見“空”,而青紗帳在雪洞內又造了一個空境,連夢都框住,“睡足荼蘼夢亦香”空留房外柱上,幾串香草垂耷下來。

如此頹廢的薛寶釵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寶玉那裡是擺脫“有”的束縛,“無”是大歡喜,“無”之後一切“隨緣化”。

寶釵這裡 “無”也是束縛,世上的人到深山天邊尋“無”之境,卻仍是“沒緣法”,一腔熱血化英雄淚。

如此不如將這塵世當成最大的修煉場,從“有”中看“無”,從“無”中生“有”。

於是寶釵於世人的繁華眼中見得荒蕪蒼涼,於紅塵的繁花相中品得單調無味。

於是蘅蕪苑被她扮成一處山廟,她在僧房裡時時提醒自己勿墮繁華空相。

唯有如此,暮春大家傷懷時,她才能勘破眾芳紅消香斷、漫天柳絮飄零無著的幻相,植一縷清氣上揚。

可嘆的是凡事皆有代價,如賈母所擔心的:

“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

芳華同時也被她拒之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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