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歲
你睜開眼睛，
村莊的陽光很大，
父親在水田裡，母親在灶臺邊。
你在母親的背脊上，
看著汗水一瀑一瀑地從她額頭冒出來，
就像她皮膚中藏著一片大海，
一動，就冒出水，
再動，又冒出水……
2歲
你學會了走路，
母親在後頭，父親在前頭，
你從一個懷抱，
走向另一個懷抱，
你感覺，父親加上母親，就是整個世界。
5歲
你上了幼兒園，
全幼兒園裡，
你的衣服最破，你的書包最舊，
有些小朋友笑話你，不跟你玩，說你不乾淨，
母親知道後，
告訴你：
我們很窮，但我們一點也不髒。
7歲
你天資一般，也貪玩，考試多是70分，
有一次，
你語文考了84，數學考了91
你舉著試卷，回到家，像一個凱旋歸來的英雄，
母親找遍整個家，想為你做點什麼。
家裡只剩下一個蛋，
母親用那顆蛋，給你做了雞蛋湯，
加了蔥花。
很香很香。
她自己一口沒喝，
用醬油加水，泡完兩碗米飯下嚥。
10歲
你第一次離開小鎮，
到了縣城，
父親說，帶你見見世面。
你從沒見過那麼多人，也沒見過那麼多車，
站在馬路邊，動都不敢動。
父親問你想要什麼？
你說，想要一個電視機。
你想看《新白娘子傳奇》，想看孫悟空打妖怪，
想有一個窗口，
看到外面的世界。
父親沉默了很久，
說，我們以後會有的。
他給你買了一本《新華字典》，
說，有文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13歲
你離開家，上了中學，
從此在學校住宿，
母親給你縫了新衣裳，
父親為你買了新書包，
你覺得新天新地，就在眼前展開。
你不知道，
為了學費，
父親借了多少家，
母親求了多少人。
他們垂著頭，一遍遍向人說：
“買點大豆吧，剛剛晒乾的！”
“就借……五十塊……年底一定還……”
16歲
父親做了些小生意，
家裡境況好了些，
有一天，父親傍晚回來，帶回了一個蛋糕，
還有一個電視機。
他說：“哈，16歲啦，生日快樂！來看看這是什麼！”
電視機！
你開心得蛋糕都吃不下，
你一直蹦，一直跳，像踩在雲朵裡。
18歲
父親賠了錢，家裡再度陷入困境。
但他們什麼都沒告訴你。
那年你上高三，交了一幫壞朋友，
厭學，打架，變成另一個人。
你想穿新衣服，
你想擺闊，你想有面子，
你給家裡打電話，
只有一件事：錢沒了，給我錢。
父親為了省車費，
早上6點從村莊出發，
騎了整整6小時的自行車，
趕到你的學校，
將幾張溫熱的鈔票交給你。
你沒帶他去宿舍坐一坐。
你嫌他衣服太破，
樣子太老，氣質太土，
你也沒帶父親吃一口飯，
你拿著錢，對他說：好了，你走吧！
你不會知道，
50多歲的父親是怎樣又騎了8小時的車，
在深夜時分，才摸索著回到家。
19歲
你上了大學，
一個不怎麼好的學校，
就在省城，名氣不大，費用不少。
為了你，父親在工地做工，
母親在鎮上賣菜，
凌晨五點摘，六點挑到鎮上，
中午回家吃點飯，
馬上又去工廠，
深夜時，才騎著自行車回來。
有一次，她下了班，腦袋昏沉地蹬著車，
一輛麵包車呼嘯而來，
與母親迎面撞上。
母親左腳骨折。
她在醫院呆了兩天，就出了院，
她拖著打了石膏的腿，柱著柺杖，
又開始賣菜、做工。
她說：我還有兩個需要錢的孩子……
20歲
你戀愛了，又失戀了，
年輕的感情總是如此，
開始得很慢，結束得很快。
你覺得自己出身卑微，配不上對方。
比之於愛情，你更需要錢。
你開始做家教，做兼職，瘋狂地打工賺錢。
你想為父母分擔一些責任。
24歲
畢業後，你輾轉求職，反覆面試，
最後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
工作非常認真，一絲不苟，
你一刻也不敢放鬆。
你穿著白襯衫，灰色西服，
你謙卑又努力，
你想爬得更高，賺得更多。
你回家越來越少，
只有年節的時候，
才想到那片遙遠的土地，那兩個蒼老的人。
26歲
父親帶著母親來看你，
你帶他們在一個新開的自助餐廳吃晚飯，
17:00多去的，還沒有什麼人，
你說：你們去拿吧！
他們手足無措。
他們坐在那裡，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如何是好，
滿臉惶恐和卑怯。
那一刻，你心酸無比。
27歲
母親開始催婚，
她說東家大伯抱孫子了，
西家媳婦懷二胎了，
南家小子下個月結婚，北家那個愣頭青兒，
也談了一個女朋友，長得很水靈。
你煩不勝煩。
你甚至罵她：關你屁事！
她知道你煩。
自此不再說，
電話裡，只問你錢夠不夠用，工作忙不忙。
你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
她的心事越來越多，
你不知道，她曾經一個人連續幾年去上香，
祈求你萬事如意，
祈求你有人陪伴，有人分享餘生。
29歲
你把心愛的人領回家，
父親喝了好幾盅白酒，
母親一直笑。
你去廚房幫忙的時候，
發現日光燈下，母親老了。
她頭間有微雪，
鬢邊有濃霜，
皺紋又深又長。
你走出廚房，
在客廳裡沉默地站了很久。
33歲
你也有了孩子，
父親和母親二話不說，
前來幫忙照料孫兒，
兩個老人，
兩具衰朽的身體，
為了你的新生兒，不顧一切地操持。
閒暇的時候，你曾問他們，
你的夢想是什麼？
母親說：就是希望你過得好！
父親說：我的夢想就是，能不給你添麻煩。
35歲
你母親忽然暈倒在地，
送到醫院後，醫生說了一個詞，你當即驚呆了。
腫瘤。
你忽然想到“時日無多”這個詞，
你在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
“我銀行裡再多錢，有什麼用，
我換不來我母親，
我房子再大，車子再氣派，又有何用，
我換不了她的青春和健康……”
世間不幸千萬種，
最心痛的，莫過於“子欲養而親不在”。
如果她能活下來，
你發誓一定趁她在世時，
好好陪伴，好好對待，好好感恩。
好在，她的腫瘤是良性的。
她撿回一條命，
你撿回半生承諾。
38歲
你帶著5歲的兒子，
和65歲的父母吃飯，
飯局間，
你看見父親拿湯勺的手在顫抖。
你問他：怎麼了？
他笑：老了。
你5歲的兒子忽然難過起來：
“爺爺奶奶，你要等我長大，我不許你們老。”
40歲
你母親去世了。
她腦溢血，癱瘓半年，鬱郁難安。
你一邊要工作，
一邊要照顧母親，
分身乏術。
她看著你兩頭奔波，日漸疲憊，
總是說，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半年以後，
她在醫院的病床上離世。
你本以為來日方長，
可不一小心，就是後會無期。
你站在她床前，
溫柔地、小心地抱起她，
用一方潔白如雪的毛巾，
擦洗她的身體。
你動作很慢，
一生再沒有過那麼慢的時候，
你將毛巾蘸水，擰乾，敷上母親的皮膚，輕輕擦拭。
你沒有哭，
只有一顆淚，含在眼眶中，
欲流不流，
直到你幫母親穿上壽衣，
將他抱起，放在一輛平車上，
告訴他：“媽，我們回家了！”
眼淚才緩緩地淌下來。
幾天以後，
你辦好了所有後事，
莽莽然回到家。
兒子追上來，問：“奶奶回來了嗎？”
你蹲下身去，說，“奶奶回來了......”
“奶奶在哪裡？”
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奶奶在這裡。”
41歲
你父親開始自言自語。
他早上刷牙時，會喃喃地說話，
做飯時，嘴巴里會發出聲音，
甚至有時走著走著，會突如其來地輕輕叫一聲。
你走近一聽，
發現他一直在和已逝的母親聊天。
他說：
“今天太陽出來了，你可以少穿點。”
“這個菜油太多了，少放點吧！”
“走路小心哦，這裡有條溝！”
......
你這才明白，
有些離去，是如此痛苦，如此深沉，
它不僅帶走一個人，
還帶走一家人。
45歲
你父親被騙走3萬元，
他買了一堆三無保健品，
你氣急敗壞，問他為什麼這麼傻。
他說，
“只有那個推銷員天天陪我聊天。”
你怔住了。
你這才知道，人至老年，
最怕的不是貧窮，不是飢餓，是孤獨。
你兒子說，
“爺爺像一個蒼老的棄兒。”
你聽了悚然而驚。
48歲
幾年前，你把父親接來同住，
他已經75歲了，記憶衰退，
他不記得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人，
但記得你。
他會把早餐的包子，
用餐巾紙包起來，
藏在口袋裡，時不時開心地摸一摸，
在見到你的時候，立刻偷偷塞到你手裡，
“來，快吃！”
他會問你：
“為什麼還不上學？遲到老師會打手心的。”
“今天作業寫完了嗎？”
......
他以為你還是年少時的孩子，
從來沒長大，
一直是孩童。
可是，你已在鏡子中，
看見自己鬢邊的白髮，額上的深紋。
你已經老了，
父親更老了，
他只剩下最重要的一點記憶，
就是你。
50歲
父親在病房裡躺了半個多月，
你們都知道，
這一回，他可能無法扛過去了。
他虛弱如風中殘燭，深秋枯葉，
彷彿誰吹一口氣，
都能將他帶走。
他的氣管被切開，插上呼吸機，
已經發不出聲音。
那個初秋的清早，
他忽然有了好氣色，
睜開眼睛，
看著你，又看著你妻子，再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孫兒，
眼淚淌下來，
你靠近他耳邊，
說：“你是不是覺得心願都已經滿足了，你是想該走了，是吧？”
父親點頭。
沒多久，
他就走了，很安詳。
你按照老人的遺願，
在老家的院子裡種了一株銀杏，
把骨灰埋在樹底。
銀杏抽條的時候，
孩子說：“爺爺回來了。”
這些綠，那些枝條，都是爺爺——
你只要立於樹下，
聽輕風過隙，聽葉片作響，就覺得他尚未離開。
死亡來過了，
生者淚水長流。
死亡已去了，
被帶走的人在某個時刻悄悄回家。
52歲
猶記得小時候，
你躺在院子裡的竹床上乘涼。
母親打著蒲扇，幫你趕蚊子，
父親和你講《西遊記》
你們很少談生死，
也從不言離別，
那一次，那唯一的一次，
你看著滿天星辰，
忽然問他：“阿爸，你會死嗎？”
你父親停了一下，然後對你說，
“如果我走了，
我就在天上陪著你......”
你的母親則輕輕說：
“睡吧，別擔心，
我們不會死，
你想到我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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