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排子河畔一個村莊裡住有母子兩個，寡婦娘和獨子山娃相依為命，靠著幾畝薄地勉強度日。
日子雖說清苦，但母親對兒子疼愛有加，打小就不讓他受半點委屈，地裡家裡農桑雜活她一個人全部包攬。老話說，棒頭出孝子，嬌殺無益蟲，這話一點不假，一來二去，兒子被她嬌慣成性，長大成人後，染一身好吃懶做的浪子習性，整日與一群狐朋狗友混跡於花街柳巷和賭場酒館，把他娘苦扒苦做收成的口糧和紡花織布熬夜掙來的辛苦錢揮霍殆盡，反過來抱怨老孃沒有本事，喝醉回來，動輒拳腳相向。他娘打爛門牙和血吞，家醜不可外揚啊，哭腫了雙眼盼著兒子有一天能夠明白事理。
那天中午，山娃又上街鬼混去了，近門二嬸家包餃子，體諒老嫂子的難處，給她端過來滿滿一碗讓她補補。山娃娘卻心念兒子，把這碗飯扣在鍋裡等兒子回來吃。二嬸勸她：“只有瓜戀籽，哪有籽戀瓜。不是我說大侄子，他在外面撒丫子吃喝嫖賭，早晚肚裡也不缺這碗餃子。嫂子啊，身子骨是自己的，餓壞了沒人心疼你啊！”山娃娘推脫不過，就把這碗餃子吃了半碗留下半碗。
晚上，山娃喝的醉醺醺回家，娘一邊紡花一邊說：“兒啊，中午你二嬸端的餃子餾在鍋裡，你趁熱乎吃了吧，不飽，媽騰開手給你攤煎餅。”
山娃揭開鍋，端起一看，發現半碗不滿，頓時耍起瘋狗脾性，高舉飯碗，一下把鐵鍋砸個窟窿，惡狠狠說道：“我說今天點兒背，左眼不跳右眼跳的，原來你個老不死在家偷嘴吃！行啊你，眼裡沒大沒小了，今晚就讓你吃我一刀去見閻王！”說完，摸起切菜刀，堵在院門口，在磨石上噌噌噌來回磨刀。
誰養的狗誰才知道它咬人不咬人，娘知道山娃從小窩裡炸，在他媽面前說得出做得到，喝醉酒後更是六親不認。她很害怕，卻繞不出門，情急之下吹滅油燈，挪來一個裝麥種的布袋豎在房屋門後，拿一扇搲面的葫蘆瓢倒扣在布袋頂端，又慌忙取下頭上的白毛巾搭在瓢上，然後躡手躡腳鑽進床下躲了起來。
剛做完手腳，山娃已經磨利了菜刀。他一腳踹開房門，滿屋子亂掄亂砍不見人影，二十四個旮旯找個遍，扭頭一看，“他娘”躲在房門後面，不由分說，紅了眼的山娃迎頭便砍！瓢碎了，麥種流出來，沙沙啦啦猶如淌血的聲音。山娃心想出了人命，立刻間酒醒大半，扔下凶器奪門而逃。
這一驚非同小可，山娃隱名埋姓，一口氣逃到陝西寧陝。他不會營生，一路上沿街乞討。人們都拿白眼翻他：“全須全尾一條小夥，一不缺胳膊二不瘸腿，倒像二流子，偷奸耍懶不去幹活。剩飯喂狗也不打發懶杆，狗還知道看家呢！”
他快要餓死了，頭一歪，昏倒在縣城一家店門前。
田家雜貨鋪是一個積德行善的人家，老兩口膝下有一個待嫁的閨女。一家人七手八腳把山娃抬進屋子，又掐人中又是灌粥。不多一時，山娃醒來，他心生一計，便口出謊言，言稱自己是從河南下陝西逃荒的災民，老孃有病，餓死在城外一座破廟裡。他只求討要一個棺材錢埋葬母親，今後一定當牛做馬報答善人的大恩大德。老兩口見他哭得很傷心，深為一片孝心感動，隨即贈他紋銀十兩，對他說：“孩子啊，拿這錢好好葬了你的母親，回來就在我家落腳熬個相公，你東乞西討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山娃揣好銀子出門暗笑，到街上找一家賭館過足一夜痛癮，心裡掛念田家姑娘的美色，第二天一早就趕了回去。
他開始裝得十分可憐，搬貨送貨也十分賣力，老當家越看越喜歡，跟老婆子商量：“這夥計孤苦伶仃無牽無掛，一年來我看他忠厚本分任勞任怨。咱家姑娘不小了，倒不如招他做成上門女婿，一來田家後繼有人，二來閨女也有了終身依託。”
其實老夫人早就起下這個心，到後宅探聽女兒的心意，田姑娘羞紅了臉說：“養育恩情大似天，女兒謹遵父母之命就是。”
於是山娃在寧陝縣招了親，幾年後生下一雙可愛的兒女。不久岳父岳母相繼下世，山娃當了田家掌櫃，狗改不了吃屎，他的狐狸尾巴最終凸露出來，成了滿城裡酒肆飯莊、青樓賭館的頭號常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田姑娘有淚只往肚裡流。她店裡店外一把手，養兒育女一頭沉，整天心力交瘁，忙得焦頭爛額。山娃那次回家，妻子淚流滿面，懇求他在外面僱個老媽子，幫忙她照料家務和看孩子。山娃只是哼哼，心裡卻沒當一回事。
那天山娃提籠架鳥上街遊蕩，迎面碰見一個挑著剃頭擔子的師傅，他覺得臉熟，不覺多瞅兩眼。那人眼尖，一眼認出山娃，高聲吆喝：“喂喂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山娃子，你下陝西發了財，怎麼就拽的像個二舅母男人？”
他鄉遇知己，山娃很害怕，擔心剃頭阿六說破他殺母出逃的舊案，連忙上前牽住那人打哈哈。兩人進了飯館，剃頭阿六連灌幾碗黃湯，抹抹嘴才說：“下陝西討生活，臨走在村口碰見你媽，老人家雙眼都快望瞎了，託我一路打聽你的下落。”山娃吃了一驚：“怎麼？沒死啊？！”那人訕笑：“老弟那一刀砍破了搲面的葫蘆瓢，你嚇跑後，你媽她身子骨越來越紮實呢。”
山娃掏幾兩銀子堵住剃頭阿六的快嘴子，悻悻然掉頭回家去。路上暗想：長工短工，銀錢先行。不如回去把老孃弄來幹活，既省工錢又省心，順便再把老屋的家產變賣了裝進褡褳，這真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啊。算來算去，今天這頓飯錢不冤枉。
回來對他妻子說：“河南大旱歉收，我打算回老家找個便宜的老媽子。”
山娃騎著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回到河南老家。他媽見到兒子喜出望外，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山娃對娘說，人挪活樹挪死，當年自己一念之差，逃到陝西卻發了大財。這些年憶起母親的好，內心很是抱愧，專程回鄉請娘去那裡安度晚年。
浪子回頭金不換，山娃娘終於等到兒子回心轉意的這一天，她盡數變賣祖田房產，跟隨兒子上了路。
走了半月，過去函谷關，那日母子二人來在一個偏僻山窪裡，山娃看看前後無人，突然凶相畢露，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對準戰戰兢兢的母親厲聲喝道：“老不死的裝假人逃過一劫，今天看你還往哪裡跑！”
老母親老淚縱橫，雙膝扎跪哀求兒子：“山娃山娃，我一個寡婦，屎一把尿一把把你養大，烏鴉尚有反哺之恩，你就不能放過白髮親孃嗎？”
山娃惡狠狠說：“饒你不死可以，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
山娃威脅他娘：“你到寧陝縣城，只許老實幹活，不準亂說亂動，如果跟人提起我們是母子關係，這把尖刀隨時會取走你的老命。你知道我的性子，說到做到，不放空炮！”
淒厲的山風吹亂老母親的縷縷白髮，從小養虎虎大傷人啊，老人家眼含熱淚答應下來。
回到寧陝，山娃交代妻子：“這貧婆無兒無女，我見她十分可憐才賞她一口飯吃，積福積福，兒孫滿屋，今後咱家的一切粗活，全部讓她去幹。”
就這樣至親母子變成了主子僕人，山娃娘整日以淚洗面，她在這個家裡如履薄冰，提心吊膽地做著一應家務。一年很快過去，她霜打的頭上又添華髮，本來佝僂的腰身越顯佝僂。欣慰的是，孫子孫女活潑可愛，賢惠的兒媳婦對她體貼有加。
田姑娘心底良善，山娃不在的時候，讓老人和家人同吃同住，換季時給她添置像樣的衣服鞋襪，從來沒把她當做下人使喚。每逢老人傷心落淚，田姑娘總是好言相勸，但千言萬語總打不開外鄉人的心結。
時間長了，田姑娘漸漸發現一些端倪，她注意到，老人每次見到鄰居家母慈子孝安享天倫之樂，總禁不住喃喃自語：“人家養兒育女都行孝，俺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有幾次，田姑娘發現老人抱著孩子親啊親啊，緊接著眼淚就流下來，說道：“前簷水不從後簷流，積德個孫子來報仇！”
田姑娘心細，她想，丈夫和老人每次相遇，那眼神總是躲躲閃閃，這裡面一定藏著什麼貓膩，難道老媽子就是山娃的親生母親？果真如此的話，那罪孽可就大了去。
那幾天趁山娃外出未歸，田姑娘親自下廚弄了一桌酒菜，拉住老人非讓她上位去坐。老人受寵若驚，田姑娘納頭便拜，口稱：“婆母娘啊，您儘管把冤屈吐出來，兒媳雖一介女流，但也懂得人倫道德，山娃他如果真的大逆不道，我一定親手把他送進衙門！”
老人家愣了一愣，突然間大放悲聲，索性將憋在心裡的前前後後，字字血聲聲淚和盤托出……
田姑娘義憤填膺，她恨丈夫人面獸心，如此十惡不赦的奸猾凶頑之徒，他連親孃老子都敢殺，還有什麼壞事做不出來？跟他過一輩子，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命喪他手，最後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狠下心來，扶著婆母上路，一紙訴狀把山娃告上了寧陝縣衙。
捕快們從賭場把山娃鎖上帶進公堂，見了哭哭啼啼的老孃和橫眉冷對的妻子，他知道惡行已經敗露，只好低下頭認罪伏法。
兩番殺母，逼母為奴，人倫喪盡，天地不容！此案驚動刑部和朝廷，著令豫陝有司火速查辦。秋後問斬，聖旨傳到寧陝縣衙，硃筆御批：斬立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