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與奚嘯伯的師生未了情

奚嘯伯 歐陽中石 京劇 譚富英 濟南明府城管理中心 2017-04-04

歐陽中石與奚嘯伯的師生未了情

作者:朱曄

“我的濟南”徵文

一代宗師奚嘯伯是京劇文化史上的一張精美名片。1985年石家莊隆重舉行“紀年奚嘯伯先生誕辰七十五週年”的演出,當代名伶如厲慧良、譚元壽、李慧芳等紛紛前來助興。唱大軸的《託孤》一齣則由奚先生的入室弟子歐陽中石擔綱。出場之前,幕後的一聲叫板“攙扶~”,臺下頓時鴉雀無聲。“劉備”亮相開口一唱,觀眾立刻爆發出熱烈掌聲:那個頭、扮相、做派、唱腔,活生生是奚嘯伯再現。

未行儀式的得意弟子

歐陽中石是著名學者、書法家、書法教育家,又是一位極富盛名的京劇票友,並是奚派藝術的第一傳人。他涉獵多種領域而且都成就斐然,卻自嘲是“不務正業,無家可歸。”他說:“寫字是沒有穿上行頭的戲劇”。書法和京劇,為師徒二人搭起了連心橋。在奚派弟子中,歐陽中石掌握的精華最多。奚歐二人相交30餘年,情同父子,過從甚密,相知最深。

歐陽中石在濟南一中上學時就是個戲迷,還能馬馬虎虎的唱兩齣。少年歐陽常來他的同學馬壽甫家玩。馬的哥哥馬壽泉是“北洋戲院”的經理,馬家就住戲院的後院。1943年的一天,15歲的小中石又來馬家玩,一看有客人就到院裡吊嗓。他唱了兩段後,從屋裡出來一個個子不高、溫文爾雅的中年人,問他說:“你還會唱別的嗎?”“會,”他回答。“唱唱看。”歐陽唱完,那人笑著問:“你唱的是誰的戲?”“奚派。” “那,我就教教你吧。” 歐陽聽了一愣:“你?”這時馬壽泉走過來說:“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你崇拜的偶像奚嘯伯老闆,還不快叫師父?”小中石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深鞠一躬口稱師父。從此奚先生每到濟南演出,歐陽總是隨侍左右,跟老師學了不少戲。1948年奚先生想讓他下海,可他父親堅決不同意。兩年後他考入北京大學,終於經常與老師見面學藝遂了心願。那時拜師,必須由老師下帖,遍請名角,先焚香祭拜祖師爺,弟子再向老師跪行大禮,然後大擺筵席。否則,梨園行裡就不認同。奚歐師徒雖未按慣例舉行拜師禮儀,可是他們師徒之間的那段真摯感人的生死情誼,卻歷來傳頌不已。

歐陽中石與奚嘯伯的師生未了情

1942年奚嘯伯在濟南接受刁元禮為徒的照片

歐陽未行拜師禮沒有留下合影而成為憾事,但此前的一個弟子卻把時光凝聚了這一刻。1942年末,北京《369畫刊》第九期發了一條消息,大標題是《奚嘯伯在濟南遇見了“奚迷”》,副題是“一死兒要拜執弟子禮”。這個弟子就是奚嘯伯的開山徒刁元禮,他拜師後有幸留下了照片,奚先生還在上面題了字。刁元禮的父親刁制坪(照片左起第三人)是當時濟南大鹽商,家境富足,他不僅支持兒子下海從藝,還親自參加拜師儀式併合影留念,也稱得上是開明之士。

知己知音最相得

奚先生是滿族正白旗人,曾祖父崇綸官居湖北巡撫,祖父裕德是內閣大學士,父親熙明能文會畫藝術傳家。他幼時家道中落,生活拮据。但是他卻酷愛京劇,好玩票,8歲時開始跟著留聲機學唱戲,後來人們戲稱他是“留學生”。為此屢遭父親責罵但不改初衷,終於19歲時毅然下海。他先學言菊朋,後學餘叔巖,轉益多師,逐漸形成“委婉細膩,清新雅緻”,具有“洞簫之美”的獨特藝術風格。30年代就與馬連良、譚富英鼎足菊壇,40年代號稱“四大鬚生”。時人借用三國時劉備荊州脫險、“的盧”“馬跳檀溪”一語盛讚此事。其實還應添上一句才算完整,那就是“後面還有一隻羊”。四大鬚生原指就是馬連良,譚富英、奚嘯伯和楊寶森。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對同為票友的歐陽中石惺惺相惜,青眼相看。歐陽先生才華出眾,文采風流,數十年的藝術探索中,奚先生經常同他討論切磋,十分信任。

歐陽中石與奚嘯伯的師生未了情

1956年小說家汪曾祺一時心血來潮寫了一部劇本《范進中舉》,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文史學家王崑崙先生大為讚賞,就推薦給奚嘯伯。當時奚先生和汪並無交往,但讀過劇本卻產生共鳴,就決定排演這齣戲。一天傍晚他到一家小酒館喝小酒,抬頭看見汪曾祺也在獨斟自飲,於是湊上前去自我介紹。二人相識恨晚,酒逢知己。汪說:“奚老闆,我早知道您,常看您的戲,唱的好啊!”奚說:“我正排您的大作呢。”

“頭一次寫劇本,承蒙您看得起我,謝謝您。”“您太謙虛了,”“您這本子對我的心思。”汪最後說:“咱倆觀點相同思路一致,在排練中您可以隨意改動,千萬別客氣。”奚說:“有您這句話我心裡有底了,但請您放心,主框架我是不會變的。”

之後奚嘯伯幾經打磨,並在長安大戲院參加全市匯演,獨獲獎金300元。不過奚先生並不滿足於此,1962年他在石家莊京劇團時又對此劇進行修改。為此他專程回北京找愛徒歐陽中石商討切磋,讓他執筆改寫唱詞。歐陽遵從師命連夜挑燈夜作,重新改寫了整整三大段,次日師父看過點頭不已。這次修改本成為定稿,此後再也沒改過,《范進中舉》成了奚嘯伯京劇藝術的代表作之一。順便提及,文革中汪曾祺被趕到湖北“五七幹校”變相勞改,後突然調回北京參加現代京劇《沙家浜》的修改,從而免受了皮肉之苦,很可能與奚嘯伯的《范進中舉》有關。

神祕的求助人

奚嘯伯一向交友不吝,揮金如土,凡是和他人吃飯多是他埋單。弟子們吃住都由他包攬,所以儘管他掙錢不少,可經常囊中羞澀,有時連回石家莊的盤纏也沒有,只好向人借錢。一次他突然接到一個弟子的來信,說家裡有病人求助師父每月接濟10塊錢,奚先生也沒多問就吩咐會計每月寄錢給弟子。後來他回北京小住,返回時又沒錢了。正準備向朋友借時,那個弟子送來了幾百塊錢。奚先生一愣,斷然拒絕,因為他從不花徒弟的錢。弟子說:“這是您的錢,是您的錢!”“怎麼會是我的?”那弟子哈哈一笑,說:“我看您掙那麼多錢,還有時向人借,心裡很不是滋味,就想出這個法子替師父存點錢以備急用。”奚嘯伯聽了十分感動。這段佳話流傳甚廣,可這個弟子究竟是誰呢?多年後一位“奚迷”曾拜訪歐陽中石去刨根問底,歐陽夫人從內室出來說:“這是我們兩口子的事,師父每月寄錢來,都是我去儲蓄所存的,給師父攢著備用,還真用著了。”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那位來訪者不禁對歐陽夫婦肅然起敬:這真是師徒情深,尊師如父啊。

危難顯真情 託孤受大命

奚嘯伯一生敬業,不求聞達,把全部心思傾注京劇藝術,其道德風範人人敬仰。但卻命運多舛,屢遭迫害。1957年打成右派被迫離京赴石家莊謀生,兩年後雖然“摘帽”,可十年浩劫又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倍遭摧殘。

同居京城時奚歐師徒形影不離,有說不完的話。恩師去石家莊後,魚雁傳書也從不間斷。常常是前一封還未回信,又收到對方的第二封。他們寫信都用毛筆,而且格式隨意不寫上款,內容天馬行空,想到哪就寫到哪,很像促膝談心,對面而語。可惜,那場浩劫中斷了他們的通信,那些探討藝術的珍貴信件也被劫掠無歸。“文革”中,造反派為蒐集奚先生的“罪證”,多次找歐陽中石取證,最終一無所獲。氣的調查人員說:“哼,你這不是為奚嘯伯歌功頌德嗎?”歐陽回答:“實話實說嘛!”

1976年歐陽先生換腦血栓,怕師傅難過,沒敢對師父說。後來實在難忍思念煎熬,便去了石門。他看到恩師半身不遂,骨瘦如柴,不禁一下子抱住老手的雙肩,嗚咽著說:“我看您來了。”奚老老淚縱橫,反倒安慰他說:“別難過,別難過。”晚上師徒二人談得很晚,次日晨恩師對他交代了兩件事。一是,奚先生說:“這幾年我總是像看電影一樣,把所見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主要是想有沒有對不起別人的事,想來想去沒有昧過良心。”他還說,一次去北京,臨時沒錢了,讓徒弟張宗南送來一百塊錢,我說好算我借的,本來想回石門後立即寄還他,可後來忘了,覺得對不起他。不過,現在我真沒辦法還他,將來等我落實了政策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先還他錢。要是落實不了政策,我要死了,可就坑了他了。歐陽事後把這話轉告張宗南,宗南熱淚滾滾,泣不成聲。

二是,奚先生託付中石一件大事。他說,兒孫一輩孫子奚中路是塊好料,希望他把奚中路培養成才,傳承奚派藝術。歐陽一再推說哪裡敢當,恩師正言說:“這是我賜的,長者賜,不能辭啊。”歐陽這才遵從師命,當場聽了奚中路的吊嗓。他還請老師唱一段,奚先生說這些年沒張過嘴怕是不能唱了。後來他又說:“中石來了,我試試看。”結果胡琴過門到了他卻找不到張嘴的節骨眼兒。琴師又調高調門請師父再試,還是不搭調。老人家喃喃自語道:“真的不會唱了。”說罷像是傻笑,又像是苦笑。歐陽中石銜悲陪老師一笑,猛地轉過臉去淚如雨下,心如刀割。被譽為四大鬚生的一代宗師竟然不會唱戲了。嗚呼,夫復何言,夫復何言!

奚先生果然眼力不錯,他的弟子歐陽中石並沒有辜負恩師的重託,他的孫子也不負爺爺的厚望。雖然這是最後的訣別,但是歐陽中石一直身體力行地弘揚奚派藝術,悉心向奚中路傳授奚派技藝,並授以文史知識;奚中路也認真學戲,終於成為梅蘭芳金獎獲得者、青年京劇八大明星之一,而且是中國京劇歷史上第一個戲曲研究生班高材生,上海京劇院的一張名牌。

“師爺奚前輩和我恩師歐陽老的師徒情誼曠世罕見,他們做人唱戲都堪稱我等後輩的楷模。”——國家一級演員、山東省中青年“德藝雙馨”藝術家稱號獲得者、濟南京劇院新編京劇《辛棄疾》的主角李保良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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