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京劇的尖團字

戲曲 齊如山 京劇 梅蘭芳 荀慧生 梨園雜志 2018-12-11

齊如山

齊如山(1875-1962),戲曲理論家。早年留學歐洲,曾涉獵外國戲劇。1912年在北京經常為梅蘭芳的表演及劇本提出修改意見,民國五年以後的二十多年間,與李釋戡等為梅蘭芳編排新劇,齊為梅編創的時裝、古裝戲及改編的傳統戲有二十餘出。梅的幾次出國演出,齊都協助策劃,並隨同出訪日本與美國。1931年與梅蘭芳、餘叔巖等人組成北平國劇學會,並建立國劇傳習所,從事戲曲教育。編輯出版了《戲劇叢刊》、《國劇畫報》,蒐集了許多珍貴戲曲史料,1962年病逝於臺灣,著作被編纂為《齊如山全集》。

 近來研究唱戲的人,都要研究字的尖團聲,這自然是應該的,但這些年上海等處並不講這個,這完全是由北平傳出來的。北平講究尖團的也就是皮黃,至於梆子腔,則幾百年來永遠以山西、陝西念字為主,當然也講尖團,但其所謂尖團與皮黃不大相同,都是師傅怎麼教就怎麼念,至於應尖應團,向來不加以研究,也無所謂錯不錯。

 崑腔對此當然很講究,但也就是學界。至於戲界中人,無論演員、琴師(教唱之時)則多帶南方土音。例如《思凡》一戲中,“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之“師”字多數唱成“思”,有的雖不是公然念成思,但離思字近,離師字則遠得多,這是很不講究的地方。

齊如山:京劇的尖團字

梅蘭芳之《思凡》

 北平戲界唱崑曲的腳色都很講究,但是無論南方北方,他們雖然講究,可是從前都不叫尖團,而尖團二字則確始自北平。

 按尖團二字,是指的每字之聲,如同現在字母之母字,亦即西文之半音字母。吾國古來講此之書並不多見,最流行的為《五方元音》一書,此書乃從前翻譯佛經傳留下來的,因其完全北方音,故多少年來只風行於北方,然亦只商家用之,學界用得很少。但以聲求字之書,此可以算是第一部,也可以算是最好的一部,但因註解太簡單,故學界不重視,而南方用著又不合適,遂未能普及,臺灣更不容易找到了。

 又有一種名曰《體備元音》,它的情形,與《五方元音》沒什麼差別,不過所列的字母不一樣就是了,例如《五方元音》之字母,為梆匏木風,此為幫滂明敷,而母聲仍是一樣(詳說見後),但是更不風行了。

 此外又有一種名曰《元音正考》,乃清朝初年翻譯滿州文時所創,體例更簡,只講尖團字,不講別的,且只有字而無注,概專尖團之書也。戲界所謂尖團二字,即是始自此書。

 以上三種書,不但臺灣不容易覓到,在內地也是不容易看見的。其中只有《五方元音》一書尚多,然除商家外,亦難遇到。而商家則每家必有一部,因為這種以聲求字之書,於商家最有益處。比方偶爾用一字而忘了它是怎樣的寫法,便可查此書。例如《康熙字典》,乃以形查字之書,會寫不知怎麼念法,或不知怎樣講法,便可查字典。《詩韻》乃是以音求字之書,心中有這種音,不知都是有什麼字,則查《詩韻》。這兩種是於學界用處大,商家用處小。而以聲求字之書,則商家用處大得多,故它在商家是不可或離的一部書,而戲界中人則見者絕少,因為戲界都是先生怎麼教給我,我就怎麼念怎麼唱,至於怎麼個寫法則注意者絕少,因為沒有見過這種書,所以對於字之尖團就無法注意了。所以戲界中人,對於尖團是沒有研究的,就也只是問問老輩,他絕對不會考查,他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或什麼書中去考查,所以這些年來,戲界中人對於尖團,永遠是模模糊糊的,他就是講究,可也沒有證據。

 從前見過幾位老師,他們手下還有《元音正考》一書,可以作為證據,但後來的腳色,他們不但沒有,並且沒有聽見說過。我這話並非譏諷戲界,你說他們不研究不是?但是隻有戲界還注意到此,且有注意的必要。各學界中人就更不管這些了,蓋學界只管音韻及平仄,至於每字之母聲,他們就不管了。因為從前國家考試士子,只有文字的考試,沒有口音的考試,於作詩賦的時候,只要不倒平仄不出韻便妥,至於母聲的念法,不但不管,且也無法考查,例如一個東字你念成烹,念成鬆,念成通等等都可以,只能不出一東的韻,考官就沒法子知道你錯與不錯。倒是戲界則非研究不可,因為演戲都是念唱出來使觀眾聽,這就等於口試,唸錯一個字,大家立刻就聽得出來,或可當時報以倒好,所以唱戲的人對於此是必須研究的。

 我對於此事也探討過多年,與戲界中人談此不止幾百次,大致各腳凡先學過崑曲者,念字錯的較少,只學皮黃者則錯字較多,聽到戲界中人念字沒有錯過的,演員只有李壽峰(通稱李六),場面只有曹心泉,其餘都念過錯字,不過好腳錯的很少就是了。

 錯的較多的是龔雲甫,因為他生長在北平,團音字太多,例如《探母》對六郎說:“叫他近來”,進念成近,《六月雪》對竇娥說“待為婆與你梳洗梳洗”,洗念成喜。而尖字最多的要數荀慧生,他乃北平南邊鄉間梆子科班出身,梆子腔中向來尖字多,前邊已經說過。一次他演戲,我在下邊給他記錄。共唸了二十幾個錯字。其實這些字在梆子班中都不算錯。可是他改唱皮黃後,這種毛病沒能改過來,那就得算錯了。

齊如山:京劇的尖團字

荀慧生少年時期照片

 再說,戲界中人往往自己念得並不錯,可是你一問他,他往往倒說錯了。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專心研討。只是口傳,先生教得不錯,就念得不錯,絕對沒有一個人自己加上一番斟酌的。

 比方前邊所說的曹心泉,知道的戲界事故很多,我得到他的益處也不少,能吹崑曲幾百出,念字尖團也沒有錯過,似此情形,宜乎是對於尖團很有研究的了,但是可以說是一點也沒有。不信請看,從前北平有一種雜誌,名曰《戲劇月刊》,中有一篇乃曹心泉論尖團字的文字,他所舉的尖字,雖然沒什麼錯處,可是他把不是尖字的字都算成團字,這便是不知尖團為何事。

齊如山:京劇的尖團字

曹心泉司笛照片

 按尖團字,大致說各有六種,都分軟硬,例如茲、疵、斯,硬尖聲也;疾、妻、西,軟尖聲也(此種北平都念團聲);雞、欺、帝,軟團聲也;知、吃、師,硬團聲也(此種南方都念尖聲)。在這些類母聲以外的字,都不能說是尖團,總之一字可以念尖也可以念團者,方為尖團字。像脣音之邦、崩,喉音之啊、喝等等,則絕對不會念成尖字,所以也萬不能列入團字部分。 

 目下在臺灣研究此事可找到的書,恐怕只有《康熙字典》,其中也分得相當清楚。它是把《體備元音》之母字,又增了幾種。現在先把《五方元音》及《體備元音》的母字列後:

 《五方元音》:梆匏木風、鬥土鳥雷、竹蟲石日、剪鵲絲雲(前三字為尖聲)、金橋火蛙(金橋為團聲,火字若改為溪字亦即團聲,火字則無所謂尖團)。

 《體備元音》:見溪曉影(前三字為團,即金橋火蛙)、端透泥來(即鬥土鳥雷)、幫滂明敷(即梆匏木風)、精清心微(即剪鵲絲雲,前三字為尖聲)、照穿審日(即竹蟲時日,均為團聲)。 

 以上兩種,都由《四聲切韻》等書衍變來。 

 《康熙字典》中之母字,見於書前之等韻一門,茲不盡錄。凡其中之見、溪、郡、疑、泥、曉、匣、日、知、徹、澄等母下之字,都是團聲。精、清、從、心、邪五母下之字,都是尖聲,不過其絕對不會註明是尖是團,因為從前還沒有尖團這個名詞也。但是其注的也算相當清楚,凡注牙音舌音者都為團,凡注齒音者都為尖。所以學崑腔的人,雖尖團分得很清楚,但從前絕對沒有用尖團這個名詞的,你若想辨別某一字為尖或團,即查字典時你可先看一看,前邊之等韻部中,例如曹、早、臊等字在精、清等字下,便知是尖聲。比如你查修字在心母下,便知是尖;又如查羞字,則前邊等韻中沒有,那你再查本書中羞字下音修,因為修字是尖,所以也就可以知道它是尖字了……字典中這些地方分得相當清楚,但也有兩念之字。 

 現在有人說:戲中有半尖聲之字,其實這是戲中絕對沒有的。但這句話卻有它的來源,有許多老腳念得雖然不見得錯,但他沒有考據(這種情形前邊已經說過,不再贅),遇有後輩一問他,他是說不上來,但又不肯說不知道,於是才有這種模稜的話。也別不咬,也別太咬。戲界管念尖字名曰上口。亦曰咬(上口之字種類很多,不止尖字),這便是半尖音這個名詞的由來。從前戲界中人常拿這句話當作笑談,如今則有人以為是應當的了。

 字中雖無半尖聲之字,但有兩念之字,這個原故是由南北曲演變而來。例如簪字南音為真,北音為贊,陰平聲。若唱南曲,則念真,比方《刺虎》中“卸了簪珥”。若北曲,則念贊,陰平聲,比方簪環首飾,皮黃中亦如此念法。 

 又有人說,生、旦、淨、醜念字有時不同,這也是萬沒有的事。蓋每一個字是尖是團早有規定,即前邊所說的牙音、舌音、齒音等等,不是可以隨便變更的。至於各省念法不同,那是各該本地的土音,不能拿來當作理由。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啦,照字書上所注,古如《廣韻》、《集韻》等等,下至《康熙字典》,注得雖然相當認真,但這些年來,唱戲儘管也很講究,可是還沒有像書上那樣的嚴格。例如崑腔往往稍帶南方土音,梆子則完全山陝土音,皮黃是欲模仿崑腔而未能做到,蓋皮黃中念字始終未能照崑曲的規矩,但它也有自己的統系。例如我、襖等字,說來話太長,容另文論之。

 又如《五方元音》等書,尖團字雖分得清楚,但讀音則與皮黃不合。再如庚清韻中的字,都列為中東韻的開口音,而皮黃則讀為人臣轍,這也是不同的地方。這種情形也有幾種,亦須另論之。

(《國劇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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