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中篇小說)

戲曲 陳世美 石榴 孔孟之鄉網 2017-03-26

安生(中篇小說)

我站在豬圈旁邊的石頭上,一手拎著倒空了的豬食桶一手託著下巴,看著那長鼻子短尾巴的傢伙“吧唧吧唧”地把我的勞動成果吃掉,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從它的屁股後面冉冉升起。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我還沒來得及喚醒沉睡的牙刷和臉盆就聽到豬圈裡殺豬一般的嚎叫,沒錯,是殺豬一樣的嚎叫,雖然那時我還沒打算把它殺掉。我攪了大半桶玉米糠和麥麩皮混成的豬食,作為它的早餐。看著它吃得滿鼻子冒泡我的肚子竟也忍不住開始咕嚕起來,我不明白它為什麼能吃得那麼香,於是就俯下身子想去嘗一嘗,莫非那稠稠的糊狀物真的比白麵饅頭好吃?我的舌尖還沒觸到槽邊就被那傢伙撞得滿身泥濘不堪,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腳,“沒良心的東西!”我憤憤地想。當然最終我還是嚐到了豬食的味道,也就從那時起我開始自信地認為我的智商要比它的智商高許多。豬食有些苦有些澀,有點像眼淚的味道,想使勁地往肚子裡咽,喉嚨卻死死地卡住不讓通過,有種刀割一樣的疼痛。我“呸”地將那團東西吐出來,順手從口袋掏出一片口香糖塞進那張充溢著豬食味的嘴巴。這麼難吃的東西它竟然在我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媽的,虛偽!”我罵了一句。

它舔乾淨了最後一粒玉米糝抬起頭,一雙老鼠一樣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正咀嚼不停的嘴巴,直覺告訴我那是一種極其崇拜的目光,那種目光讓我熱血沸騰,滿鼻子冒泡。這時候母親呼喚我吃飯的聲音傳來,我隨口將嚼膩了的口香糖吐到豬圈裡,那傢伙一口將沾滿了我唾液的膠狀物吞進肚子,一眼都不再看我。“媽的,虛偽!”我又罵了一句,轉身離開。

吃飯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劉索拉,那位才學和容貌都美得一塌糊塗的女人,她的《混屯加哩咯楞》中似乎也有這樣一頭豬,這讓我不得不驚訝,世界上的豬竟然也有如此的雷同,就像世界上有許多雷同的人和故事一樣,有人說我們不能在同一時間踏入同一條河流,歷史不能重演,可是如果讓愛因斯坦把時光倒流然後再靜止,我們不是想怎麼踏就怎麼踏了嗎?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感到自己非常可笑,明明只是一個凡人卻要去想那些偉人們才想的問題,我只顧暗暗地笑,饅頭屑撒了一地。父親“啪”地將手中的筷子扣到我頭上,我頓時感覺頭頂有一團火在燃燒,我茫然地看著父親銅鈴般的眼睛等待下文,可是沒有下文了。

我聽見我們家的大鐵門在轟轟隆隆地響,像是從天上滾下了一串黑色的雷,父親抬頭愣了一下,我也抬頭愣了一下,母親抬起頭看了看我們兩個,又繼續埋頭吃飯,我和父親也低下了頭。這時又一陣轟隆聲傳來。我放下筷子跑出去開門,看到三老伯滿臉淚水地站在我家門口。他身上的衣服有水泥和血的痕跡,手上也是血肉模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呆呆地看著三老伯,三老伯也看著我,他的嘴角開始抽搐起來,眼淚流成了河。父親在屋裡大聲問我:“是誰啊?”

“是我三老伯!”我回答。

“哦,是你三老伯,那讓他進來啊。”

我拉著三老伯的衣服讓他進來,他卻一屁股蹲在我家門口,用那雙血糊糊的手捂著臉“嗚嗚”地哭出聲來。

“三老伯,你怎麼了啊?”我望著掛在他後腦勺上的一根乾枯的麥草問他。

“你安生哥……你安生哥,沒了,他沒了……”

“沒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安生哥沒了,他的血卻還粘在我的身上和手上,他嘴裡噴出的血粘到了我身上和手上,可他沒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我感覺剛才吃飯時嚥下的東西又倒回到我的喉嚨裡,悶得我渾身痙攣,我努力朝屋裡喊了一聲:“爹”,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終於把那頭豬殺了,是在安生哥的葬禮上。當我把刀子刺進它的喉嚨又拔出來的時候,它發出了最後一次嚎叫,它的血也隨著叫聲噴射而出,濺到了院子裡一棵石榴樹上,把一朵快要凋殘的石榴花打落在地,當然,那是註定不會變成果實的一朵石榴花。

我想故事現在才是開始,前面的廢話只是廢話,但我為什麼要說呢,因為我們要等三老伯冷靜下來,因為故事是由他講的。

我的名字叫三貴,我有兩個哥哥,我大哥叫大貴,二哥叫二貴,而我,只能叫三貴了。我年輕的時候我爹是一個戲團的主唱演員,他最擅長演黑臉包公,他的戲唱紅了我們那個縣的半邊天,因為他唱腔好,人長得黑,人們都叫他“老黑頭”。我曾想跟他學戲,他卻罵我沒出息,沒出息他還整天唱得津津有味,我感到我爹很虛偽,但後來才知道,那個年代的戲子是被人看不起的,我爹不想我們幾個讓人看不起。我大哥和二哥也想學戲,卻被我爹趕出了家門,後來他們一個跑到了陝西,一個逃到了關外,有人說我大哥後來成了國民黨的特務,我也不清楚,反正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我害怕我爹也把我趕出家門,就放棄了學戲的打算,去跟鄰村一個木匠學手藝。

教我木匠活的那個老頭後來成了我老丈人。我跟他學木匠不需要交學費,只是我要答應一定做他家的女婿,他們家有五個女兒,高的高,低的低,我瞅不上。但我爹覺得天底下哪還有這麼好的事啊,白學一身手藝不說還能娶個媳婦,於是我順從他的意思娶了老木匠的二女兒。後來,我出師了,就在村裡開了個門面,做個什麼桌桌凳凳,衣櫃棺材的,全是我的拿手活。我感覺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安生的。

可是在我娶媳婦的第二年,我爹出事了。

當時我們縣城有兩個戲團,一個是黃七所在的戲團,另外一個就是我爹所在的戲團。黃七也演黑臉包公的戲,但他沒有我爹唱腔好,所以縣裡每次戲曲比賽我爹都能唱贏黃七。我爹唱最後一場戲的時候,我媳婦挺著大肚子,卻非要去聽戲,我本不想去,但她說是為了讓我兒子聽,因為我兒子那時還在她肚子裡,所以我就帶她去了。我那時還年輕,並不怎麼關心我媳婦,我從沒有愛過她,我關心的只是我的兒子,我辛辛苦苦播下的種。我用排車拉著我媳婦,上面鋪了厚厚的兩床被子。我沒想到那竟是我爹演唱生涯中的最後一場戲,所以後來我很感謝我媳婦,她讓我看到了我爹最後一次唱戲。

我把我媳婦拉到離戲臺最近的地方,因為我是“老黑頭”的兒子,所以戲班看場子的人衝我吐了一口煙,就扛著大棒子轉到後面去了。我把車子停好,說:“巧娥啊,你在這好好呆著,我去找咱爹要點熱水。”我媳婦叫巧娥,是我爹給起的名字,我老丈人家女兒太多,甚至連名字都懶得起了,就大妮二妮地叫。我媳婦在孃家叫二妮,過門後我爹嫌“二妮”難聽,就從戲文裡東拼西湊想了“巧娥”這個名字,從此我媳婦就叫巧娥了。我說:“巧娥啊,我要熱水不是給你喝的,是給我兒子喝的。”我媳婦很聽話地點點頭,伸手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掖了掖。

我邊叫著爹邊鑽進了戲臺的化妝間,我爹還沒有上妝,正坐在那裡喝茶。我叫一聲:“爹,巧娥和你孫子來聽戲了,我想要點熱水。”爹指了指桌上那把硃紅色的砂壺說:“拿去吧,趁熱喝,冷了會讓我孫子著涼的。”

我端起茶壺,問:“爹,今天唱哪出啊?”

“《鍘美案》,跟那龜孫黃七唱得一樣,瞧著吧,我要讓黃七那小子趴在地上叫我爺爺,瞧著吧,今天我兒子和我孫子都來了,你爹不會唱砸的。”我呵呵笑了笑,順手拿起一隻小瓷杯出去了。我端著熱水給巧娥喝,巧娥喝了一口就吐了,她說茶裡有牛腥味,她小時侯餵過牛,聞得出牛身上的味道。我說:“這不會啊,戲班裡沒養牛啊。”我嚐了一口也吐了,因為我看到茶裡有幾片像蛤蟆卵似的透明的東西,我說這水不能喝了,我再去換點新的。我再次鑽進化妝間的時候我爹已經開始準備上場了,他開始不停地乾咳,喉嚨裡好像有什麼東西似的。我也沒太在意,換了一壺新的熱水就出去了。我爹那天唱得真的很好,我感覺那是他唱得最好的一齣戲,可是等戲結束時我才發現我爹在不停地咳嗽,甚至還咳出了血絲。

回到家後,我爹仍然不停地咳嗽,咳出的血越來越多,咳得嗓子全劈了,像破鑼一樣。我請了好多大夫,他們都查不出病因,我以為是爹唱得太賣力了,休息幾天就會好的,誰知竟越來越嚴重,到最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天,我去給鄰村一戶人家做棺材時,碰到了一位跑江湖的遊醫,我死活把他拉到家裡,好酒好菜地伺候他。他看了我爹的症狀之後,悄悄對我說,你爹是被人算計了,我心中一驚。我要他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卻非要我給他二斤糧票才說,明知是宰人,但為了爹我還是給了。他說我爹是喝了被人下毒的茶水了,那種毒藥是用牛耳屎和其他一些配方做成的,是江湖上的小人們暗算唱戲人的常用手法,只要把那帶著牛耳屎的茶水喝下去,再好的嗓子也都全部劈掉,直至變成啞巴。我突然想起那天巧娥說水裡有牛腥味了,他孃的,是誰這麼卑鄙,竟用這種手段對待我爹,我憤憤地想,讓我抓住一定割了他的舌頭喂狗,狗雜種!

我爹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啞巴。

爹自從啞了之後就每天在院子裡團團轉,幾天之間頭髮全白了,他不時張開黑洞洞的嘴巴對著天空發呆,可是他發不出一絲聲音,我看著心酸啊,就說;“爹,你是被人算計了,你想想是誰,你告訴我是誰,我把他孃的舌頭割下來喂狗!”爹先是一楞,然後搔搔滿頭白髮,張著嘴巴想了好半天。後來,他就開始用手比劃,我看不懂,就讓他寫下來。我爹寫下了兩個字,我橫看豎看還是不知道是誰,我竟然忘了自己本來就是不識字的。爹嘆了口氣,忽然伸出七根手指,我還是猜不著,就搖了搖頭。爹氣得兩眼跟鈴鐺一樣,他隨手從院子裡的瓜藤上摘下一根黃瓜,狠狠地劈在我頭上,我突然想通了。爹是說黃七,是黃七這狗雜種下得毒手,我饒不了他。

我在大街上走著,肩上扛著一把砍樹用的大斧頭,那時候太陽已經偏西,土黃色的陽光照在大街兩側成堆的玉米稈上,照在我肩膀的斧頭上,呼呼啦啦地閃著亮光。我想,我應該先把斧頭好好洗一下,因為它很快就要沾上血的味道了,於是我扛著斧頭向村口的河邊走去。這時我聽到一陣鑼鼓聲,接著我看到一大群舉著紅色橫幅,手臂上戴著紅袖章的人向我走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路中間呆呆地看著他們一步步向我走近。

“三貴,你要幹啥去啊?都革命了,你還站在這裡幹啥啊?”我看到領頭的一個人在對我說話,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我們的隊長劉栓,他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咧著滿嘴黃牙看著我。

“都革命了你還要去砍樹啊?快扔了斧頭跟我走吧!”劉栓隊長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稀裡糊塗地就加入了遊行隊伍,手臂不知什麼時候也被人纏上了紅袖章,我跟著隊伍,一邊走一邊喊口號:

“祝,我們最最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

“祝,我們最最最最敬愛的林副統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我們就那樣喊了整整一下午,繞著我們的村子轉了三圈,我喊得渾身發熱,連找黃七算賬的事也忘了。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感覺喊口號挺帶勁的,比窩在地裡掙工分兒要舒服許多。我想,喊了一下午應該可以感動毛主席他老人家了吧。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爬起來了,因為我想起要找黃七算帳。我扛起斧頭,對媳婦說:“巧娥啊,我有點事要出趟遠門,你要是快生了的話,就叫王六婆給你接生吧。”巧娥問:“你要去哪?”“別問了,很快就回來。”我撂下一句話就走了。我像昨天下午一樣扛著斧頭在大街上走,我要趕緊走,因為黃七所在的村子很遠,我要是趕緊走,說不好晌午還可以蹭他孃的一頓飯呢,這樣想著,就走到了村口的橋上。我繼續往前走,卻聽到河邊有人在吆喝,我扭頭看了看,看到隊長正衝我招手,我心中一陣發慌,壞了,隊長要找我算賬了。前幾天隊長讓我去栽花椒樹,我栽了半天只栽好了三棵,還被滿樹的硬刺扎得手上全是血窟窿,我就發牢騷了,我一個木匠,一向都是砍樹的,今天卻讓我栽樹,除非太陽從南面出來,我就扔了鐵杴,找個舒服地睡覺去了。這會他叫我準不是啥好事,我想我可能被人告了,我很猶豫,不過最後還是過去了。

“隊長,咋了啊?”我小心翼翼地問。

“咋了?鬧革命啊,你要去哪啊?別去了,趕快去革命吧,不然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不高興了,毛主席不高興了,咱們的太陽就沒啦!”

我一聽不是關於栽樹的事,就鬆了一口氣說:“昨天不是革過命了,今天咋還革啊?”

“看你這覺悟,不革命就沒有太陽,沒有太陽你吃的喝的東西,就全沒了,就是舊社會。”隊長咧著滿嘴黃牙,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那,走,革命去,沒有太陽咱的日子就沒得過了,俺媳婦還要生娃呢。”隊長的話讓我很是激動,於是就再次加入了隊伍。我們那天沒有一邊遊行一邊喊口號,倒是把村裡以前的老地主胡萬山給綁在了樹上。胡萬山聳拉著腦袋,遊行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往他身上吐唾沫,我也跟著吐了一口,正好吐到他眼睛上。吐完唾沫,隊長指著胡萬山說:“他就是毛主席說得牛鬼蛇神,他是破壞社會主義的走資派!讓我們掃除一切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人群一起跟著高喊。

我正喊得起勁,隊長忽然對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反對一切牛鬼蛇神?”

“我堅決反對牛鬼蛇神。”我激動地說。

“好,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看你是不是真心。”隊長指了指我手中的斧頭說:“去把牛鬼蛇神的胳膊砍下來!”

正渾身發熱的我被這句話劈頭澆了一碗冷水,我看著隊長結結巴巴地說:“隊長,我,我反對一切牛鬼蛇神,可是…可是…我沒砍過人家胳膊啊。”

“你不去砍,你就是包庇牛鬼蛇神,你就是反革命。”隊長瞪著紅紅的眼睛問:“你爹還唱戲不?”

我說:“不唱了,他現在是一個啞巴。”

隊長說:“你大哥投靠國民黨了,是不?”

我說:“是,是,他是反革命,我不是,我堅決反對牛鬼蛇神。”

“那就快去砍下走資派胡萬山的胳膊。不然你就是反革命。”

我可不想自己被當成反革命,我想起了快給我生兒子的媳婦,想起了我的啞巴爹,我捨不得他們啊。於是我就哆哆嗦嗦地走向胡萬山,閉著眼睛舉起斧頭。胡萬山“嗷”地一聲尖叫,我感覺有一股腥腥熱熱的東西濺在了臉上。睜開眼,我看到胡萬山的一隻血淋淋的胳膊掉在地上,那手指頭還在一動一動的。我扔了斧頭就跑,背後傳來隊長沙啞的號召聲音:“向三貴同志學習,掃除一切牛鬼蛇神……”

我一口氣跑回了家,剛踏進院子就聽到巧娥在沒命地叫,我知道我第一個兒子就要出生了。

當我一把從被窩裡扯出那粉紅色的肉團,緊緊抱在懷裡的時候,我聽到他發出像放鞭炮一樣響亮的哭聲,我看到他緊緊閉著雙眼,大大張開的嘴巴里有一條紅色的肉片在顫動,這就是我的第一個兒子,我辛辛苦苦播下的種結出的果。那時候。大街上正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鑼鼓聲,我的眼裡竟忍不住莫名其妙地掉下兩顆淚來,那年我二十二歲。

我把兒子抱給我爹看,老頭子樂得眉毛鬍子亂顫,喉嚨裡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我說:“爹啊,你給娃起個名吧!”我爹興奮地滿臉通紅,一邊點頭一邊搓手。當時爹的房間裡有一幅畫,上面畫著毛主席站在雪地裡的場景,畫的邊上還密密麻麻的寫著一行行的字。我爹指了指畫上漫天飛舞的雪花,喉嚨裡憋著氣硬噴出一個“生”字來。我想了想就說:“爹啊,你是讓你孫子叫‘雪生’是吧?”爹哈哈地張著嘴巴不停點頭。“雪生,這名字好,叫著順口。”我說。

雪生這小傢伙長著一雙渾圓的黑溜溜的眼睛,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愛哭,沒事就喜歡瞪著眼睛亂瞅,巧娥說,那眼神跟我爹當年在戲臺上的眼神一樣威風。

轉眼間,雪生已經三個多月了。

隊長找了我好多次,他要我去繼續革命,要舍小家為大家,要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分憂。年輕氣盛的我被他一堆的大道理說得熱血沸騰,就跟著他繼續鬧革命,每天站到大街上敲鑼打鼓,批鬥那些老老少少的反革命分子。不過我跟他談好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再也不能讓我砍別人胳膊了,我剛添了兒子,我得為他積點德。隊長答應了。

我跟著劉栓隊長每天都能在集體食堂吃飯,而且有時候還能吃上白麵饅頭和豬肉,不過我搞不懂隊長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我爹和他爹曾經還因為地界問題打過一架呢,他居然一點都不記仇,我真的很感動。有一天午後,隊長興沖沖地跑到我家對我說:“小三,我得告訴你個好消息啊。”

我一邊笑著往他煙鍋子裡塞菸絲,一邊問:“隊長,啥好消息啊?”

隊長抽了一口煙,說:“三貴啊,你都要當大官了,還不高興啊!”

“啥?當大官?”我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隊長啥意思。

隊長急急地抽了兩口煙,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片紙來,念道:

“經上級調查,三貴同志在革命中表現出色,現正式提拔為馬村鎮紅色革命小組組長。”

我越聽越不靠譜,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小木匠竟一下子當上了什麼革命小組的組長,還是鎮上的,這做夢也不敢夢到啊。隊長看著一臉疑問的我,呵呵笑著說:“你看看,這紅印章,鎮裡的,還能有假嗎?還有啊,以後我也不是隊長了,我是咱們村的村長了。”

“隊長,就憑我也能混到鎮上去,這沒道理啊,要去,也應該是你啊,你為革命做了那麼多事。”

“叫我劉栓就行了。”隊長擺擺手說。

“那怎麼行啊。”

“三貴啊,我跟你說,你那天砍胡萬山的胳膊沒砍錯,現在正需要你這種敢拼敢打的年輕革命者,我就把你報上去了。”

“隊,不對,村長,我,我能行嗎?我只是一個木匠啊。”我為難地說。

“行,為啥不行,鎮裡的人都說你行了,你還怕啥,在哪革命都是革命啊,趕快收拾收拾東西,去報到吧。”

“那我的店咋辦啊?”我想起我還有一家店面呢。

“那就關了唄,都革命了,還開什麼店啊!”

我當時那個感動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想劉栓隊長實在是太好了,等我混出點名堂一定要好好報答他。

院子裡的老槐樹上不知什麼時候落了兩隻黑色的老鴰,哇哇地叫個不停,我撿起一塊小石子朝它們扔去,老鴰撲撲拉拉掉下幾根羽毛飛走了。

我推開革命小組辦公室的門,看到裡面坐著一個穿中山裝,戴著黑框眼鏡的人,大概有三十多歲吧。瞅人家那派頭我就嚇得腿直哆嗦,我兩手扶住門框抖個不停,門也跟著吱吱哇哇亂響。裡面的人抬頭看到了我,就快步跑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問:“請問你是三貴同志吧?”

“是,我是叫三貴啊。”

“歡迎組長到來,我是上級派給你的祕書宋天,以後您叫我小宋就行了。”

我慌忙說:“那哪行,你看我一個農民怎麼能跟你們比啊。”

宋天笑得滿臉像塗了蜜一樣,說:“組長真謙虛,以後你就是我的上級了,我得聽你的啊。”宋天說著用一把搪瓷缸給我倒了半杯熱水,裡面還泡著茶葉。在我的印象裡,只有毛主席那樣的領導們才用搪瓷缸喝水,現在我居然也能用搪瓷缸喝水了,我捧著茶缸激動了好一陣子。

我想,我都混成公家人了,這下可以安生了。

誰知道鎮裡的工作更不好做,我的手下除了那個宋天是個讀書人,其他的全都是從各村招來的小痞子,他們誰都不服誰,經常窩裡鬥,有時候還動槍動棒的,我不敢管,就讓宋天去管。別看宋天一臉書生氣,調解那群小混混們之間的矛盾還真有一套,那群親爹親孃都不認的傢伙們竟然全被他訓得跟狗一樣聽話。縣裡三天兩頭讓寫什麼彙報,我連個屁都不懂,當然也只能靠宋天了,宋天成了我的軍師。

有一天晚上,宋天不在,他替我去開一個什麼學習大會了。我知道自己去了也是白去就沒去,反正宋天說也沒什麼大事,現在想想,當年我真的有點太相信他了。那天晚上我正坐在辦公室裡喝茶,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我知道肯定又是那幫混小子們在打架,我才懶得管呢,打吧,等宋天回來讓他好好收拾你們,我想。突然“砰”的一聲槍響傳來,嚇得我手中的茶缸丁丁當當就掉在了地上,我心想:壞了,這幫小子們這次肯定鬧大了。

我推開門衝了出去。院子裡圍著一群人,看到我出來了就紛紛讓道,我跑過去一看,一個年輕的小兵正躺在地上捂著肚子呻吟,衣服全被血染紅了。

“他孃的,這是誰幹的!”我又驚又怕,就壯著膽子吼了起來。

一個臉色發青的小兵站了出來,看得出來他也嚇壞了,手都在不停地哆嗦。“出了人命你小子就等著瞧吧!”我指著他的鼻子吼了一聲,背起那個受傷的兵就往醫院跑,其他的組員愣了半天反應過來了,也跟在我後面跑,只有那個開槍打人的小夥子還傻傻地站在原地……

謝天謝地,挨槍子的那小子命大,子彈從他肋骨縫裡飛出去了,沒傷到內臟。後來我才知道他叫王大和,而開槍的那個小子叫劉奉來,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那天上午我們去抄山西村一個漏斗地主的家時,劉奉來在牆的夾層中發現了一把手槍,他看沒人注意就把槍塞進了褲襠裡面,想據為己有。回來後劉奉來想把槍藏到自己床鋪的席子下面,卻被睡在臨鋪的王大和無意中發現了,王大和想看看,劉奉來卻說什麼也不肯。王大和嚇唬劉奉來說:“你不讓我看我就舉報你私吞公家財產。”劉奉來一聽這話,牛脾氣就上來了,他說:“你試試,你敢舉報我,我就給你一顆槍子信不信……”就這樣兩人越吵越凶,最後王大和跑到了院子裡,說要到辦公室舉報他,劉奉來一急就想用槍嚇唬嚇唬他,沒想到一不留神走火了,王大和就倒在了地上。事情發生後我沒有過分處理劉奉來,只是沒收了他的槍,狠狠地把他臭罵了一頓。劉奉來很感激我的寬容,就和我走得越來越近,最後竟成了我的親信。而挨槍的王大和也非常感謝我的救命之恩,也成了我的忠實手下。就這樣,他們成了我後來實施逃跑計劃的左膀右臂。

一天宋天對我說:“組長,上級說文化廣場有個唱戲的反革命,讓我們今天帶他遊街,您看咱啥時候開始啊?”“唱戲的?”我一聽是唱戲的心裡就難受,我想起了我爹。

我披上一件大衣說:“走,咱現在就去看看。”

宋天叫上那群組員們就出發了。大街上到處都貼著紅色的標語,一群群遊行的人把大街堵得跟拉不出屎的屁眼一樣。宋天帶著人怒衝衝地在前面開路,我在後面跟著,我感覺自己倒像是一個被遊街的人。

終於走到文化廣場的時候,我看到一排排胸前掛著牌子跪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跟蔫了的黃瓜似的。我發現有幾個比我爹還老的老頭子也跪在那裡,就問宋天:“他們都犯了啥罪啊?”“組長啊,他們可都是地主走資派,典型的反革命。”宋天說著朝一個長得很像我爹的老頭身上踹了一腳。

“組長,我看這個像唱戲的!”一個組員扯著公鴨嗓子喊。

我走過去,看到那人低著頭,一綹髒乎乎的頭髮遮住了半邊臉。“他是男的還是女的啊?”我問宋天。宋天撩起那人的頭髮看了看說:“是男的。”“男的咋留這麼長頭髮啊,一看就不是好人。”

我對宋天說:“帶他遊街去吧,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放心組長,保證完成任務!對待反革命我不會手軟的。”

幾個小夥子把那個人拉起來,我從他垂下來的頭髮縫裡看到,他左邊的臉上竟有一大片還沒洗乾淨的油彩,我認得那是隻有黑臉包公才用的顏色。 “等等!”我對那幾個手拿木棒的組員說。

我掀開那人的頭髮仔細看了半天,不由大吃一驚,因為我發現他竟然是黃七,就是那個陷害過我爹的黃七。我忍不住變得怒氣衝衝,一腳踢在他的肩膀上,他疼得嘴裡哼了一聲,但還是耷拉著腦袋,沒有抬頭。宋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過來說:“組長,別生這麼大氣啊,這個反革命就交給我和弟兄們處理吧,我不會手軟的。”

我點點頭,對他說:“一定要給我狠狠地教訓他,他才是最惡毒的反革命。”

“放心吧,我會的。”宋天說完就帶人把黃七拖走了。

我看到在不遠的地方黃七被他們幾個打得垂頭喪氣,一會被踢倒,一會又被揪了起來,滿鼻子滿嘴都在噴血,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爹啊爹,我終於給你報仇了,您老人家看看啊,你家小三兒沒有讓你的委屈白受啊,我給你出氣了。”

晚上,宋天找到我說;“組長,那個唱戲的該給他加個什麼罪名啊?”我一聽也楞了,就問他:“他以前被批鬥的時候是什麼罪名啊?”

宋天說:“他爹以前也是唱戲的,曾收過國民黨的紅包,前幾天他爹剛死了,找不到人就把他拉來湊數了,所以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罪名啊。”

“哦,那不管了,反正要狠狠地批鬥他,隨便什麼罪名都行。”

宋天問:“組長認識他?”

我說:“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把實話告訴你吧。他叫黃七,曾經設計陷害過我爹,害得我爹變成了啞巴,我答應我爹一定要替他出這口氣的,我決不能饒了他。”

“原來這樣啊,放心吧,組長,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包在我身上。”宋天拍拍胸口說。

第二天一大早,一陣嘈雜的鑼鼓聲就把我從夢中驚醒了,我揉著眼睛打開窗戶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我聽到有人在敲門。我就問:“誰啊?”

“是我。”

我聽出是劉奉來地聲音就說:“奉來啊,什麼事啊?”

“組長,宋祕書要我告訴你,他一會就把昨天那個唱戲的拉到大街上批鬥,讓你有空去看看。”

我一聽是要批鬥黃七,就趕忙起床,等我趕到文化廣場時批鬥會已經開始好長時間了。我看到黃七有氣無力地跪在臺子上面,宋天正用手按著他的頭大聲叫嚷著:

“說,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唱戲的。”

“唱什麼戲的,為什麼要當反革命!”

“我不是反革命,我是唱黑臉包公的。”

“黑臉包公是你唱的?”

“是我。”

“有人揭發你,說你在唱《鍘美案》的時候說過一句‘陳世美殺不得’,有這事沒?”

“我沒有,陳世美是負心人,是社會主義必須要打倒的敗類,必須剷除。”

“還嘴硬,說,你有沒有陷害過戲班裡的其他人!”

“天大的冤枉啊,我黃七做事一向磊落,我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對得起毛主席,我沒有陷害過別人!”

“還挺頑固,把他給我往死裡打,看他還硬不硬!”

一群揮舞著棍棒的年輕人朝著黃七身上就是一陣亂打,先是打斷了他的兩隻胳膊,又打折了他的兩條腿,黃七渾身血肉模糊地癱在地上,嘴裡還在沒命地叫著冤枉。我突然感到有點心虛,額頭開始不停地冒冷汗,就對宋天說:“可以了,明天再批吧。”

宋天帶著滿臉琢磨不透的笑容說:“組長,對於這種頑固的反革命分子,我們決不可以手軟,要用最嚴厲的手段才能讓他改正錯誤啊,再說,他曾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啊,怎麼能饒了他呢!”說完又繼續往黃七身上掄著木棒,我勸不住,就轉過身閉上眼睛,剛開始時我聽到木棒落在黃七身上的聲音和他的哀嚎一聲高過一聲,到後來黃七的呻吟聲音越來越弱,只聽到棒子落在皮膚上沉悶的砰砰聲。我終於忍不住了,就衝宋天喊:“夠了,夠了,看看還有氣沒?”宋天這才停手,呼呼喘著粗氣摸了摸黃七的鼻孔說:“還沒死。”“拖回去吧,以後再批。”

黃七的最後一口氣沒有堅持到回家,在被拖到鎮中心一棵老槐樹下的時候,吐了幾口血就死了。好多年以後,當我知道了事情真相,每每想起他,我的心裡都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一晃好幾個月過去了,我突然變得有種說不出的煩躁。有一天晚上,我竟夢到巧娥跪在我的面前哭,怎麼勸也不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說,我一急就醒了。我想,是該回家看看了,不知道我爹還有巧娥還好嗎,還有我的兒子雪生,他應該都開始學走路了。

第二天,我跟宋天打了聲招呼就走了。我揹著一個破帆布包,先去供銷社給雪生買了幾袋大白兔奶糖,那可是那個年代最好的奶糖了,然後又去食堂裡偷偷要了三斤白麵饅頭,食堂的廚師範大頭和我平時交情挺不錯,順便又把昨天晚上剩下的豬肉燉白菜也給我裝了起來。我道過謝之後就上路了。

秋天的早晨有點涼,我一個人走在剛剛收穫過玉米的田野裡,那時侯太陽還沒有出來,東邊的天通紅一片,像一塊剛剛上色的紅綢子。我突然就想啊,我本應該給巧娥買一匹綢子布的,她為我生了兒子就算是給我們家立了大功,得好好獎勵一下。可我突然又改變了主意,要是讓她穿上了綢子衣服那她不就成了走資派了,對,不能買!我的思想覺悟這麼高,毛主席一定會看到的。於是我就對著東邊的天空喊:“我最最最最敬愛的毛主席啊,您看到了嗎?我對您可是一片忠心啊,您是我的親人啊。”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比親爹還親!”這時太陽出來了半邊臉,像是在對我笑,我的心裡也變得亮堂多了。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我碰到了村裡的傻子二牛,他拖著一雙破鞋正往河邊走去,我叫住他,想耍他一耍,就說:“二牛啊,這是去哪啊?”二牛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嘿嘿傻笑了起來,兩股濃濃的鼻涕就順著鼻溝流進了他咧開的嘴裡,他“吱溜”一聲把鼻涕嚥了下去,說:“三貴哥,俺去地裡抓老鼠去呢,你,你幹啥哩。”我哈哈笑著說:“去吧,去吧,多抓幾隻讓你娘給你熬湯喝,香著呢。”二牛嘿嘿笑著轉身跑了,我笑了笑正準備走,二牛突然又跑回來對我說:“三貴哥,人家都說你戴著綠色的帽子哩,我咋沒看到啊?”我以為他說得是那個年代的軍帽,就回過頭對他說:“三貴哥在鎮裡革命的時候才戴,現在我要回家就不戴了。快去抓你的老鼠吧,記得要你娘給你熬湯啊,香著呢。”二牛大聲叫著:“抓老鼠咯,抓老鼠熬湯喝咯……”,然後跑開了。

看著二牛跑遠的背影,我忽然感覺他剛才的話越聽越彆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哪不對勁。“這個傻子!”我罵了一句,沒有多想就向村裡走去。

一踏進家門我就大聲叫巧娥的名字,叫了半天巧娥也沒有出來,沒辦法我就自己推開了屋門。屋裡散發出一股怪味,像尿布被烤糊的味道。我四處看了看,發現火爐上邊掛著的一片小棉被正在冒煙,就趕緊將它扯下來使勁往地上摔了幾下,看它不冒煙了,我就把它放在椅子上向裡屋走去。

我剛想坐下歇會就聽到院子裡傳來小孩子的吵鬧聲,我出去一看是巧娥領著雪生回來了。巧娥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驚喜地指著我對雪生說:“雪生,雪生,快看,是誰回來了,是你大啊。”我高興地迎了上去,一把抱起虎頭虎腦的雪生親了又親,小傢伙被我的胡茬子扎得哇哇大叫。巧娥對雪生說:“雪生,快叫大啊,叫大!”雪生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口齒不清地叫我:“大大,大大……”我對他說:“不是大大,是大,我是你爹,你得叫我爹。”

巧娥這才想起來問我:“你咋回來了?”

我說:“這是我的家啊,我想家了就回來了唄。我不在的時候家裡沒啥事吧?”

巧娥低下頭裝作給雪生扯身上折皺的衣服,半天才說:“沒啥,都挺好的。”

“我爹還好吧?”

“好著呢,看雪生可親呢。”

“那就好,那就好,對了,我包裡帶來了白饅頭和菜,你把它熱一下,一會給我爹送點去。”

“哦,好,你先幫我看著孩子啊。”

巧娥說完轉身向屋裡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越看越感覺不舒服,巧娥好像變胖了,腰變粗了一大圈,跟懷著個孩子似的,可我看了看手裡牽著的雪生,不由又笑了:“這敗家娘們,趁我不在家就拼命犒勞自己,把自己養得這麼肥,我問雪生:“雪生,你娘沒虧待你吧?”小傢伙不吭聲,只顧用小手撓著我下巴上的鬍子。

我正在院子裡逗雪生玩的時候,大門被吱吱扭扭地推開了,我探出頭去一看,是我家對門的根水媳婦。根水媳婦看到我,臉上馬上堆滿了笑,滿嘴牙一呲,跟被霜打了的白菜似的。

“喲,三貴回來了啊,這當了官的人就是不一樣啊,你瞧瞧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官。”根水媳婦邊往裡走嘴裡邊嚷著。

我心裡對她一直很反感,這個老孃們是我們村出了名的傳話筒,平時最能惹事,東家長西家短的,沒有她不知道的。但我還是呵呵笑著回他:“喲,是根水大嫂啊,有什麼事嗎?”

根水媳婦說:“也沒啥事,這不剛剛秋收完沒啥事嗎,我就來找巧娥拉拉呱(我們山東那地方平時都管聊天叫拉呱的)。”

我說:“巧娥在屋裡做飯呢,你去找她吧。”可我心裡卻感到十分不痛快,要是巧娥整天跟她學,那還不得學壞啊,不行,有時間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巧娥。

“好,好,好,喲,巧娥啊,這是做啥好吃的呢,這麼香,一定是三貴從鎮上帶回來的好東西吧。”根水媳婦邊嘎嘎笑著邊鑽進了我家堂屋。

根水媳婦在屋裡和巧娥嘰裡咕嚕地說了老半天,不時還夾雜著她招牌式的嘎嘎大笑,她們在聊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所以心頭的火就突然冒了出來,於是我就故意大聲叫巧娥:“巧娥啊,飯做好了就趕緊給咱爹送過去,別放涼了啊!”巧娥邊答應著邊和根水媳婦一起走了出來:“知道了,我這就去。”我看到根水媳婦手裡撮著兩個白麵饅頭,有一個裡面還夾著一大塊肉,順著饅頭縫吱吱往外冒油,我看著心疼啊,可還沒等我開口根水媳婦就說:“哎呀,你看看,真不湊巧,我不該這個時候來的,顯得我多不好意思,我說不要吧,巧娥非得塞給我……”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只能陪笑著說:“巧娥讓你拿你就拿著吧,老鄰老居的,這有啥啊,以後常來玩啊。”根水媳婦終於帶著她那招牌式的大笑走了,我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我對巧娥說:“這種人,以後少和她打交道,把你教壞了咋辦?”巧娥點點頭,“哦”了一聲就端著飯菜去我爹那屋了。我還是感覺不對勁,巧娥走路似乎都有些費勁了,才短短几個月怎麼能胖成這樣呢,算了,我當官了,她享享福也是應該的,我想。

晚上的時候,我去看了我爹,沒想到幾個月沒回家我爹竟變老了這麼多,我看到他滿頭花白的頭髮和滿臉花白的鬍鬚,鬢角的皺紋也更多更深了。我告訴他,他的仇已經報了。老頭子聽到這個消息後,先是緊緊拉著我的衣服死盯著我看,過了半晌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嘆氣。我說:“爹,仇已經報了,你還嘆什麼氣啊?”我爹雙手捂著腦袋直搖頭,但我這次無論怎麼使勁也猜不出我爹的心思,只能像一隻尥蹶子的狗一樣在他面前亂轉悠。我爹忽然抬起頭,我看到老頭子滿臉淚水橫流,跟剛剛澆過的麥田一樣,我想問問到底怎麼了,我爹卻擺擺手,示意我別再問了。我說:“爹啊,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你兒子現在是大官了,我說話很算數的。”爹搖搖頭,不再理我。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我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死死地往家裡拖。我以為他是不放心自己的兒子,於是就告訴他:“爹啊,你放心,你兒子知道在外面該怎麼做的。”我爹看攔不住我,就放開了我的胳膊,轉身走回自己屋裡。我呆呆地傻站了半天,想不出我爹到底咋了。

我問巧娥:“我爹他怎麼了,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巧娥說:“不知道,前兩天還好好的呢。”

我說:“巧娥啊,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一定要照顧好咱爹啊,我可就這一個爹,有點閃失我饒不了你。”

巧娥指指自己懷裡抱著的雪生說:“你看,咱雪生白白胖胖的,長得多壯,我會像看待咱兒子一樣看待咱爹的,放心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捏了捏雪生的小手,說:“兒子啊,等爹下次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學會叫我爹才行,這次看你太小,就不用叫啦。”

當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宋天正在給組員們下命令,看到我回來了就急忙迎了上來,組員們也都圍在我的身邊,跟一群沒人管的麻雀一樣嚷個不停。我說:“有宋軍師在這,你們還嘰嘰喳喳啥啊,他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嘛!”宋天打著哈哈說:“我哪能行呢,啥事還得聽組長的呀。您瞧瞧,您就剛走了一天,他們就像沒人養的野狗一樣,還得您管他們啊。”

我對他們說:“以後都要聽宋天軍師的話,他說的就是我說的。”

“明白了,組長,宋天祕書上廁所拉屎也就等於您拉屎,這樣以後您就用不著往廁所跑了。”劉奉來大聲回答。

人群一陣鬨堂大笑。宋天滿臉通紅,舉手在劉奉來的後腦勺上狠狠拍了一下。

“這他可替不了我。”我哈哈笑著說:“好了,你們忙吧,我趕了這麼長的路,要先歇歇才行。”

那個時候,事情已經有些變化了,只是我還沒有發現。眨眼間,一九六七年的春節臨近了,老天呼呼啦啦撒下厚厚一地雪花,到處都是白白的,就像要給誰準備喪禮一樣。

天越來越冷了,我住得地方背陽,所以一到晚上就更冷了。劉奉來和王大和兩個小子不知從哪給我抬來一架破火爐,又把院子裡幾株不知名的花樹給劈了當柴火,我的房間每天晚上都坐滿了烤火聊天的人,攪得我整夜睡不好覺。一天早上,我剛迷迷糊糊睡著就被門口的吵鬧聲聒醒了,我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這時有人敲門叫我:“組長,外面有個女人找你,你去看看吧……”

女人找我?是誰呢?巧娥?不可能,剛才那說話的聲音不像她。我打著哈欠走到大門口,看到一個頭上裹著一塊綠色方巾的女人正站在大門外。“呀,三貴啊,是我啊。”我聽出來是根水媳婦的聲音,就說:“啊喲,是根水大嫂啊,你咋跑這來了,快進來暖和暖和。”我本來是挺討厭她的,但她畢竟是我們的老鄰居了,心裡還是會有點親近感的。根水媳婦挎著竹籃子白了看門的小夥子一眼,就跟我進了屋。

我給她倒了杯熱水,問她咋跑這來了,有什麼事嗎,根水媳婦湊近我的耳朵,壓著她那破鑼一樣的嗓子說:“巧娥生了,是個男孩,你家又添了一個帶把的。”

我一聽就懵了。根水媳婦看我一臉茫然就繼續說:“正好你根水大哥病了,我來鎮上給他買點藥,巧娥就讓我順便給你說一聲,讓你有空回去看看。”

我想這裡面一定有蹊蹺,我上次回家是四個月前,這沒有道理啊。我勸根水媳婦先回去,根水媳婦一邊往外走一邊卻又悄悄地對我說:“快點回去看看吧,巧娥竟然早產了這麼多天,唉,真是遭罪嘍……”

我把根水媳婦送到大門外,看她走遠了,心裡卻突然開始七上八下,一片混亂。

回到辦公室發了一天的呆,傍晚時分我終於決定要回家看看。

從鎮上回村裡要走好幾個小時的路程,走得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積雪覆蓋的麥田在夜裡顯得一片慘白。臨近年關了,所以遠處會不時傳來幾點零星的鞭炮聲,聲響在夜空裡慢騰騰地四散開來,和我灌了鉛一樣的腳步聲正好合拍。

當我再次推開家門的時候,迎接我的是我爹和雪生。雪生那個時候已經會走路了,也能說幾句簡單的話了。我爹用手牽著雪生在門口等我,看到我回來了,臉上花白的眉毛鬍子都喜得擰成一團了,雪生也格格笑著大聲喊著:“大,大你回來啦……”

我突然感覺一陣心酸,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轉。我問雪生:“你娘呢?”

雪生指著屋裡說:“家裡,娘在家裡啊。”

我抱起雪生,和我爹一起走進了屋裡。我看到巧娥正躺在床上,床頭上多了一個紅方格布的包袱,包袱裡面露出一個正在熟睡的小腦袋瓜子。

巧娥看到我回來了就想坐起來,我冷冰冰地說:“不用,你好好躺著吧。”巧娥就乖乖地又躺下了。

我爹樂呵呵地抱起床上的小紅包袱要我看,我一眼都不想看,更確切的是我根本沒有勇氣去看那張跟我一點都不相像的臉。

我說:“爹,你早點回屋歇著吧,我想跟巧娥說會話。”我爹點點頭就出去了。

我對巧娥說:“在我動手之前,你主動攤牌吧。”

巧娥愣愣地看了我好大一會,沒有說話。

我又說:“孩子,到底是誰的?”

巧娥剛生完孩子,說話沒有力氣,就靜靜地說:“當然是你的啊。”

“我的?我多長時間沒碰過你了,絕對不是我的。”

“早產,孩子是早產的啊,我走路時不小心撞到路邊的石頭上了,就提前生產了。”

“提前四五個月,你以為你生豬崽呢。”

“就……就是你的啊,不信,不信你……你問王六婆去。”巧娥說話開始有些吞吞吐吐了。“好,我現在一個指頭也不動你,趕明兒我就去找王六婆,到時候別怪我沒良心。”我怒氣衝衝地鑽進另一張床的被窩,倒頭就睡,這時我看到正坐在牆角瞪著眼睛看著我們的雪生,就說:“來,雪生,跟爹一起睡。”我三兩下就給雪生脫乾淨了衣服,把他塞進了被窩。

雪生不樂意跟我睡,一個勁地鬧著要找他娘,我不耐煩了就給他屁股上打了兩巴掌,雪生哇哇大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巧娥還在倚著床頭髮呆,微弱的煤油燈光中,我看到她眼裡閃著淚花,但我沒有理她,只顧自己埋頭大睡……

第二天的早晨,當我找到王六婆的時候她說什麼也不肯出門,她說她怕冷。我可管不了這麼多,隨手拉起一條破毯子裹在她身上,揹著她就往外走。

王六婆將接生過程完完整整地給我講了一遍,並且向我證實了巧娥確實是早產,不過早產的日子是一個月,而不是四五個月。

我聽了恨得牙根直癢,恨不得把巧娥這敗家娘們一拳揍死。王六婆說她有辦法證明孩子是不是我的,我問她是什麼辦法,她從袖口上取下一枚鐵針說:“到你家後就知道了。”

她說的就是滴血認親,跟許多戲文裡演過的一樣。

當我的血和那個小崽子的血同時落入水中的時候,我驚得眼睛都閉不上了,它們居然真的溶在了一起。

難道是我錯怪巧娥了?這也講不通啊,巧娥肯定還有什麼事瞞著我,我想。

我去找根水媳婦,這幾個月她和巧娥走得最近,她肯定知道內幕。在我不停地追問下,根水媳婦說了一件讓我砸爛腦袋也不敢相信的事,也正是聽信了她的話,我差一點就跳了村後的那口老井。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啊,那時候的我咋就傻到那個份上呢,別人說什麼我就偏偏信了什麼。­根水媳婦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角落裡對我說:“三貴啊,我實話跟你說,現在村裡早都傳開啦,連二牛那傻子都知道,就你一個人不知道啦。”­

“知道什麼啊?”­

“巧娥生得不是你的孩子,是別人的孩子。”­

“可是我跟那孩子的血液溶在一起了啊。”­

“所以啊,那孩子不是你的,但還是你們家的。”­

“我有點不明白。­”

“你想想,你想想啊,你家除了你還有幾個男人?”­

“我家現在除了我就是我爹,你是說……我爹?這怎麼可能,這不可能,不許你誣賴我爹,再說小心我揍扁你,他怎麼可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呢!”­我心裡一陣發麻,不由冷汗直冒。

“就是他,絕對是他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

根水媳婦剛說完,我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兩眼一黑倒在了地上,老半天才反應過來,我心裡那個難受啊,比用刀子割還難受千萬倍。

我趴在地上開始大哭,哭得滿鼻子滿嘴都是泥。我突然感覺自己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孩子了,無依無靠。我親爹和我最親的媳婦竟然都這樣捉弄我,我感覺自己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我娘在我五歲那年就死了,她是跳到村後面的那口井裡淹死的。我想我娘了,所以我要去找她,我要把心裡所有的憋屈全說給她聽。我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那是我一生當中第一次想到死。­

我眼淚汪汪地抹著鼻涕往外走,根水媳婦似乎看出了什麼,她滿臉驚恐,死死抓住我的衣袖不放:“三貴喲,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沒有啥過不去的,聽嫂子的話啊小三,你還年輕著呢,可不敢有什麼傻念頭啊……”­

我掙脫了她的手,獨自來到村後的那口井邊。我看到井水清亮清亮的,就像我娘在衝我笑。我縱起身來想跳,可我又猶豫了,於是我就靠在井欄上哭了起來,那個時候我就像個孩子一樣,我多希望我娘能從井裡跳出來,然後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小三兒不哭,娘給你做烙餅吃啊……”­

哭著哭著我忽然感覺真的有人在撫摸我的腦袋,我抬起迷濛的眼睛,看到一個人站在我的身旁,是我爹。­

我心中的火一下子就騰了起來,我恨恨地一腳把我爹踹倒在井欄下,老頭子疼得半天沒爬起來,只是瞪著眼睛,嘴裡發出嘶嘶嗚嗚的聲音。我想再踹,可是再也下不去手了。我只能憤憤地說:“爹,你這個扒灰的老混蛋,你讓你兒子做烏龜,那你也是一個老烏龜。爹,我還是要叫你爹,可是我卻要叫自己的兒子兄弟,爹,你叫我還怎麼做人啊爹……”­

我爹憋得滿臉通紅,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兩手不停地比劃著,似乎要說些什麼。­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為自己辯解,就冷冷地說:“爹,這裡是我娘去世的地方,我看你怎麼向她交待。”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身後,傳來我爹的腦袋和井欄干砰砰的碰撞聲。

多年以後,當我知道了事情真相想要挽回的時候,我爹已經去世好久了。

自從那天的事情之後,我爹失蹤了半個多月,然後回來就精神失常了。在我逃跑回來之後,獨臂的胡萬山告訴我,我爹變傻了以後就經常和傻子二牛一起玩,他說他曾看到我爹和二牛一人拿著一面小紅旗,給大街上正在交配的兩隻小狗搖旗助威,後來就被村長劉栓拉去批鬥,沒過一個月我爹就死在了大隊的牛棚裡。那時候我不在家,也沒有人給我傳信,我爹的葬禮還是我那個木匠老岳父給操辦的。

故事講到這裡的時候,三老伯已經抽完了三盒香菸,也許是有點累了,他閉上眼睛沉默了好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我知道三老伯的思緒肯定又回到了過去,他肯定在想,假如一切變故都沒有發生過,那他的生活該是多安生啊,可是生活從來都沒有假如,發生過的註定是必然要發生的,所以三老伯的幻想沒有給他帶來哪怕是一秒的欣喜,只會讓他一次次發出沉重的嘆息。­

故事講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疑問:孩子到底是誰的,巧娥伯母肯定是最清楚不過了,可她為什麼就是遲遲不說呢?現在的巧娥伯母走路時總要彎著腰,整個脊柱似乎都變了形,據大人們說,巧娥伯母年輕時在村裡的婦女當中算是比較高的了,可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變故呢?­

“我啊,就是這樣的命……”三老伯沉寂了許久,終於又開始說話了,只是講述的語調忽然平緩了許多。­

三老伯說,巧娥伯母之所以不敢說是因為那是一段荒唐得讓人不敢相信的往事,但它卻實實在在發生了,那是在安生哥出生之後巧娥伯母才告訴他的。巧娥伯母說事情發生那年,也就是三老伯突然被調到鎮上去的那段時間她經常做噩夢,每次不是夢到三老伯被人砍了腦袋,就是夢到他被人割了舌頭。更玄乎的是,有一次她竟然看到自己的針線籮筐裡出現了兩條白色的小蛇,而且是兩條蛇身子卻只有一個蛇頭。那個時候三老伯不在家,巧娥伯母也不敢跟公公說,但她總是隱隱地感覺那不是好兆頭。後來有一天,村裡來了一個自稱是“活神仙”的算命的,那個時候破四舊的活動已經開始好多年,但巧娥伯母偏偏還是受了騙。巧娥伯母抱著雪生去看熱鬧,那算命的一下子就盯上了她,說她家裡有邪,必須趕緊驅走才是。巧娥伯母聽了就更怕了,她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把那算命的請回了家,想讓他給驅驅邪。那算命的到了她家之後點了幾柱香,然後巧娥伯母就被薰得迷迷糊糊睡著了。當她醒來時,算命先生已經不知去向,雪生被扔在地上睡得正香。巧娥伯母這時才發現自己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

後來的事大家肯定也都明白了。巧娥伯母打掉牙往肚子裡咽,受了這麼大的屈辱卻連個說的地方都沒有,她想一死了之,卻又放不下雪生和三老伯,於是她只能懷著巨大的委屈與痛苦承擔著一切。當三老伯從村後的老井走回家向她質問的時候,她只能撕心裂肺地哭著喊:“不是爹,不是爹啊真的不是他……”那時候她還不敢說出實情,因為三老伯會活活打死她。­

說到這裡的時候,三老伯又開始泣不成聲了。我想我們應該換個話題才是,讓三老伯緩緩情緒。

三老伯說,這段故事他想從逃跑計劃開始講起。

我抹著眼淚一步一步從老井走回家,看到巧娥正抱著那個紅布包袱搖來搖去,我的火氣就又上來了。我一把奪過包袱,想要把那個孽種摔死,巧娥卻拼命阻攔,她哭著說:“作孽啊你,這麼小的性命,你忍心弄死啊!要打要罵你衝我來吧……”

我確實有些不忍心,因為我突然想起那是我的親兄弟,殘害手足是要遭雷劈的。我天生就是一個喜歡猶豫的人,也正是這種猶豫,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裡難得安生。我的猶豫讓順生,也就是包袱裡的那個小傢伙保住了一條命,從此我就欠下了他這輩子都還不完的債。

我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順手把巧娥從被窩裡拉了出來,我全然忘了巧娥的身子是剛剛生產完的身子,只顧自己滿肚子怨氣拼命發洩。我一拳把巧娥從屋裡揍到了院子裡,然後又像瘋了一樣飛起一腳,也正是那一腳,讓剛剛生產完還沒滿一月的巧娥落下了渾身的毛病,因為那一腳我把她踢進了院子裡的臭水坑。寒冬臘月的天,巧娥從冰窟窿裡拼命往上爬,等爬上來時嘴脣都已經發紫了……

春節過後的七八天我爹都沒有回家,這麼冷的天不會被凍死在什麼地方吧,我雖然心裡恨他恨得要死,但最後還是決定出去找找。我找遍了村裡的每一處牆角旮旯,就是沒有發現我爹的身影,我蹲在街頭喘著粗氣,遠遠地看見跑過來一個人,是劉栓村長。

劉栓村長急急地向我揮著手說:“快跑,快跑啊小三,巧娥孃家來人了,要收拾你了!”

我問他:“村長,咋啦村長?”

“廢話少說,趕緊往鎮上跑吧,不然他們會打死你的,我看到了,他們都是扛著大砍刀來的,想要你的命哩!快跑吧,這裡我先給你撐著……”

我撒開腿就往鎮上跑,這一跑就是五年沒敢回家。

五年當中,我有兩年多是待在鎮上的,剩下的三年卻被另外一個傢伙逼著逃到了東北,他就是宋天。

在鎮上待了兩年多,除了劉栓村長有一次跑來告訴我“你爹回家了”的消息之外,還沒有人敢來這找我的茬,巧娥孃家人膽子再大也不敢來尋仇,因為我手一揮他們就可以馬上變成反革命走資派,他們肯定還沒有當反革命分子的打算,所以我就安安生生地過了兩年多。直到有一天夜裡宋天敲開了我的門,我才感覺到自己就要大禍臨頭了。

那天晚上我剛剛睡著就聽到有敲門聲,我開門一看是宋天。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呢,就慌慌張張地問他:“咋了,出啥事了?”

宋天看起來滿面愁容,搖著頭說:“組長啊,我也是被逼無奈啊,都是革命形勢逼得啊……”

我聽了半天終於聽明白了。他說得大概意思就是:現在的革命以文化鬥爭為主,上級說要讓文化人領導才行,我大字不識一個,所以上級要罷了我的官。

我一想罷了官我去哪啊,家又不能回。於是我就求宋天:“宋軍師啊,你看你能不能幫我求求上級讓我留下來啊,以後啥事都是你說了算,我給你當個跟班的也行啊……”

宋天聽了,臉上忽然又變得笑嘻嘻的了,還是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看得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我記得當年打死黃七的時候他也這樣笑過,現在他不會也想把我弄死吧。我越想越害怕,誰知宋天卻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說:“可以,當然可以啊,咱們誰跟誰啊。”

文化人的心眼就是多,他表面答應得好好的,背地裡卻已經開始另外一項行動了。有一天晚上吃過飯後,我正閒得沒事在院子裡的樹下抓知了猴玩,忽然看到劉奉來和王大和風風火火地朝我奔了過來。兩個急性子的傢伙拉著我就往外跑,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就拼命掙扎,可我怎麼擰得過他們兩個壯小夥子,所以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抵抗,跟著他們一直跑到鎮外面的小河旁。

他們兩個把我往河邊一扔,喘著粗氣說:“三貴組長,你快跑吧,宋天把你告了。”

“把我……告了?為什麼啊?”我有些不太相信,因為我感覺自己好像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毛主席的事啊。

“他說你公報私仇,故意冤枉好人,而且革命動機不純。”劉奉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

“我公報私仇?我冤枉好人?這……這從哪冒出來的罪名啊。”

“組長還記得黃七嗎?宋天說,黃七是個冤死鬼,是被你活活打死的,他還說你內心狠毒,連地主老財都不如,判個反革命都不解恨。”

“黃七把我爹害成了啞巴,就是不來鎮上我也要找他算帳呢。”

“組長,我實話跟你說啊,你爹不是黃七害的,而是被宋天他大舅哥,也就是你們村的村長害的。那次你們村長來鎮上找你,順便又去看了看宋天,我不經意間聽到他們在說那件事,就記下來了。”王大和說。

“你是說,我爹是……是被劉栓害的,不是黃七?”

“是啊,你們那個劉村長本來是想暗算戲班子裡另外一個和他有過節的人,誰知卻陰差陽錯地把你爹給整成了啞巴。劉村長還跟宋天說,他感到很對不住你,要宋天幫他多照應照應你,誰知宋天現在卻這樣待你……”

聽到這我不由打了個哆嗦,我彷彿看到披頭散髮滿臉油彩的黃七正向我惡狠狠地撲來。原來真的是我錯怪了黃七,我終於明白當我告訴我爹大仇已報的消息時,他為什麼會有那種反常的表現,現在想來,那時候老頭子肯定已經知道害他的人不是黃七了,我好糊塗啊。

不過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可沒打算要把黃七打死,要索命他也應該去找宋天啊,我想。

也就在那天晚上,劉奉來和王大和為我制定好了逃跑計劃,因為他們知道,一旦被宋天抓住,我的下場會比黃七更慘,他們受過我的恩,所以他們一定要報答。三天後,當宋天帶人來抓我的時候,我早已被送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車,開始了我長達三年的逃亡之旅。

那是我這輩子當中第一次坐火車,而且在車廂裡見到的全是一些十五六歲的學生娃子。他們穿著軍裝,一路上唱著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愛聽的歌曲。我感到很有趣,就問一個瘦瘦的戴著黑框眼鏡的學生娃子:“你們不上學堂了嗎?這是要到哪去啊?”

那學生揮著手臂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是敬愛的毛主席對我們最大的期望……”

說真的,我真的有點被他們感動了,文化人說話就是不一樣,我當時就想啊,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讓雪生上學,家裡要是有個文化人幫我出主意,可能我就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

他們所說的“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就是遠在東北的一個木材場,敦化——那是我一生中除了北京之外所知道的第二個城市。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就著大蔥吃了八張半烙餅,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我被夾在長長的隊伍裡面,一張張年輕的臉把我的臉映襯得很是蒼老,所以守大門的人看到我時愣了一愣,然後就舉著步槍大聲問我:“你,幹什麼的!”

我嚇了一跳,趕緊回他:“木匠,我是做木匠的。”

我那時突然有點佩服我自己了,我居然這麼聰明地迴應了他,木材場來個木匠不是天經地義嘛,所以我很快就被放行了。

進去之後我才發現,在裡面幹活的幾乎全是一個個的文弱書生,這讓我納悶了好久好久,後來才知道,他們全是被人民揪出來的反革命分子,被關到這裡勞動改造來了。

他們究竟怎麼反得革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寫了幾十萬字的檢討書,最終還是被打得渾身淤紫。這讓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有一個時期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文化人竟然也可以是反革命,我大字不識一個也被判成了反革命,到底是有文化好呢,還是沒文化好呢?這種矛盾困擾了我好多年,甚至到後來我兒子安生的前途都被這種想法給葬送了。

我被分到負責搬運木料的一組,每天和一群知識分子一起搬運高大笨重的紅松木頭。木匠碰上木頭就像蒼蠅遇到臭雞蛋一樣高興,所以我幹得非常起勁。

幹得多餓得也就快,木材場的伙食根本就讓人吃不飽,所以我不得不去想法子多弄點吃的。就這樣我有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豔遇”。

為了找到吃的東西,我偷偷地溜進了集體廚房。那時候還不到做飯的時間,所以伙伕們都不在。當我悄悄從窗口翻進去的時候就遇到了小翠,那個負責燒火的瘋瘋癲癲的傻女人。我進去的時候,小翠正用菜刀使勁剁著一塊不知放了多長時間的臘肉,肉裡幾條白色的小蟲剛探出頭就被她剁了個稀爛。因為天太熱,所以小翠就扯開上衣,叉著雙腿繼續剁!

我走到她的跟前問:“大姐,有吃的沒,我餓了。”

小翠抬起頭傻傻地看著我,接著就嘿嘿笑了起來,她把菜刀一扔跑到裡間去了,我也跟著走了進去。

小翠拿出兩塊玉米餅子塞給我,嘴裡還不停說著:“吃,你吃……”

我接過餅子胡亂往下嚥著,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到了小翠上衣裡面露出來的白花花的肚皮。

吃完餅子之後,我準備趕緊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不然被發現就慘了。臨走時我偷偷捏了小翠的屁股一把,沒想到她非但不生氣,反而格格笑了起來,這讓我突然感覺渾身發熱,歪念頭也就忽然蹦了出來。我看看四下沒人,就一把把小翠按在了地上……

以後的日子我再也沒捱餓過,因為小翠每天都要為我偷出來幾個高梁面餑餑,或者幾張玉米餅子。可是我心裡卻越來越不踏實了,萬一有一天小翠的肚子忽然大起來咋辦,我可負責不起。不過當後來知道小翠沒有生育能力時,我又開始無恥地偷笑起來。

我開始頻繁地進出伙房,這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但他們只會想到我是到裡面找吃的去了,而不會想到其他原因,直到有一天,小翠主動跑到工地上來找我,一切才都漏了餡。

那是我到那兒的第三年春天,冬雪剛剛開始融化,我們每天都要從厚厚的積雪下面扒出被埋了一個冬天的木材,然後搬到通風處晾晒,不然就全都腐了。我們的工作量很大,一天干下來渾身跟散了架似的。我一直顧著忙,所以好多天都沒去找小翠了。當然我也只是把她當作發洩的工具,她唯一能讓我留戀的就是那白花花的肚皮。那是我這輩子中做過的最沒人性的事情,我早就應該明白我這樣做肯定會遭報應的,但錯誤一旦開始了,想收場就難了。

有一天,我正和一群人抬著晾乾的木頭往卡車上送,就遠遠地看見小翠向我走來,我心裡不由一陣緊張。可更讓我緊張的事還在後頭。小翠一邊不停哭喊著“貴,貴……”一邊向卡車走來。當她終於看到我時突然又格格笑了,那種笑讓我一時亂了心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們停下手中的活,全都直盯盯地看著我,於是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最嚴重的是,小翠居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扯開自己的厚夾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裡還不停叫著我的名字……

人群靜默了一會,然後那群高素質的知識分子們就開始往我臉上亂吐唾沫,接著我就被五花大綁送上了批鬥臺。

我被木材場的大鬍子李主任判了七八條罪名,什麼誘拐良家婦女,思想作風腐化,封建殘留餘孽,屢教不改頑固等等,所以對我的懲罰力度也是很重的。我白天和人們一起搬運木材,晚上便要被五花大綁地扔上批鬥臺。用他們的話說,對付我這種影響惡劣的黑暗分子,必須在黑暗裡進行,把我消滅在黑暗之中。

我每天晚上的前半夜都要作檢討並且接受批鬥,然後後半夜就拖著沾滿口水和泥土的身子回柴房——自從犯了錯誤之後我就被丟進了柴房睡覺,而且每個晚上只能睡個小半夜,第二天還要早早上工。我的身上天天都是鮮血淋漓,舊傷還沒結痂新傷就又出現了,那是我最遭罪的一段歲月,折磨得我幾乎都崩潰了。

終於有一天我暈倒在木材堆裡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小翠正滿臉淚水地跪在我身旁,手裡捧著一個被烤得黢黑的地瓜。看到我醒了,小翠馬上又笑了,她把地瓜湊到我的嘴邊,不停說著:“吃,你吃……”我看著小翠,心裡忽然越來越難受,最後終於還是流淚了。我邊哭邊緊緊抱著小翠的頭說:“小翠啊,我對不住你,小翠……”

天剛剛開春,還不到地瓜收穫的季節。小翠從哪弄來的地瓜啊。我看著小翠滿頭滿身的泥土終於恍然大悟,我問她:“小翠,你是不是跑地窖裡偷東西去了啊?”小翠卻趴在我身上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格格笑,我也只能嘆了一口氣不再問她。

後來,小翠就被趕出了木材廠,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音信了。直到現在我還不時會想起她,也不知道她現在是死是活,我多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人家,然後有一個好男人能照顧她一輩子啊,可惜我現在只能在夜裡偷偷抹著眼淚想她了,因為我再也找不著她了。

我還是要繼續接受懲罰,還是每天都要拖著血肉模糊的身子上工和睡覺,冷冷清清的柴房裡充滿了松油的味道,那種味道總會讓我的眼淚流個不停。

有一天半夜回來的時候,我正準備推開那扇用松枝紮成的籬笆門,卻冷不丁打了個趔趄,因為門是虛掩的。這柴房晚上基本沒人來,門怎麼自己開了呢,我非常詫異地走進去,卻發現柴房裡已經多了一個人,他就是羅大軍。

羅大軍本來是一個醫生,後來因為不小心治死了一個領導的兒子被髮配到這來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紀,可是身板卻又瘦又弱。他從小出生在城裡,幹不了這種粗活,所以就老掉鏈子,大鬍子李主任卻認為他是故意偷懶,資本主義風氣不改,就把他也扔進了柴房,讓他在這悔過。羅大軍長得斯斯文文的,穿著一件破舊的中山裝,一副知識青年的派頭。剛開始我以為他會很難相處,誰知道我們竟可以談得非常投機,也許是緣份吧,我們註定就是一對患難之交。

我們每天一起出去上工的時候,大軍總會從路邊薅幾株不知名的小草,等晚上回去後就用一塊破布包住草根使勁擠出裡面的汁液,然後把汁液塗在我滿身的傷口上,所以我的傷很快就癒合了,幹活時也不渾身疼了。

一天正上工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喊:“你們誰叫三貴啊,三貴同志出來一下。”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大鬍子李主任,他叉著腰站在遠處,正腆著大肚子喊我的名字。我扔下手中的活就慌忙跑了過去。

“李主任,我叫三貴,啥事啊?”我討好似地笑著問。

“你啊,原來你就叫三貴啊。”李大鬍子拖著長長的東北口音問。

“是,是是,我就叫三貴。”

“哦,那啥,這有你一封信,趕緊拿去吧。我知道你就是那個調戲婦女的傢伙,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名字。”

“我的信?”我奇怪地接過來,我猜不出來誰會給我寫信。

李大鬍子又說:“三貴同志啊,錯誤是要罰的,個人通信自由還是允許的嘛,好好幹活去吧,我走了。”李大鬍子揮揮手走了,我卻還愣在那裡,這到到底是誰來得信呢?

我把信揣到褲腰帶上,等晚上了就拿給大軍看。大軍看了半天告訴我,是一個叫劉奉來的人寫來的。我一聽是劉奉來就催大軍趕緊幫我念念,看信裡都寫些什麼。

大軍清清嗓子念道:“敬愛的三貴組長你好,我是劉奉來,我想告訴你的是,宋天前幾天已經被抓進牢房了,是你們劉村長報得案,因為他喝醉酒後把自己的老丈人給打死了,估計他這輩子放不出來了。組長如果願意回來就趕緊回來吧,家裡現在一切平安……”

聽到這我才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宋天要來這抓我呢,沒想到他自己倒被抓了,報應啊,我想,真是報應啊。

聽完了信,我突然有點開始想家了,雖然我那個家已經一團亂糟糟,但我還是想它。我想那個對不起我的爹,我想那個被我打得不知怎麼樣的巧娥,我想我的兒子雪生,我突然感覺他們所做過的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的反應太過強烈,不管他們曾經做錯了什麼,親人永遠都是我朝思暮想的親人,我想假如我還能回到那個家,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只求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大軍看我臉色不對,就說:“三貴哥,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就是有點想家了,陪我嘮嘮嗑吧大軍,我憋屈……”

我那晚似乎有一種難以控制的訴說慾望,我向大軍講了我的種種遭遇,大軍就拼命勸我說:“要看開,相信會好起來的。”

當我講到滴血認親的事時,身為醫生的大軍忽然憤怒地說:“扯淡,純屬扯淡,誰說非得親子的血才能相溶啊,沒科學道理嘛!”

我奇怪地問他:“難道不是自己的兒子也行?”

“只要血型對了,哪怕你從大街上隨便拉倆人,他們的血也能相溶。”

聽完大軍的話,我好像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但那個念頭眨眼間又沒有了。

講完了我的故事,大軍就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了。大軍的父母本來都是部隊的醫生,後來就隨部隊去了朝鮮,那時候大軍才五六歲,跟著他奶奶生活。再後來,戰爭結束了大軍的父母卻沒能回來。大軍的奶奶也過世之後,大軍就受到部隊的照顧,上了學,學了醫,本來該有一個好前程的,誰知那位照顧他的軍官被革了職,大軍從此就一個人生活了,到現在連個媳婦都沒討上呢。

我想想大軍也挺可憐的,就說:“大軍啊,反正你家也沒人了,要是我們還能出去,你就跟我走吧,俺們那地方大著呢。到時候我幫你找個媳婦,再蓋間房,咱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搶,就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你說多好啊。”

“真的啊,要是能出去這個木材場,我就跟你走,去過安生日子。”

不知不覺聊得東邊的天都發白了,我說:“大軍趕快睡會吧,不然白天干活你會受不了的。”

大軍說:“嗯,好,三貴哥你也快睡吧。”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守門的崗哨換成了一個獨眼的中年人,我偷偷告訴大軍,我們逃跑的機會來了。因為那傢伙是個獨眼,所以只要我們貼著他那隻壞眼對著的牆,就可以溜出去了,他絕對發現不了我們。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我和大軍悄悄摸到門口的柵欄後面,開始尋找逃走的時機。我看到那獨眼的傢伙扛著槍在門外走來走去,就對大軍說:“大軍你看到沒,那傢伙手裡可握著槍筒子呢,所以我們逃出去時一定要小心啊。”

大軍緊張得滿頭是汗,只輕輕點了下頭就算是回答我了。那獨眼走了幾圈就轉過身去撒尿,我趁機拉著大軍就溜出了大門。

我本想快點跑,早點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誰知大軍剛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跑不動了。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大喝:“誰!”接著就聽見了一聲槍響。我很慶幸子彈沒有打在我身上,就拉著大軍一直跑到樹林深處才停下來。大軍哼了一聲,撲通就倒在了地上,我還以為他是累的,可當我低下頭一看才發現,大軍的一條褲腿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替他包住了傷口。大軍輕聲地說:“三貴哥,別管我啦,你快點走吧,一會他們就要追過來啦。”我說什麼也不願意,就揹著大軍一步步地走出樹林,向火車站走去。

火車上人很多,車門旁都擠滿了人,大軍很瘦也很輕,我就扛起他從窗口塞了進去。

在車上忍飢挨餓了三天我們終於到家了。

我偷偷摸摸攙著大軍往村裡走,那天村裡正好有集市,我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來趕集的巧娥孃家人。他們要是知道我回來了,肯定還會拿著菜刀來砍我的,我想。

當我推開家門的時候,我感到家裡格外冷清,院子裡那株大槐樹沒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臭水坑也幹了,只有幾片乾枯的菜葉貼在坑底;整個院子死一樣荒涼,連小孩子吵鬧的聲音都沒有。

“巧娥,巧娥我回來啦!”我邊叫邊推開堂屋的門。

巧娥正俯著身子給一個躺在床上的孩子餵飯,看到我竟呆呆地半天沒反應,過了好大一會才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你,你可回來啦……”

巧娥一個勁地哭啊,把我的心都哭軟了,我說:“巧娥啊,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想再過問了,我現在感覺好累,我什麼都不問了,只求以後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我突然想到回家後還沒看到雪生的影子,就問:“雪生呢?”誰知這一問巧娥卻哭得更凶了,她跪在我身旁,緊緊抱著我的雙腿大哭,哭得大軍都抹了眼淚。我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卻又怎麼也不願相信,我的喉嚨像被塞了一團棉花似的,憋得渾身難受,但又不知怎麼表達,終於,我還是止不住嗚咽起來:“到底怎麼回事啊,你說!”

“雪生死啦,我就一眼沒看到,他就掉到水坑裡淹死了,咋就這麼快呢,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說沒就沒了……”

聽著巧娥講雪生的故事,雪生那虎頭虎腦的模樣就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裡閃過,於是我心裡如刀子割得一樣難受,眼淚像瀑布似的又來了。

雪生死的冤啊。那天順生病了,也就是那個不知道是我兄弟還是我兒子的孩子病了,巧娥就做了一碗粥喂他。那時候雪生已經四五歲了,可以自己帶著順生在院子裡挖土玩了。巧娥要給順生餵飯,就告訴雪生:“你先自己到院子裡玩會吧,等弟弟吃完飯就和你一起玩。”雪生響亮地回答:“好!”然後就搖搖晃晃一個人到院子裡玩了。

等到巧娥喂完順生突然想起他的時候已經晚了,因為雪生已經漂浮在臭水坑的水面上,肚子脹得像皮球一樣,等撈起來時手指甲都已經發黑了。

我轉過頭去擦了一把眼淚,看到大軍正倚著門單腿站著,就趕緊停止了哭泣,我扶起巧娥說:“巧娥啊,別哭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只能說雪生那孩子命不好啊,想開點吧,你看,你看我都不哭了。來,巧娥,我給你介紹,這是大軍,你去咱爹房裡給他說一聲,晚上就讓大軍和爹住一起吧。”

巧娥含著眼淚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說:“你真的不怪他老人家了?”我說:“不怪啦,都過去了。”

巧娥便不吭聲了,拉著我的胳膊走到院子裡,指著老槐樹樁對我說:“咱爹的棺材就是用它做的,他要是知道你不怪他了,就不會去這麼早了。”

“啥?咱爹他,他也……?”我聽了巧娥的話眼前一黑,話沒說完就倒在了地上。大軍趕忙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使勁掐我的人中。我半天才緩過氣來,就蚊子哼哼似的問巧娥:“咱爹他,啥時候走的啊?”

“到現在都快五年了,你走之後沒幾天他就被立為反革命了,後來就被批鬥死啦,是劉栓帶人批鬥的。”

“他犯啥罪了啊。”我有氣無力地問。

“咱爹那次回家後就瘋了,整天出去亂跑。劉栓說咱爹損壞社會主義形象,眼裡沒有毛主席,就把他當了典型,他說他也沒辦法。”

我那時候眼淚已經流乾了,只能跪在槐樹樁前幹啕嚎:“爹,爹你走好啊,我不怨你了啊,真的不怨了。”

巧娥把我爹的房間收拾收拾,就讓大軍先住那了。大軍拖著傷腿給我要剪刀和一個火盆,我給他找來了,於是他就一邊咬著牙一邊用燒熱了的剪刀把傷口裡那顆子彈挖了出來。我說你傷還沒好,好好歇歇吧,大軍就躺在我爹的床上睡著了。

才過了五年啊,雪生沒了,我爹沒了,巧娥不到三十歲的臉上也出現皺紋了,這些變故像大山一樣壓在我的胸口,讓我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嘆氣。我本來是想回來過安生日子的,老天卻偏偏讓我不得安生,難道這都是對我以前做過錯事的報應嗎?我蹲在乾枯的臭水坑前,抽著我爹生前用過的老菸袋鍋子發呆,我原本是不抽菸的,可從那天起我就學會抽菸了,用老輩人的話說就是:要奔三十的人了,懂得為日子發愁啦。

我看著臭水坑裡的淤泥,上面還有幾個像腳印一樣的小凹坑,我想,那說不好就是我兒子雪生的腳印呢。我想起我兒子是因為另一個孩子才死的,所以就跑到屋裡去看那個正躺在床上的孩子,順生。我使勁地看正穿著紅肚兜兜睡覺的順生,那時候巧娥還沒有告訴我真相,所以我還一直把他當作是我爹的兒子。我看了好久,發現他跟我爹一點都不像,他就像是大街上跟著大人們趕集的陌生小孩,雖然我很努力地去接受他,可還是感覺不到一點親人味。

順生,是巧娥自己起得名字,我對他很冷淡,所以對名字也不想關心,順生就順生吧,挺好。

我一整夜都沒睡,只是輕輕地抱著巧娥,聽她講五年中家裡發生的事情。她說我走後宋天曾帶人來家裡抓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就氣急敗壞地走了,臨走還把放在南牆根的一口大水缸給砸爛了。她還說自己孃家人來找我報仇不是她打得小報告,是那個”大傳話筒”根水媳婦告訴他們的。那天我在家裡打巧娥,根水媳婦聽到聲音,就悄悄溜過來從門縫裡看我們,我把巧娥推到水坑之後她就扭著肥胖的屁股去告密了,所以後來才來了那麼多人要找我算賬。

聽到這我心裡猛地“咯噔”一下,巧娥孃家人要是知道我又回來了,會不會又找上門來呢。巧娥安慰我說:“沒事,他們不會這麼快就知道的,他們要是真來了我就跟他們講清楚,說你改了,知道錯了,他們就不會打你了。”

天亮的時候巧娥孃家真的來人了,不過不是來找我報仇的,而是來報信兒的,他說我那個老丈人昨夜裡死了,是從床上掉下來腦出血死的。巧娥眼淚汪汪地送走了報信兒人,回來後對我說:“俺爹死了,你也去看看吧,雪生他爺爺死得時候還是俺爹親手打得棺材,再說他還是你的師父呢。”我磨蹭了半天,心想老躲著也不是辦法,就硬著頭皮去了。

給我老丈人守了三天三夜的靈,我發現巧娥孃家人並沒有收拾我的打算,整天吃的喝的都按時送。我倚著我老丈人的棺材,困了就從地上抓一把麥秸蓋在身上倒頭就睡。終於等到喪禮那天了。吹吹打打得把我老丈人入土之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就跑到一個偏僻的牆根小解。我感覺有人在後面看著我,就嚇了一大跳,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瘦瘦小小乾乾巴巴的老頭正瞅著我,他的一隻袖管空空的,另一隻手拄著一根細木棍。老頭怯生生地叫我:“小三兒……”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是誰,老頭走近我說:“你認不出我了?我是胡萬山啊。”

“胡萬山!”我驚叫了一聲,褲腰帶都沒系就要跑,老頭卻說:“小三兒別跑,我有事跟你講。”

我看沒法子了,只好停下了腳步。

胡萬山慢慢悠悠地走到不遠處的大樹下,我隨手撿了兩塊大青磚,我們就坐下來慢慢聊開了。

胡萬山先是滿嘴噴著白色的唾沫星子罵我,說我下手忒狠,一斧子就把他的胳膊生生砍下來了。我低著頭聽他罵,心裡很不是滋味,但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我只能不停地嘆氣,希望他罵完我心裡會好受一些吧。胡萬山罵著罵著就鬍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起來,他用那隻好手拍著大腿說:“我是地主到底招誰惹誰了,那是我爹和我爹的爹創下的基業,我從來沒有做過虧心的事啊,有人讓我改革我就改革了,把大半輩子的家產都捐出來了,到頭來卻還要批我,我想不通啊!你去打聽打聽,我胡萬山啥時候做過對不起鄉親們的事了,那年發大水我光糧食就白送給鄉親們好幾囤,我圖啥啊?不就圖個心安,不讓大夥說我沒良心啊。你看現在,我卻落到今天的下場,沒天理啊。”

我不停點著頭回他,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胡萬山終於把心裡的氣發完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閉著眼睛好大一會都沒有說話。

我看他的模樣像是要睡著了,就想悄悄離開,誰知胡萬山卻又開始說話了。

“小三兒,過去的就都過去啦,我也不怪你,這都是我的命啊,先別走呀小三兒,我還有幾件重要的事情要告你說。”於是我又挨著胡萬山坐下來,我問他:“還有啥重要的事啊,你說吧。”

胡萬山那時候已經很老了,說一會兒話嘴角就流出一灘口水,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嘆了一口氣說:“小三兒啊,你知道你爹當年是咋變成啞巴的嗎?”

那時候我早就知道了真相,因為在我五年前逃跑的時候,劉奉來和王大和已經跟我說了,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那些丟人的往事,就說:“還不是被那個叫黃七的傢伙陰了啊,不過我已經報過仇了。”

“小三兒啊,你錯啦,你爹不是黃七害的,是被劉栓害的。”

我當然裝作不肯相信的樣子,冷笑著問他:“胡萬山,你是不是故意栽贓啊,不能因為劉栓村長批鬥過你,就想把屎盆子扣人家頭上,然後再讓我替你出氣吧?”

“你咋就不相信我呢,我說得可全是實話啊。”

“實話?那你為啥要告訴我啊?”

胡萬山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說:“三貴啊,你看我都老成什麼樣子啦,說不準哪天就嗚呼了。我可不想憋著一肚子祕密死去,那樣死了都會不得安生的。”

我想,或許胡萬山能告訴我點更有用的東西吧,就說:“那你說吧,我聽著。”

“你爹唱戲那天,我捧著一隻小砂壺喝著茶在戲場裡轉悠著玩。喝到後來茶壺沒水了,我就跑到後臺要水,就在那時候我看到劉栓正把一包東西往你爹壺裡倒,看到我過來了,劉栓就一把抓起茶壺走了出去。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後來想想他肯定是在下毒,因為唱完那場戲你爹就啞巴了。”

“是啊,那接下來呢?”

“後來劉栓怕我傳出去,就借反革命的罪名往死裡折磨我,這你是知道的啊!”

我當然記得,我還在村裡跟劉栓乾的時候,親眼看到過胡萬山被一次次地批鬥,確實下手挺狠的。

“你爹命苦啊,後來不知啥原因就瘋了,整天和那個傻子二牛在一起玩,他們一起光著身子跳到河裡洗澡,一起躺在大街邊上晒太陽。有一次他們不知從哪弄了兩面小紅旗,就舉著滿大街跑,看到有女人路過就衝她們笑,有時候他們看到兩條狗在大街上走,也要舉著旗搖上好一陣子。”

我聽著聽著忽然又有點難受了,我一直在想我爹瘋了之後是什麼樣子,我真想回到那時候看看我爹,可那些都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了,回不去了!

胡萬山又說:“你爹後來就被村裡人罵成‘千人嫌,萬人嫌,豬狗鵝鴨不喜歡’的老不正經,劉栓本來是不想管他的,後來東家媳婦兒西家婆姨的全向他哭哭啼啼地告狀,劉栓頂不住壓力,就把你爹綁起來當著大家的面狠狠打了一頓,沒多久就死啦!多好的人啊,咋說瘋就突然瘋了呢?”

我終於憋不住了,就大聲對胡萬山說:“胡萬山啊,你知道我爹為啥瘋了嗎?因為他把我兒子變成我兄弟了啊!”

胡萬山愣了一下,等他突然想通時就大聲喝叱我說:“胡說八道,你爹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我聽他的戲聽了幾十年,他的為人我還不知道,你肯定錯怪你爹了!”

“可是滴血認親證明,那孩子是我們家的種啊。”

“小三兒,你糊塗啊,你忘了你娘咋死的了嗎?”

“我娘?”我當然記得我娘是咋死的啊,我記得五歲那年我娘生了一個女孩,我爹就跟他整天跟她吵架,後來那個女孩就不見了,我娘也就投井死了。

“你娘就是這樣被你爹逼死的啊,那時候你還小,你娘生了一個女兒,你爹卻說不是他的,那時候也是用得滴血認親,那血沒和你爹的溶在一起,你爹就拎起那個嬰兒扔到咱村南面的蘆葦蕩裡淹死了,你娘委屈啊,就撇下你們哥仨跳井了。”

“那女孩到底是誰的啊?”

“後來你爹仔仔細細算了算日子,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啊,你爹那個悔啊,可是有啥用,你妹子和你娘都已經沒了。你想你爹這麼傳統的一個人,又咋會動自己的兒媳呢,你一定冤枉他了!”

我心裡就像打翻了調料瓶,苦的酸的鹹的辣的味全出來了,難受得想掉淚,就站起來摘了頭上戴著的白孝帽子走了,胡萬山還在後面喊著:“可不敢再做傻事啊,小三兒……”

日子轉眼間又過去了一年,大軍還在我爹屋裡住著,老大不小了連個媳婦兒還沒有呢,我和巧娥就開始四處幫他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生產隊裡的獸醫金老六有個女兒叫金花,我就讓巧娥去打聽打聽,巧娥回來後告訴我,那個金花今年剛剛二十一歲,人長得還不錯,心眼也很好。

金老六聽說是給城裡來的大醫生介紹自己的女兒,手腳馬上就慌了,他生怕自己大字不識的女兒伺候不了知識分子羅大軍,就磨磨蹭蹭不肯回話。我一急就拎上幾瓶老酒,帶著大軍直接跑到了金老六的家裡,金老六看到大軍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才終於同意讓我們見見他的女兒。

還別說,倆人一見面就看對眼了,接下來事情也就順理成章地辦成了,金老六同意讓倆人年底的時候結婚,但條件是,結婚後大軍必須得繼承他的獸醫職業。大軍從來沒給牲口看過病,所以心裡很沒底,我就勸他說:“大軍啊,這牲口和人是一樣的,都要喝水都要吃飯,醫法一定也差不太多,況且把牲口醫壞了最多賠點錢,把人醫死卻要判你個反革命,你想想,還是做個獸醫安生啊。”大軍想了想,就點點頭同意了。

可是結婚前還得先給他找點事做啊,一個大男人整天閒著也不是辦法,大軍的腿傷早就好了,他也正閒得發慌,於是我又想到了去找劉栓。

我是在齊肩高的玉米地裡遇到劉栓的。劉栓看到我,木木地笑了笑就想趕緊走開,我知道,他是因為我爹的事對我心存愧疚。可我心裡對他早就沒有一點恨意了,反正我爹已經死了,追究也沒有用了,就像順生已經出生了,我再埋怨我爹和巧娥都沒有用一樣,日子還得過下去啊,能安安穩穩地過,幹嘛還要去瞎折騰呢,所以我還是把劉栓當成最好的村長。

劉栓正要走開,我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劉栓只好不情願地轉過頭來。

我說:“村長,你看能不能幫大軍在生產隊裡安排點活啊,讓他也掙點工分,好積攢點東西娶媳婦用。”

劉栓抬起頭來,眼裡閃著淚花盯著我看,直到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說:“好,好,三貴啊,你明天讓他來生產隊幹活就行了,我給他加工分。”

我千恩萬謝地想離開,卻看到劉栓已經扭過臉去偷偷抹眼淚了。我傻站了半天不知該說些什麼,嘆了口氣就回家了。

從那以後大軍就每天跟著我出工,大軍剛開始時怎麼也學不會幹莊稼活,不過後來慢慢習慣了就好多了。

日子像抹了油的繩子,吱溜一聲就到了年底。我在院子中間豎起一座牆來,把東堂屋和西堂屋隔開,東堂屋我和巧娥住,西堂屋就讓給了大軍,讓他收拾收拾,當作娶媳婦用的新房。

結婚那天,大軍穿著一套從劉栓那借來的綠色軍裝,上衣口袋還特意別了一支不知道牌子的鋼筆。那天的婚禮很簡單,來得人卻很多:有巧娥孃家人,有我以前的木匠同行。劉奉來和王大和也捏著請柬和紅包樂呵呵地跑來了,甚至連二牛都蹲在我家大門口,呵呵傻笑著來湊熱鬧。我們家好久都沒這麼熱鬧過了,巧娥和我都激動得不得了,我感覺比我自己結婚都高興。婚禮開始前,根水媳婦和巧娥早就做好了當伴娘的準備,劉栓也在我的生拉硬扯下同意充當一回主婚人。

大軍揹著金花踏過我們家門檻的時候,所有人都歡喜得嗷嗷叫。金花的孃家只剩他爹金老六了,他不會給姑娘打扮,所以一切程序都拉到我們家來辦。巧娥和根水媳婦幫金花打扮好了,就一人拿著一顆雞蛋在她臉上滾幾圈,然後根水媳婦又拿著幾根棉線把她臉上的汗毛拔掉幾根,這就代表金花已經是大軍的人了。

伴著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大軍和金花終於手挽手地進了洞房。客人們都散了,我和巧娥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屋裡。我躺下來剛想鬆一口氣就聽到巧娥的驚叫聲,我趕緊跑過去問她:

“咋了?”

“你摸摸,你快摸摸,順生這孩子的頭咋這麼熱啊?”巧娥驚驚慌慌地說。

我看到順生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就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一摸把可把我嚇壞了,因為那孩子的額頭真的太燒了。我和巧娥白天只顧著忙,沒有時間看他,誰知道他竟突然病得這麼厲害。

巧娥那時已經完全慌了手腳,我拉開門就往大軍的屋門口跑。大軍倆人剛閂上門就被我敲開了,大軍問:“咋啦?出啥事啦?”

“順生病了,燒得嚇人啊,你快去看看吧!”我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地說。

大軍一聽,就趕緊披了件衣服跟我走。我本以為順生只是普通的發燒而已,可是大軍檢查後完卻告訴我:“孩子得的可能是腦膜炎,得趕快送醫院才行啊!”

我們村只有一個赤腳醫生,鎮上也只有一個小診所,要去醫院就只能跑到三十里外的縣城了。我有些猶豫,誰知大軍二話沒說背起順生就走,巧娥也火急火燎地跟了出去,我看情況不對也跟著跑了出來。

我和大軍輪流揹著順生往縣城跑,等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那年冬天很冷,夜裡就更冷了,等著掛號的時候,巧娥抱著順生冷得渾身發抖,我就把外套扒了披在他娘倆身上;大軍跑前跑後地去找醫生,仔細跟他們說著順生的病情;只有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只能抱著肩膀蹲在牆角發呆。

順生終於還是住院了,但四五天過去了燒還是沒有退,醫生決定再給他做一次檢查。檢查完了之後,大軍臉色沉重地跑過來對我說:“哥,順生要活不成了,他發燒時間太長,把神經燒壞了。”

“那……那咋辦啊?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嗎?你看你巧娥嫂子,都嚇蒙了,你可得想想辦法啊!”我指了指坐在病床邊的巧娥說。

大軍點點頭,想了想說:“辦法是有一個,就是……就是太冒險了。”

“再冒險也得試試啊,反正這孩子也快被你們判死刑了,就死馬當活馬醫吧。”我說。

“哥,我說得冒險是,得找個合適的人給他換骨髓才行啊。被抽骨髓的人身子可能因此壞掉,換骨髓的人能治好的機率也不太高啊!”

我眉頭緊皺地拿出菸袋鍋子想抽一口,卻被大軍一把奪了去:“哥,醫院不讓抽菸,要罰款的。”

我沒有辦法就熄了火抱著頭髮愁。巧娥這時站起來說:“抽我的吧,我不怕身子壞掉,我一個女人家就是好好的也幹不了什麼重活,抽我的吧。”

大軍為難地說:“嫂子,你可得想好啊,就是換了骨髓順生也不一定能治好啊。”

巧娥想都沒想,就狠狠地點了點頭。

大軍又為難地轉過臉來看著我叫:“哥……”

“還是抽我的吧,我身子硬,抽不壞的。”我悶聲地說。

可是等驗完之後卻只有巧娥的型號和順生一致,這是我早就想到的,所以我只好嘆口氣走到一邊去了。

沒想到的是,換了骨髓之後順生的命竟真的保住了,不過巧娥卻因此大病一場,好了之後腰就再也沒直起來,以後的日子吃飯和走路就只能弓著腰了。

順生這孩子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叫了我一聲“大”,我猶猶豫豫沒肯答應,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順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能夠叫我“大”了,因為當我們把他帶回家後他就突然癱瘓了,話也不能說了,以後的日子醫了好多次都沒醫好。

幾年後的一天早上,我和巧娥剛剛喂完順生吃早飯,就聽到大街上傳來好多人的哭聲。大軍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哭著告訴我說:“哥,哥,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走啦……”

我心裡馬上就“咯噔”了一下子,他老人家走了,他不要我們了,這以後的日子該咋過啊。

我跟著大軍跑到大街上,看到滿街都是痛哭的老老少少,劉栓村長坐在自家房頂上邊哭邊喊著:“老人家不要我們啦,他是嫌我們不聽話,鄉親們哪,他是生我們的氣了啊……”

那一天,我們最怕的就是太陽落山,因為我們不知道第二天的太陽還能否照常升起。天黑了之後所有人都沒有睡覺,所有人都在戰戰兢兢地等待,直到東邊的天出現了魚肚白,紅亮亮的太陽又露出臉來,大家才終於放了心。

安生就是在那年出生的。

那個時候,大軍早已經從我們家搬出去,自己蓋了一處院落,他和金花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名字叫羅浩冉。浩冉比安生大六個月,也就是說,當浩冉已經可以滿大街跑的時候,安生卻還在我懷裡咿咿呀呀地學說話。又過了些日子,浩冉就可以拉著安生的手一起玩了。大軍那時候已經成了十里八鄉最出名的獸醫,整天忙著去給人家的牲口看病,金花整天忙著在家晾晒牲口用的草藥,他們沒工夫看孩子,我就把浩冉接過來,和順生安生一起養著。

安生和浩冉這兩個小傢伙,說起來真他孃的調皮,他們一個比一個鬼機靈,沒事幹就想法子捉弄坐在床上的順生,把順生氣得捶著床板哇哇大叫。我就訓他們說:“順生是你們的哥哥,你們要待他好點,再敢欺負哥哥我就他孃的打爛你們的屁股。”

那幾年的日子過得出奇的順溜,很快生產隊的大鍋就被砸了,我也承包了十幾畝果園。我在果園裡種了很多的西瓜和甜瓜,打算靠它們多賺點錢,好給安生他們買肉吃,誰知浩冉和安生兩個小傢伙卻讓我整天氣得頭頂冒煙。他們兩個等不到瓜熟,就在夜裡偷偷摸摸爬進果園裡,把每一個瓜都咬上一口,好吃的就把它吃掉了,不好吃的就用草把咬開的口子蓋住,再不過癮就乾脆往瓜裡撒一泡尿,然後就樂滋滋地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回家。那時候我在果園裡養了一條叫虎子的大黑狗,我看到瓜被毀了就生氣地埋怨虎子,虎子委屈得嗚嗚叫,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竟然忘了虎子跟那倆搗蛋小子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朋友進園它怎麼能攔呢。兩個小傢伙拉著手回到家,還不忘給順生捎回來幾個,喜得順生不停咧著嘴笑。也正因為這他們沒少捱了我的板子,屁股都被打開花了。

每當我打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哭哭啼啼地對我說:“爸,爸,我改啦,再也不敢啦……”

可是每次當我剛剛有點心軟的時候,他們就嘻嘻笑著跑得沒影了,我也就只好搖搖頭,很無奈得看他們跑開。

安生不叫我爹,也不叫我大,而是叫我“爸爸”,我不習慣啊,就問他:“為啥不叫我大,叫爹也行啊。”安生很不滿地說:“人家浩冉都叫爸爸,我也要叫爸爸。”

聽說浩冉叫知識分子羅大軍“爸爸”,我一個小木匠的兒子也叫我“爸爸”,那優越感就騰一下子冒出來了,我也就不再怪安生了。

有一年春天,正是榆錢兒成簇成簇掛在樹梢的季節,兩個小子又給我惹事了,我是在後來訓他們的時候才知道事情原委的。

安生和浩冉同鄰家的洪星一起去摘榆錢兒,洪星眼尖看到一條榆錢兒最多的樹枝,就像猴子一樣很快爬上去把樹枝掰下來,想把榆錢兒據為己有。安生和浩冉看著比自己強壯許多的洪星大口大口往嘴裡塞著榆錢兒,只能乾嚥唾沫,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倆人合起來也打不過洪星,但他們不甘心啊,於是這倆小子轉轉眼珠壞心眼就出來了。那時候的小孩子們流行玩一種叫“摔炮”的東西,“摔炮”裡面有一小片榆錢兒大小用紅紙包裹的炸藥,炸藥被一擠或者一壓就會“咚”一聲炸響。安生從口袋裡摸出一小片紅紙炸藥,悄悄塞進洪星裝滿榆錢兒的口袋。洪星看他們兩個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以為他們要來搶,就拼命往嘴裡大把大把塞著榆錢兒,還不停咕噥著:“這都是我的,不給你們,你們要是敢搶我就揍死你們……”

安生和浩冉早沒有搶他的意思了,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洪星,直到洪星嘴裡“咚”一聲噴出一陣煙霧,他們才哈哈笑著跑開了。後來洪星他娘就找上門來了,說她兒子被炸掉了兩顆門牙,要我賠錢。我氣得拉過來安生和浩冉就是一頓暴揍,但錢最終還是賠了人家。

提起他們倆人小時候,那好玩的事三天三夜恐怕也說不完:捅馬蜂窩被螫,堵人家的煙囪被抓,用麥秸調戲人家的驢子被踢……。

很快他們兩個就到了要上學的年齡了,巧娥給他們兩個一人縫了一個粗布書包,大軍去鎮上給牲口看病時順便又給他們捎了幾支鉛筆和幾個小本,於是他們就揹著書包屁顛屁顛地上學去了。

誰知他們去了學校也不安生,學校的老師三天兩頭跑我家來告狀,不是倆人把其他同學給打了,就是把人家小女娃子的髮卡給偷了。有一天放學後安生剛一進門就喊:“爸,爸,快來接我,累死我啦!”我出去一看,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因為他們倆人竟然套著一條褲子跑回來了,幸好那褲子夠肥,不然非撐壞不可。我看到他們一手提著褲子一手互相扶著對方肩膀,跟打了敗仗的土匪似的,就問他們怎麼回事。浩冉告訴我說,學校老師要用教鞭打安生,安生就“噌”一下子爬到一棵大樹上去了,捱打是逃過了,褲腿卻被樹枝劃爛了,浩冉就只好貢獻出一條褲腿共用,倆人一瘸一拐地就走回來了。我看著他們不知道說什麼好,一人給他們頭上一菸袋鍋子就了事了。

上了初中之後倆人還在一個班,但都懂事了不少,沒給我惹過什麼事不說,還能時不時地捧回幾張大紅獎狀。我就跟大軍說:“大軍啊,要是日子能一直照這樣下去,我們還圖啥啊,安安生生的就足夠啦!”大軍也點著頭說:“是啊,我們好好供他們,將來讓他們考高中,再考大學,我們的任務也就完成啦!”

“考大學?我還沒想這麼遠呢,等他們考上了大學,不知道還能不能順順當當地過日子。”

“當然可以啊,考大學就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過日子啊!”大軍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悶悶地抽著煙,心裡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模模糊糊的,讓我有點害怕。

大軍給牲口看病看得好,名聲也就越來越響,他就乾脆在村裡開了一家獸醫站,生意很好,掙得錢也就多了,於是大軍家就買了我們村第一臺電視機。那時候安生和浩冉正上初一。一到晚上,大軍家院子裡就站滿了來看電視的人,那場面比村裡放電影時還熱鬧。那時我正坐在大軍屋裡的八仙桌旁悠哉悠哉地抽著菸袋鍋子,看大軍噼哩啪啦擰著電視機上的旋鈕換臺。

有一次,我看到電視上出現一大群學生正舉著橫幅在街上走,就很驚慌地問大軍:“大軍,大軍,你看世態是不是要變了啊?”大軍看了看說:“沒事,那是學生們在向政府請願,咱們的社會主義有個人自由,誰有意見都可以向上面提的。”又過了些日子,我又看到一群學生,他們口號不喊了,街也不遊了,只是不吭氣地盤著腿在大太陽底下坐著。我就又問大軍:“大軍,大軍,你看世態是不是真的要變了啊?”大軍看完後臉色一沉罵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學生,做得太過啦,作死啊。”再後來電視上就沒有學生們的消息了,大軍說他們都被勸回家好好反思去了。

這讓我心裡的矛盾疙瘩又開始出現了,我在想,假如安生和浩冉將來都考上大學了,他們會不會也像電視上的學生一樣去鬧事;他們都成了知識分子的話,還會不會被人當成反革命拉出去批鬥;他們要是被批鬥了,那我們的安生日子是不是又沒辦法過下去了。我把自己的憂慮告訴大軍,大軍勸我說:“不會的,哥啊,你放心好了,世態已經變啦,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大軍的話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晚上做夢時,我卻總是夢到安生和浩冉,我夢到他們去參加請願了,然後就再也沒回來。這個噩夢一直持續做到了安生初三畢業。

一個冬天的下午,我閒著沒事就開始修家裡一架已經壞掉的木排車,那還是當年我拉著巧娥看戲時用過的車呢。修著修著我就聽到有人在敲門,我放下手裡的活過去開門,誰知還沒等我走過去,外面的人就自己走進來了。那是一個高高的,穿著破軍大衣,滿臉鬍子的人和一個跟我個頭差不多,皮膚黝黑的中年人。我傻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們是誰。

那大鬍子呵呵笑著拍我的肩膀,那個中年人也不停衝我笑,我突然感覺那笑臉好熟悉,心裡不由一陣激動,就聲音發顫地問:“二……二哥,是你嗎,二哥?”

那中年人也激動萬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是我啊,小三兒,我是二貴啊……”

我讓巧娥做了幾樣菜,又從外面打了幾斤酒,好給我二哥接風。我問他這些年都去哪了,咋一點音信都沒呢。可是還沒等我二哥開口,那大鬍子就先嚷嚷開了:“三貴老弟啊,你還認識我不?我可清清楚楚記得你,你的信還是我給你送的呢,你小子可不帶沒良心的啊!”

“啊,你……你是李主任?”我驚訝地說,因為我認出來他竟是我在木材場認識的那個大鬍子李主任。

“沒錯沒錯,算你小子有良心,不過啊,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狗屁主任啦,我只是一個木材場的小老闆,整天忙著到處做生意呢。”李主任呵呵笑著說。

我說:“李主任,你咋和我二哥走一塊去了啊?”

李主任指指我二哥,撇著嘴說:“你問他,是他帶我來的。”

我看了看我二哥,我二哥剛喝了一口酒,邊夾菜邊緩緩地說:“他啊,他做生意賠了,欠我六百塊錢還不起就想跑,被我半路上逮住了,我說我正好要回老家看看,你乾脆跟我走吧,省得你再開溜,他就像一條狗一樣被我牽到這裡來了。”

“整啥玩意兒啊,你說誰是狗,誰開溜了,我也是專程來看看我三貴兄弟的嘛……”李主任臉漲得跟猴屁股似的,揮舞著筷子爭辯說。

我二哥沒理他,轉過頭來問我:“小三兒,聽大鬍子狗說你前些年也去過敦化,是不是真的啊?”

“是啊,是在那待過幾年。”我說。

“那你咋沒想著去看看我啊,我也在敦化啊,你二嫂和你大侄子也都在那啊!”

“是啊是啊,小三兒,那時只要你給我說一聲,我保管給你放假的。”李主任又湊上來插嘴說。

“得了吧大鬍子,我被你批鬥得那麼慘,路都快走不成了,還敢找你請假?”我白了他一眼,對我二哥說:“哥,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啊?你咋也跑那去了?”

天慢慢黑了下來,屋裡有些冷,巧娥就點上了火爐。李大鬍子早已經喝得爛醉,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我二哥也有些醉醺醺的了,他拍著大腿向我講起了他這些年的遭遇。

二哥說,自從離家出走之後,他就開始了四處漫遊,他想找個落腳的地方,卻發現好難好難,但他打死也不會回家,因為他恨我爹斷了他的前途。在外面流落了一年多,給糧食店扛過麻袋,給印刷長當過小工。那時候正逢天災,種地的農民都吃不飽,他一個沒田沒地的小工更是常常忍飢挨餓,最慘的時候,他竟然去和公安局門口拴著的大狼狗爭食,被咬得渾身是傷不說,還被公安局裡的人抓去關了好幾天,差點沒被判了反革命,理由就是,我二哥故意損毀社會主義形象,是舊社會的餘孽。再到後來,我二哥聽說東北的土地又多又肥,要是在那弄一片地,以後肯定就餓不著了。於是他就硬從北上的火車窗子裡擠了進去。他沒買票所以火車站的那幫人不幹,就拼命從窗子裡往外拉他,我二哥橫了一條心,就是搭上一條命也要爬進去,他拼命往後一蹬,把一隻爛鞋子丟給了下面的人,他趁機就鑽進了車廂。

到了東北之後,我二哥很快就被一個村的村支書招了女婿,也就倒插門做了他的兒子……

二哥一直絮絮叨叨地說,我也想繼續聽,可是上下倆眼皮老打架,我拼命想睜開眼睛卻沒用,就一頭趴在桌上了,模模糊糊只聽到我二哥嘆著氣說:“不知道咱爹咋樣了?……挺後悔的啊,挺後悔……”

我想回答他,可是一句話沒說出來就睡著了。

“咱爹呢,咱爹咋沒了啊!”第二天一大早我二哥就火急火燎地跑進屋來問我。我剛睡醒還沒緩過神來,就沒回答他。我二哥又說:“我剛跑到咱爹屋裡去看了,裡面空空的,已經沒有人啦,咱爹到底去哪了啊?”

我這次回過神來了,卻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我二哥說了,我只能嘆口氣說:“哥啊,這事一句話說不清啊,先吃飯吧……”

吃過早飯我帶我二哥和李大鬍子一起上了我爹的墳頭,我二哥跪下來就嚎啕大哭,李大鬍子卻東瞅瞅西瞅瞅,最後問我:“那大墳頭旁邊咋還有個小的啊?”我說:“那是我兒子雪生的,他本來是不該入祖墳的,可是這娃生前跟他爺爺最親,捨不得讓他們分開就埋一塊了。”大鬍子一問把我的眼淚也引出來了,我和我二哥就跪在墳前一起抱頭大哭起來。

哭了好久,二哥突然抬起頭來問我:“小三兒,你給我講講吧,咱爹是咋死的啊?”

我磕磕巴巴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我二哥恨得握緊拳頭,咬著牙大罵劉栓不是人。我說算啦,事情都過去了,再怪誰也沒用啦!可我二哥的性子比我還暴躁,再加上大鬍子在一旁不停煽風點火,我二哥終於決定馬上去找劉栓復仇。他從墳頭上隨便揀了塊破青磚,就帶著大鬍子向劉栓家走去,我看攔不住,就麻了爪了,幸好我很快就想到了大軍。

那時大軍家已經有了我們村的第一輛摩托車,是那種一開就聲音震天的“電驢子”。我邊跑邊叫大軍:“大軍大軍,要出大事啦,你快點去叫劉栓躲一下啊……”

大軍聽明白了我的話,就馬上騎著摩托車朝劉栓家開去。

劉栓接到消息就慌了,他騎著大軍的摩托拼命跑,大冬天的竟然撞上了一臺大型收割機丟了腦袋,那時收割機在我們那還很少,冬天出來的就更少了。可劉栓偏偏就在那個有霧的早晨丟了性命,想想這都是命啊!

等我趕到村外那條路的時候,我只看到一輛栽倒在路邊溝裡的摩托車和一個沒了腦袋的屍體。一個過路的婦女跑過來,驚慌地告訴我她看到的一切。她說她先是看到一個人拼命開著摩托車往前跑,跑著跑著迎面就突然出現了一臺裝著大風扇葉子的收割機,那騎摩托車的人剎不住車就撞了上去,一片風扇葉子正好從他脖子中間劃過,他的腦袋就骨碌一下子飛了。腦袋沒了,可他的手還緊緊握著車把呀。那婦女說她看到一個沒了頭的人繼續騎著摩托車往前開,鮮血跟噴泉似的,突突地從那人脖子裡往外噴,那車子大概往前滑了一百多米,才栽到路邊溝裡去了……

我聽那婦女講完,忍不住嘆了口氣,我正想說:“唉,這都是命啊!”誰知那婦女卻搶先說了一句:“唉,這都是命啊!”

我搖搖頭,苦笑著背起劉栓的屍體,並從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塊破布,把他的腦袋給包上,然後用手提著一步步向村裡走去。

我二哥和大鬍子沒有找到劉栓,就砸了他家的飯鍋,怒氣衝衝地回家了,所以當我把劉栓送到他自己家時,我只看到他媳婦偎著殘破的灶臺哭哭啼啼。當我把劉栓放到柴草堆上讓她看的時候,她先是瞪大了眼睛,接著就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我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就默默地進屋拿了一根大粗針和一段長長的線。我要把劉栓村長的腦袋縫在他身體上,就算他有千不是萬不是,但他起碼對我有過恩情,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咯咯吱吱地把頭縫在劉栓脖子上,又用水幫他洗乾淨臉上的血印子,正準備離開他家。劉栓媳婦就舉著菜刀嗷嗷叫著朝我衝過來,我沒有躲。

劉栓媳婦衝到我面前,手哆嗦了幾下卻又猛得把刀丟了。“這都是他的命啊!”她說,然後轉身回屋了。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我二哥坐在堂屋裡,氣得像吹豬一樣,李大鬍子也裝模作樣氣呼呼地摔板凳砸桌子。我告訴他們:“你們闖禍了,趕緊走吧。”我二哥和大鬍子相互看了看,沒動靜。我又說:“你們闖禍啦,劉栓死了,你們趕緊跑吧!”我二哥和李大鬍子才慌忙收拾收拾行李跑出家門,我沒有送他們。

從那以後我二哥就再也沒回來過,李大鬍子有一年秋天又來過一次,他做生意路過這,順便替我二哥送了一封信給我。走得時候,他看我們家院子裡的石榴樹上全是石榴,就摘了滿滿一大兜回去,因為他說他們那旮旯沒這東西。

轉眼間,安生和浩冉就要考高中了。大軍為給他們聯繫好學校,整天到處跑,我卻抽著捲菸,蹲在牆角拿不定主意,那時候我已經把菸袋鍋子收起來,開始捲菸抽了。我實在不想讓這種安生的日子被搞亂,我想現在的日子已經很好了,要是安生和浩冉再去往上考,鬧出點什麼亂子來,那日子就沒法過了。

大軍一到晚上就跑過來對我說:“哥,哥,今天我去縣一中了,條件還不錯。”

“哥,哥,我又去二中了,環境也可以的。”

“哥,哥,明天我要去三中看看了……”

大軍給我說一次,我就做一次噩夢,最後甚至連聽到學校這兩個字都渾身發抖,差點成了精神病。

要報考填志願了,我也終於下定決心了。那天我把安生叫到跟前說:“安生啊,你可是咱家唯一可以傳香火的人啦,你看你二哥順生,沒啥指望了,整天癱在床上,能熬幾天算幾天了。你可不能再有啥閃失啊,所以我決定,你,你還是別上學啦,下來跟我學點木匠手藝,安安生生過日子就行啦……”

安生一聽,哇地就哭了起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我,肩膀一抖一抖地就出了門。我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但我當時就是擰不過來那根筋,現在想通了,後悔了,可惜,晚啦!

安生是去找浩冉和大軍了。

大軍來了拉著我的胳膊說:“哥,孩子的前途可不能就這樣斷了啊!”

浩冉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說:“三伯,三伯,安生可一直都是我們班第一名啊,你不能讓他屈了材啊!”

我橫豎就是聽不進去,搖著頭對他們說:“大軍,浩冉,你們別勸我了,我決定的事就不會改了,你們勸也沒有用的。”

他們兩個還是拼命地勸我,我就乾脆一句話都再不說,只一個勁地拼命搖頭,安生站在旁邊,一邊不停擤著鼻涕,一邊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們。

大軍和浩冉看實在勸不動我,就嘆著氣走了。我對正抹著眼淚的安生說:“安生啊,爹不讓你上學是為你好,你可不能怪我啊。”

安生氣呼呼地沒有吭氣。

我又說:“你看你大軍叔,大學生啊,現在就是個破獸醫,當年要不是我救他,他早就沒命了。”

我看到安生不再流淚,而是在低著頭聽我說話,就乾脆把我以前在木材場遇到的事都講了一遍。安生聽到最後,抬起他又紅又腫的眼睛,衝我點著頭說:“爸,我懂了,我不去上學了,我要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你給我起‘安生’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好好生活,我懂了爸……”

安生不上學了,那時我們家果園裡的果子正好快熟了,我就在果園裡搭了個涼棚,讓他跟著我在那裡守夜。而浩冉,他參加完了考試並且拿到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暑假後就該去上學了。大軍每次到園裡來都會嘆一口氣,有一次下雨過後,我正在果樹叢裡撿被打落的果子,就模模糊糊聽到大軍和安生的對話。大軍說:“安生,你真的是自願的嗎?要是因為經濟原因,你大軍叔可以幫你啊!”

“大軍叔,是我自願的,我想通了,我爸他說得有道理,農村的孩子認幾個字就行啦,不招誰也不惹誰,好好過日子挺好的。”

“安生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

一陣風吹來,果子又掉落了好幾個,我只顧彎著腰撿果子,後面的話就沒聽清楚。

果子熟了,浩冉也已經開學好一段日子了。安生每天和我一起拉著滿滿一排車果子去鎮上賣,有時侯鎮上的生意不大好,就拉到幾十裡外的縣城去賣。有一次去縣城的時候,安生忽然想去學校看看浩冉,我想他們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些日子都沒見面了,去就去吧。安生就捧著一大兜果子去學校了。

我把車子停在路邊支起一個水果攤來,看看大街上的人還很少,就一個人蹲在車子旁邊抽菸。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從我身邊走過,心裡不由猛得一愣,因為我發現她有點像小翠,那個給我送烤地瓜的傻女人。

我跑過去扯那女人的衣袖,那女人就轉過臉來衝我傻笑,那種笑容跟小翠當年的笑容一樣,但她卻不是小翠,因為我認出她是我們那十里八鄉都知道的傻女人楊兮兮。我嘆了口氣,隨手往楊兮兮口袋裡塞了幾個果子,打發她走開。

以後來縣城的時候,我又遇到了楊兮兮好多次,每次我都會塞給她幾個果子,因為她身上有小翠的影子。安生不理解啊,他搞不懂為什麼我對一個傻女人這麼好,我告訴他:“她們都是些最可憐的人啊……”安生聽了我的話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不再問。

安生從學校回來後告訴我,浩冉的學校很大很漂亮,浩冉在學校也很好,學習總是能拿年級的第二名。我問他咋老是第二名啊,那第一名是誰啊。安生說是我們村那個劉栓的兒子劉大柱,劉栓死得時候他正和浩冉他們在一個班上課,後來就和浩冉一起考了縣一中。

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這段時間劉栓媳婦老往村頭的石板場跑,原來她是為了給兒子掙學費,她也也想供出個大學生來。我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幹嘛不好,為啥非得讓孩子上學呢,這可憐的女人啊……”

“爸,我……”安生冷不丁地對我說。

“咋了,安生?”我問。

“沒啥,沒啥,我,我就從來沒想過靠上學過日子。”安生說。

“唉,這就好啊,你明白爸是為你好就對了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沒看到安生已經轉過臉去,還不停用手搓著眼睛。我問他咋啦,他說沒事,只是被風吹了一下。

我們家的果子賣得很好,一季賣果子的錢夠我們全家一年多的花銷,我感到很滿足,我想我的前半輩子經歷了那麼多事,後半輩子總算可以安生了。

一晃又是三年,正是浩冉他們考大學的時候,安生舉辦了婚禮。我不怕花錢,所以婚禮的場面讓全村人都很震撼,我也痛痛快快地在大夥面前炫耀了一回。

我二哥的信也是在那年剛入秋的時候,讓李大鬍子給送來的,李大鬍子走了之後我讓安生念給我聽,安生唸了兩句就不念了,因為他說信上沒啥內容,全是一些問候的話,我也就點點頭不再讓他念了。

那封信後來不知道被安生塞到什麼地方了,直到前些日子浩冉幫他整理衣物的時候,才又被找了出來。浩冉拆開信看了半天對我說:“三伯,這是啥時候的信啊?”我告訴他是五年前我二哥來的。浩冉聽了不由淚流滿面,他說:“三伯啊,你說要是安生聽了二伯的話該多好,或許他就不會走這麼早了。”我聽得糊里糊塗的,安生明明說信上沒寫什麼東西,浩冉咋就偏偏傷心這麼厲害呢。浩冉告訴我:“三伯,安生騙你呢,二伯在信上說,他做生意時因為沒文化被一群戴眼鏡的傢伙騙了,他的兒子也因為還不起債被關進了監獄,他說一定要讓孩子上學,家裡一定要出個文化人才行,他在東北幫安生聯繫好了一所學校,讓安生畢業後去那上學……”我聽了心裡一陣發冷,可想想現在一切都晚啦,安生這孩子太懂事了,他是怕我心裡不高興才沒把信念完的啊,我後悔地捶著腦袋不知道說什麼好,嘴裡只能一個勁地嘟囔著:“這都是命啊,這都是我的命啊……”

安生剛娶的媳婦是鄰村一個叫田小蓮的姑娘,剛進門那會,她人長得漂亮也很能幹,我和巧娥高興得整晚整晚都睡不著覺,我們想終於沒啥大的心思了,可以鬆一口氣了。

田小蓮的嫁妝中有一輛三輪車,因為她孃家人聽說開車跑生意很賺錢,他們想讓安生到縣城跑生意去。我不敢有啥意見,剛娶進門的媳婦不敢得罪。安生卻皺著眉頭不太樂意,他怕他出去了,家裡的果園和田地就沒人照料了,眼看我和巧娥的年紀也越來越大,他不放心。我就勸他說,家裡有我就夠了,我還沒老到爬不動呢,出去多賺點錢,陪小蓮好好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結婚剛剛一個月,安生就收拾收拾東西和小蓮一起去縣城了。他們在縣城租了間房子,兩人一個在紗廠做臨時工,一個開車跑生意,農忙的時候才回家來幾天,幫忙收收麥子,摘摘果子就又回去了。

那個時候浩冉已經考上了大學,劉栓的兒子劉大柱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學校。我那時還是對上學一點都不感冒,每次和大軍聊天的時候,我總是沾沾自喜地炫耀說,你看,浩冉雖然比俺家安生大,但我卻比你先當上了公公。大軍便只能苦笑著說:“你命好,你命好,再過些日子就該當爺爺了吧。”我就呵呵笑著回他:“早著呢,早著呢……”

我嘴上是這麼說,可我心裡急得都快冒煙了。田小蓮這姑娘掙錢心切,竟然把要孩子這事都忘了。我催安生,安生卻要我彆著急,他再跟小蓮商量商量。這事一拖就是三年多,直到第四年春天的時候,安生才風風火火地開車回來告訴我說:“爸,你要當爺爺啦……”

巧娥怕孩子在外面不安全,就讓安生把小蓮接回家來調養。我和巧娥像伺候老佛爺一樣伺候著小蓮,就盼她能給我家生個大胖孫子。小蓮沒讓我們失望,她後來真的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但為了爭這個小傢伙我差點把老命都搭上了,當然那是在安生離去之後發生的事了。

浩冉轉眼間就大學畢業了,並且找了個很賺錢的工作,他學得是經濟學。我不知道他搞得是什麼市場經濟還是計劃經濟,反正他兩個月的收入能比我們家半年的收入還多,這讓我著實有點眼紅。

大軍沒事就舉著給牛打針的針管衝我傻樂,我就對他說:“大軍啊,風水輪流轉,這會兒轉到了你家而已。”

大軍故意拖著長長的調子說:“是啊,是啊,你都要當爺爺啦,我還早著哪,還是比不過你啊。”

一天早上,巧娥要我去買只雞給小蓮補補,我就拖趿著一雙破鞋出去了。剛走到大街上我就碰到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劉栓媳婦。劉栓媳婦已經滿頭花白,臉上全是皺紋,兩隻手上也已經佈滿了厚厚的老繭。我看見她時,她正揮舞著雙手跟路邊的人說話。

她伸著雙手讓大夥看,嘴裡還不停說著:“我兒子出息啦,我兒子也出息啦,小栓,你可以安心了,我終於把咱兒子培養成材啦……”

看到我走過來,劉栓媳婦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說:“小三兒,小三兒,你大柱侄子也出息了,我把他送進縣鹽業局上班了,我的心思總算完成啦……”

我應付著點了點頭。她問我去幹什麼,我說我去買雞,她二話不說就把我拉到她們家,指著雞圈說:“要幾隻你隨便拿吧,你大侄子現在出息了,家裡什麼都不希罕了,你就使勁拿吧!”

我挑了兩隻最肥的雞,正想把錢塞給她,她卻格格笑著一腳踢在我屁股上說:“小三兒啊,都是自己人,快回去吧,再提錢,我就不讓你進我們家門了……”

我呵呵笑著謝過劉栓媳婦,就拎著雞回家了。

可我的心裡,卻突然變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疙疙瘩瘩的感覺。

羅浩冉和劉大柱很快成了村裡最受關注的人物,差不多每一個人都在說上學是條好出路,我本來還憤憤地想:要是再來場什麼什麼革命,什麼什麼風波,你們就不會這樣說了,你們哪有我經歷的事多,我決不會錯的。

可是到後來竟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們兩個的日子反而越過越好了,村裡很多人也都開始以他們為榜樣,教育自己的孩子了。

我的觀念在那時才突然有些動搖,我開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可能真的是錯的。安生家剛添的小子還沒起名,我竟然第一反應就是跑去找大軍幫忙,大軍說:“就叫‘書寶’吧。”我沒有一絲猶豫就點點頭同意了。

浩冉告訴我,後來安生在他家哭過一次,哭得死去活來的,喉嚨裡都往外嘔血。可是回到家裡,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逗著書寶玩,然後很平靜地扛著鋤頭下田幹活。自從小蓮生孩子開始,安生就一直待在家裡照顧她,也沒出去跑車。

果園裡第一批果子又熟了。我對安生說,你去給大柱他家送點吧,小蓮生孩子前還吃過人家兩隻雞呢,咱可不能忘了人家啊。安生點點頭就扛著一袋果子去了。安生回來後說,大柱家的房子壞了,需要趕緊修一修了。我說:“安生啊,現在離果子上市還有段時間,要不咱爺倆去幫他修修吧。”

可誰能想到啊,安生就這樣沒了,他走得那麼倉促,連一句話都沒說就閉上了眼睛。

我和安生在牆根底下攪拌著水泥漿,劉栓媳婦慌里慌張地給我們端茶送水,我告訴她那面壞牆需要拆了重新砌,劉栓媳婦卻說:“先隨便修修就行,不透風不漏雨就成,等大柱回來就把舊房子全拆了,然後蓋新的……”我點點頭說:“這樣也好。”可誰知那面牆竟早已壞到骨子裡去了,我剛去了一趟廁所就聽到“砰”一聲,重重的聲音震得我頭暈眼花,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我跑過去叫安生,可是早已看不到安生的影子了,只剩下滿天亂飛的水泥屑和煙塵。

我的心猛得涼了半截,差點一下子癱在地上,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看到劉栓媳婦站在院子裡,正被嗆得拼命咳嗽,就手腳發顫地跑過去拉著她的手問:“你看到安生了嗎?”劉栓媳婦愣愣地看著我,好半天才突然尖叫一聲:“他在牆下面,快扒呀!”

我和劉栓媳婦邊扒邊拼命叫著安生的名字,我像個瘋子一樣把頭埋進碎石堆裡尋找,可是一切都晚啦!等我們終於把安生從牆下面拖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安生的整個身子都已經被拍扁了,五臟六腑血淋淋地流了一地。我抱著他使勁地搖,我多希望他能睜開眼睛再叫我一聲爸,可是他的嘴脣動了動卻只噴出一口鮮血,帶著安生體溫的鮮血濺了我一身,順著我的頭和手臂滴滴答答往下流。我拼命喊著:“快叫救護車啊,快啊……”

可是等救護車開進我們這個小村子的時候,安生的身子早已在我懷裡變得冰涼,再也沒有一點聲息了。

安生,死了……

十一

三老伯的故事終於講到了最讓我揪心的部分,我是跟在安生哥屁股後面長大的,所以我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擦了一把眼淚。­

三老伯說,他一生都在追求安安生生地過日子,老天卻偏偏捉弄了他一輩子,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當三老伯一遍遍地感嘆:“唉,這都是命啊”的時候,我感到無比心酸卻又無可奈何。­

三老伯的兒子一個叫雪生,一個叫順生,還有一個叫安生,可是他們沒有一個能真正順順當當地走完一生。­

三老伯後來總喜歡蹲在菜園門口抽菸,他喜歡眯著眼睛看羅大軍家剛剛建起的小洋樓,看劉大柱家停在路邊的小轎車,看洪星家滿牆五彩斑斕的琉璃瓦……­

三老伯從太陽偏西一直看到滿天繁星,然後嘆著氣擤一把鼻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回家。我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奈和悵惘。­

三老伯說,安生死後他和巧娥伯母抱頭痛哭,甚至想好了往房樑上搭一根白繩,然後雙雙了無牽掛得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他們最終還是沒這樣做,因為他們發現自己並非已經了無牽掛,他們還有更重的責任和使命在前面。­

三老伯說,他的故事還沒講完,他要繼續講下去,把以後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說給我聽。­我點點頭,幫他點燃一根香菸,三老伯深深地抽了一口,然後盡情地吐出一股煙霧,我聞得到那裡面全是淚水的氣息。­

沉默,長久的沉默,然後三老伯的故事又開始了。­

十二

安生死了之後,村裡好多人都跑來安慰我和巧娥,巧娥眼睛紅紅地坐在床沿上不說話,跟傻了一樣,我卻拼命擤著鼻涕遮掩自己雨水一般的眼淚。我對鄉親們說,我沒事的,我能想得開的,可我的心裡卻已經抱定了死的念頭。

安生死後不到一個月,田小蓮就抱著書寶偷偷跑回了孃家, 我想他娘倆想走就走吧,跟著我們也是遭罪,還不如趕緊找個好人嫁了安安穩穩得過日子呢。大軍卻死活不讓我這麼做,他說小蓮想走就走吧,可書寶是安生唯一的骨肉,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帶走啊。我想想也是,安生要是知道我連個兒子都沒給他留住,他在那邊也會不安心的,再說,我去見他的時候咋跟他交待啊。想到這,我就跑到田小蓮的孃家去要人了。

田小蓮孃家的大門緊緊關著,他們不願見我的面,我就蹲在門口守著,我在那守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他們終於憋不住了。田小蓮把大門打開一點縫對我說:“爸,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快回去吧!”

我說:“我想再看看我的孫子書寶,我看一眼就回去。”

田小蓮把包裹著書寶的花包袱遞給我說:“那你就再看一眼吧,看完你就回去,別再來了。”

我答應得好好的,可接過來孩子就死死抱著鬆不開了,小蓮一看情況不妙就趕緊叫人。我抱著書寶拼命往回跑,可我沒想到自己竟老得連路都跑不動了,我呼哧呼哧地跑了大半天,最終還是被田小蓮的弟弟追上打了一頓。田小蓮的弟弟手裡拎著一根大木棍,他先是嚇唬我,說我要是不放下孩子就打斷我的狗腿,我那時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打斷腿啊。我緊緊抱著書寶不說話,田小蓮的弟弟就把大木棍朝我身上亂掄,我剛開始時還感覺有點疼,到後來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只感覺渾身粘乎乎的發熱,我想那小夥子可能是被我的樣子嚇壞了,因為他打著打著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我滿身鮮血淋淋地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往回走,走不動了就往前爬,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門。

書寶回來了,我卻又犯了愁。我對巧娥說:“看來我們又要晚死幾年啦!”巧娥便苦笑著回答我說:“是啊,我們的命現在不是自己的了,我們的命拴在這小東西身上了,我們要把他養大成人才能安心地走啊!”

羅浩冉和劉大柱聽說書寶回來了,就一齊跪在地上安慰我。浩冉說:“三伯,你放心,書寶今後的生活開銷全部由我來出,我會一直供他到長大成人,決不讓他受半點委屈。”大柱也拉著我的手說:“三叔,安生是因為我們家的事才死的,書寶以後上學的學費就由我來出吧,我一定會把他培養成最優秀的大學生。”

我把他們兩個拉起來說:“浩冉,大柱,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要是我哪天真的熬不住,那書寶可就託付給你們兩個了,可是現在我還能動彈,我就要儘自己最後一口氣去養活他,不然我心裡不安啊,你們還是先回去吧。”

我突然發現,自己老了卻變得要強起來,要是在以前,說不好我就同意把書寶交給浩冉他們了。

果園裡的果子快熟爛了,我一個人忙裡忙外地去採摘,根本就顧不過來。自從安生死後,巧娥的腰彎得更厲害了,她站在果樹下連樹枝都夠不著,所以也沒法子幫我,再說家裡還有正在被窩裡嗷嗷叫的書寶和那個癱瘓在床的順生,都需要她照料,她也是忙得找不著北。我就想,賣完這一季果子就乾脆把果樹都砍了,然後改種菜園,這樣幹起活來就輕鬆多了。

我沒白沒黑地忙了兩個多月,終於把果園改成了菜園,準備來年春天就開始種菜,好掙錢給書寶買奶粉。那隻看果園的大黑狗虎子也被我牽回了家,我本想讓它再去幫我看菜園的,可是我發現它早已老得不成樣子,連走路都四條腿打顫了。陪我多少年了啊,也該讓它歇歇了,我想。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田小蓮突然帶著幾個人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那時我不在家,我正在給菜園翻土,是巧娥後來告訴我的。

田小蓮帶著一幫人,把她結婚時的嫁妝一件不留地全搬走了,那輛安生用來跑生意的車也被他們開走了。巧娥以為他們是搶書寶的,就嚇得直哆嗦,可田小蓮一眼都沒看巧娥懷裡抱著的書寶,收拾完東西就走了,以後再也沒回來過。聽說她後來又嫁人了,那人是個瘸子,但是家裡很有錢。

田小蓮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被老眼昏花的虎子撕扯住了褲腿,她一著急就朝虎子一腳踢去,可憐的虎子倒在地上,渾身顫了兩顫就嚥了氣。虎子為我盡忠了一輩子,卻落個這樣的死法,我心裡很是難受,就小心翼翼地把他安葬在菜園的地頭上,沒事了就過去看看它。人老了,感慨也就多了,每次去看虎子的時候我總想說:“在這個世道上,人有時候連一條狗都不如啊……”

三老伯講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我一直忘了告訴大家的是,我們聊天的地方正是在三老伯菜園裡的瓜棚下。那時候皎潔的月光正肆無忌憚地灑滿整個世界,菜園裡一片寂靜,連蛐蛐兒都不再有一點聲音,微涼的夜露打溼我腳下的土地,讓我沒有一絲睡意。突然,一直趴在我們腳邊的虎娃站起來狂吠了幾聲,外面的菜田裡便發出一片沙沙的聲音。三老伯說,你先睡會吧,我出去看看,肯定是饞嘴的獾子又來偷瓜吃了。

三老伯披上件外套,蹣跚著向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心裡一陣陣發酸。我想故事該結束了,因為後來的事都是真真切切發生在我眼前的,三老伯太累了,該讓他歇歇了,就讓我用笨拙的文字來說給大家聽吧。

三老伯的菜園第一年沒有取得豐收,一場鋪天蓋地的冰雹把菜田砸了個稀爛,可三老伯再也沒有半滴眼淚,他用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著書寶的小腦袋,平靜地說:“又要苦了狗寶兒嘍……”

三老伯給書寶取了個小名,叫狗寶兒,因為他說有賤名的孩子好養活,這是他一輩子總結出來的經驗。

那隻大黑狗虎子死了之後,三老伯又從洪星家要了一隻小黑狗,並給他起名叫虎娃。書寶剛學走路那會,三老伯總喜歡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虎娃,在大街上散步。書寶走得快了,他就喊:“狗寶兒,你慢點。”小黑狗走快了,他又會喊:“虎娃你也走慢點,我老了,跟不上你們。”每當這時,大街上的人們就開始嗤嗤地笑三老伯,因為他們分不清哪個名字是孩子的,哪個名字是小狗的。

菜園剛剛破產之後,三老伯對癱坐在床上的順生哥說:“順生,順生,你也該活夠了吧,都快活了三十年了,就算是我上輩子欠你的,也該還清了吧。你趕緊想個法子死了算啦,你看我和你娘現在都老成這樣了,養不起你了啊!”順生哥一聽這話,就氣得嗚嗚叫著用頭撞牆,他的意思是他還不想死,他還沒活夠呢。三老伯便搖搖頭嘆口氣說:“唉,算啦,算啦,看來是我的債還沒還完啊……”順生哥每天的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顧,三老伯年輕的時候可以自己伺候他,後來安生哥長大了,就由安生哥負責每天把他從床上抱下來,等他拉完撒完再抱回去。現在安生哥沒了,三老伯和巧娥伯母也都老了,順生哥就由三老伯和巧娥伯母兩個人一起,每天抬上抬下,稍有不慎摔著磕著了,順生哥便嗚嗚地叫個不停。每當這時,三老伯總是一聲不吭,巧娥伯母卻總會含著眼淚,使勁扇順生哥幾個耳光,然後恨恨地咬著牙說:“孽種,你咋還不死啊……”

三老伯後來又承包了村裡的一片魚塘,並找了二牛當他的幫手。二牛他娘早些年剛死,一個人無依無靠,街坊鄰居們看他可憐,便常常給他點剩菜剩飯,二牛整天飢一頓飽一頓,沒事幹就瞎逛悠,三老伯請他吃了一頓豬肉糝湯,他就傻乎乎地整天跟在三老伯屁股後面,除非三老伯趕他,否則他絕對形影不離。

夏天到了,村裡的一群毛頭小子總喜歡跳到魚塘裡去嬉戲,攪得整個水塘渾濁不堪,有時候還順手撈幾尾魚回去,讓他們的爹媽給改善生活。魚兒受了驚嚇,不吃不喝,所以每次等他們散去,水面上都漂滿了白花花的死魚,三老伯看著心疼,又氣又恨的他卻沒有去懲罰任何人。可是這種容忍換來的不是理解,而是那群孩子們的更加肆無忌憚。

二牛傻歸傻,但他絕對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看到這種情況,他氣得哇哇大叫,整天掂著半塊板磚在塘邊轉悠,看到有人在水裡瞎折騰就朝他們狠狠地扔過去。那群孩子們一看是二牛來了,就慌忙爬上岸四處跑開,因為他們知道,發了狂的傻子會比獅子老虎更可怕。

三老伯抽著悶煙對二牛說:“老這樣也不是辦法,咱得想個好對策才行。”

二牛呵呵傻笑著拼命點頭。後來有一天二牛便扛來了一個大麻袋,袋子裡裝滿了花花綠綠吐著芯子的大花蛇,三老伯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明白二牛的用意了。二牛把蛇一條條地並排綁在一根細細長長的木棍上,然後把它們放到水塘裡去。一群蛇昂著頭,並排在水面上游來游去,像一隻只小龍舟在進行划水比賽,可以說那是我見過的最奇特最壯觀的風景。

村裡的孩子們看到整個水塘裡都是蛇,便一個也不敢往水裡跳了,他們的爹媽也因此少了很多次改善生活的機會。於是有一群多嘴的婦女就出來說三老伯的壞話,說他禽獸不如,喪盡天良;說他前輩子造了孽,所以這輩子得到了報應;更有人說巧娥伯母是個蛇妖,蛇都是她從嘴裡吐出來的,不然水塘裡怎麼突然冒出來那麼多蛇。我當然知道那些蛇都是二牛辛辛苦苦從各個山腳旮旯捉來的,所以我從來都站在三老伯這一邊,跟那群可惡的婦女們爭辯。

三老伯對我擺擺手說:“算啦,算啦,隨她們怎麼說吧,名聲現在對我來說已經沒啥意義了,就隨她們說去吧。”

三老伯靠菜園和魚塘拼命掙錢,他自己卻不肯亂花一分,我知道他在給書寶以後的生活做儲備,為了養活書寶,正如巧娥伯母所說,他們的命早已不再屬於他們自己了,等他們有一天老得連路都走不動時,能夠看到書寶不愁吃不愁穿幸福地生活,他們也就可以很安心地離去了。

十三

轉眼書寶已經三四歲了。小時候看著他白白淨淨的,誰知現在卻變得越來越黑,三老伯說,書寶比他爹“老黑頭”當年還黑。書寶經常和洪星家的歡歡玩,也經常跟著三老伯去菜園裡澆水施肥,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躺在地頭上的土堆裡打滾,像一頭沒人管教的豬崽。三老伯從來不管他,書寶愛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因為三老伯說,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讓別人拘束著自己的性子生活更是一種痛苦。

書寶還不到上學的年齡,正是最喜歡玩的時候。每天傍晚他總喜歡披著一塊舊床單,手裡拿一根被削得光溜溜的棉花杆,和歡歡一起滿大街瘋跑。歡歡說:“我是孫悟空,我是戰神金剛。”書寶就舉著雙手喊:“我是雷歐奧特曼,我是賽文奧特曼,你打不過我。”然後兩人就開始一場混戰,直打得兩人同時哇哇大哭。兩個人手拉著手大哭,哭累了就停下來,互相為對方擦眼淚。書寶說:“我說過的嘛,奧特曼比孫悟空厲害,你還不相信,這回信了吧。”歡歡就一邊為書寶抹臉上的鼻涕,一邊拼命點著頭說:“嗯,嗯,我以後也要做奧特曼,再也不當那個笨悟空了……”

三老伯說,他從書寶和歡歡身上看到了當年安生哥和浩冉哥的影子,我就輕輕摸著書寶的頭,努力想象安生哥當年的樣子,想著想著就禁不住流下眼淚來,書寶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說:“叔叔,你哭啥呀,你爸爸打你了嗎?”我強裝微笑,衝他搖搖頭。

“你爸爸肯定打你啦,要不你為什麼哭呢,上次歡歡的爸爸就把歡歡打哭了。”書寶格格笑著說,“我沒有爸爸,真好。”

書寶這孩子從小就很勤快,每天三老伯和巧娥伯母把順生哥從床上抬下來方便的時候,書寶總是忙裡忙外地幫他端尿壺。巧娥伯母罵順生是孽種,書寶也跟著叫孽種。他常常一邊端著尿壺一邊扯著嗓子喊:“奶奶,我把孽種的噓噓壺端來啦!”“爺爺,我把孽種的壺端出去啦!”三老伯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他告訴書寶:“狗寶兒啊,那是你二伯,你不能叫他孽種。”書寶便低下頭走開,他拿來一條毛巾給三老伯擦汗,嘴裡卻還一個勁地不停嘀咕著什麼,過了一會就說:“爺爺,等我長大了,我幫你抬孽種二伯好嗎?

三老伯好幾年都沒哭過了,聽到書寶的話卻忍不住擤了一把鼻涕,他回答說:“好,好,狗寶兒就是懂事,知道體諒爺爺啦,爺爺沒白養活你啊!”可三老伯的心裡卻在想,以後決不能再讓書寶過這種苦日子了,得讓他好好上學,找一條好出路,將來像浩冉和大柱一樣混出點名堂來。

羅大軍叔叔送給三老伯一部破手機,三老伯不會使,就整天把它別在腰裡下地幹活。大軍叔叔幫他把鬧鈴設置到中午十二點和下午六點,所以手機每天就會響兩次。三老伯幹活時聽到手機響,就知道該回家吃飯了,他便朝地頭上喊:“狗寶兒,虎娃,快過來,咱要回家吃飯嘍!”

兩年後,也正是書寶快要上學的時候,三老伯有一天在菜園裡鋤草,鋤著鋤著就聽見手機響了,三老伯眯著眼睛抬頭看看天,看到瓦藍瓦藍的天上太陽剛剛偏西,還不到下班的時間,他就掏出手機來看。他幹活幹得手上全是汗,一不留神就按住了接聽鍵,裡面有說話的聲音傳來,三老伯就好奇地把耳朵貼上去聽,一聽不要緊,裡面竟傳來浩冉哥的聲音:“三伯,三伯,我是浩冉啊……”

三老伯扔下鋤頭,雙手捧著手機激動地跟電話裡的浩冉哥說話,陽光照在他黝黑蒼老的臉上,讓他滿是汗水的額頭閃閃發光。我不知道浩冉哥跟他說了些什麼,我只看到三老伯剛打完電話就揮舞著雙手大聲喊:“狗寶兒,虎娃,快過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們……”

三老伯後來告訴我,浩冉哥想把書寶接到城裡去讀書,他有個同學在縣裡一所小學當校長,浩冉哥把書寶的情況給那同學說了之後,那人毫不猶豫地就答應免了書寶小學階段的所有書費,讓書寶秋後就去那裡上學。

我說,這很好啊,城裡的教學環境和教學質量比咱們這好多了,就讓書寶去吧。

三老伯緊緊拉著我的手,興奮地滿臉通紅,那是我記憶當中見到三老伯笑得最開心的一次,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只要不讓狗寶兒受委屈,我一萬個同意,你快去幫我勸勸狗寶兒,他好像有點不樂意。”

當我問書寶願不願意去城裡看高樓坐汽車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裡用一把小鏟子挖土玩,聽了我的話他就放下鏟子,然後裝模作樣地用手託著下巴思考了好一會。正當我感覺有點失望,他卻忽然抬起頭來,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問我:“那虎娃去不去啊,他去我就去……”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高興地告訴三老伯,書寶同意去城裡讀書了。

浩冉哥是在三天後回來的。當我把情況給他說了之後他卻突然有點面露難色,因為他說城市裡現在不讓養狗,大街上每天都有一群扛著大木棒的“打狗隊”,他怕虎娃會被他們捉去殺了。

我和浩冉哥在一起說話,卻沒發現書寶已經在我們身後站了好長時間,我回過頭去看他,他衝我撇撇嘴,然後就不吭氣地跑開了。我知道他心裡不高興了,他捨不得離開虎娃,說不好他還會因此拒絕跟浩冉走,。可我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書寶最終還是同意了,他像大人一樣擺著手說:“算啦,不讓帶就算了吧,反正等我看完高樓還會回來的。”

十四

書寶是在傍晚的時候跟浩冉一起離開的。那天的晚霞格外美麗,映照得整條大街一片金光,我揹著書寶往村口的橋上走,後面跟著三老伯和虎娃。

三老伯輕輕拍著書寶的腦袋說:“狗寶兒,在那要好好聽浩冉叔叔的話啊,好好唸書,爺爺還等著你考大學,等著坐你的汽車呢;狗寶兒,在那可別想家啊,咱這個破家不值得想;狗寶兒啊,等菜園裡的甜瓜熟了爺爺就去看你,你不是最愛吃剛摘下來的甜瓜嗎;狗寶兒,以後咱們終於可以過安生日子啦,狗寶兒……”

書寶有些不耐煩地衝三老伯擺著手說:“知道啦,我都知道啦,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就想哭了,我一哭就不想跟浩冉叔叔走啦。”

三老伯於是不再作聲,只是撫摸著書寶的腦袋不停笑,他抬起頭,眯著眼睛看浩冉的汽車緩緩停在橋頭的石柱子旁邊,嘴裡又開始唏噓起來。書寶看到汽車就一下子從我背上躥了下去,他興奮地圍著汽車左拍拍右拍拍,夕陽映得他滿臉通紅,他響亮地說:“爺爺,我以後也要開這樣的汽車,我要帶你,還有叔叔一起去北京,去美國。”三老伯呵呵笑著不停點頭,我也微笑著點了點頭。

書寶一頭鑽進車裡,浩冉就關上門把車啟動了。

當書寶坐著浩冉的車漸漸遠去的時候,我看到書寶轉過頭來,他透過車窗看我們的眼神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

三老伯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遠去的書寶,連眼睛都沒有眨上一眨,我知道,他的眼皮只要一動淚水就會像瀑布一樣流下來,他不想讓書寶看到自己在哭。

虎娃汪汪叫著追出去好遠,直到大路上翻起的灰塵遮住了它的眼睛,它才很沮喪地停下來……

(全篇完)

安生(中篇小說)

作者楚遵星

作者簡介:

楚遵星:男,筆名楚星,山東濟寧市人,1989年出生,現為一名高中語文教師,曾在多家報紙發表過文章,在各種徵文比賽中曾多次獲獎,曾在《榕樹下》等多家網刊雜誌發表過作品,代表作中篇小說《安生》《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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