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傷感的祕密,就有多滎陽


“沒來得及回望家鄉的2200年,我就已從一個少年走向了另一箇中年。”

--題記


周健 | 文


有多少傷感的祕密,就有多滎陽


“滎陽”,在哪裡?

“滎陽”,正在消失。

無論是作為行政單位、經濟單元還是文化識別系統,都是這樣。

行政上,她將來撤市建區,還會叫這個名字嗎?經濟上,這個地方本來就依託大鄭州,多少年來一直強調融入大鄭州;至於說文化,新世界五光十色,誰還會再拿她歷史上所發生的那一切來說事?

沒辦法。地圖上,她就那麼一小點,沒在這地方生活過的人,沒人知道她所經歷過的那些輕與重,沒人想到她也常年站在黃河邊,大聲吼唱“逝者如斯夫”。

這些年我常常回去。老爹老孃守著那個名義上還叫“槐西”的家,我想我就做一隻被他們手牽的風箏吧。我過去常走鄭上路、中原西路,現在走得多的,則是隴海快速路和繞城高速,但無論走哪條路,車一到西四環再往西,就會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魔幻世界:

一座座高層建築海市蜃樓般矗立在道路兩旁,腳手架向四方伸展開就像立著變形金剛,銀白色的高鐵貼著橋面呼嘯而過,一輪待落的紅日將遠近大地灑滿金光。

有多少傷感的祕密,就有多滎陽


目力所及,村莊消失了,田野消失了,連帶著,我那曾經十分熟悉的慢騰騰的“滎陽”,也像一個走下舞臺的老生一樣,消失了。

這才短短的一二十年,她就被一片的巨大的喧譁聲和一片更為巨大的沉默所淹沒。到處是工地,到處是廠房,到處是新起的樓盤,到處是從外地來的人,到處是找不到來路的“家”,到處是已回不了頭的“路”。

她被時代大潮推著往前走。太快了。快得就像與邙山、檀山東西並行的那些高鐵

我往故鄉的方向望,那個曾經的滎陽,已變成一幅巨大的浮雕。那裡有春秋,那裡有漢唐,那裡有宋元明清,那裡有當代,那裡有我的祖先,那裡還有一個小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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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兵家必爭之地”

滎陽在古代比現在有名。

小時候看一本課外書,上面講到“滎陽大戰”,說楚漢戰爭中劉邦、項羽曾在這兒的廣武山上以鴻溝為界, “東歸楚,西歸漢”,對峙多年中,劉邦的大將紀信死了,項羽的重要謀士范增死了,最後,項羽領兵離去,接著發生垓下之圍。

除此之外,還了解到秦末陳勝、吳廣圍攻駐守在滎陽城中的秦軍,吳廣在此戰死;三國時劉備、關羽、張飛進軍今屬滎陽汜水鎮的虎牢關,在城池下發生“三英戰呂布”;關羽千里走單騎,過了五關,斬了六將,其中所提“滎陽”與“汜水關”,都在今日之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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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英戰呂布”


還有一個故事,曹操在赤壁之戰之前,其實也曾與董卓部將徐榮發生過一次“滎陽大戰”,這場戰役,曹操幾乎全軍覆沒,他本人被流矢所中,胯下戰馬也力竭而死。後來看《三國志》,才知這一戰才是他本人一生軍事生涯中最為驚險的一戰。

當然,我那時最感興趣的,還是與自己幾乎重名的隋末農民起義領袖竇建德的故事:他當時駐紮於虎牢關,李世民以三千鐵騎破其十萬雄兵,並將其生擒,隨後迫使洛陽王世充集團投降唐朝。還有一個農民起義領袖,明末李自成,他曾和張獻忠、高迎祥等人相聚滎陽大海寺,提出“分兵定向”戰略主張,加速了明王朝的崩潰。

這些發生在腳下土地的故事,讓一個涉世未深、心有英雄情結的孩子激動不已。記得初二暑假,與幾個小夥伴騎著自行車去尋虎牢關,找來找去天快黑了,就趕快往回跑。以後好多年,心裡都緩不過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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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牢關

高中時的歷史老師對家鄉的歷史如數家珍。在他的課上,我還了解到以下幾個關於滎陽的事實:

鴻溝系魏時、秦時人工開鑿、疏通的運糧河,而滎陽敖倉儲運淮河南北的糧食,系帝國的糧儲中心;

從西漢到西晉、北魏時期,滎陽一度管轄現鄭州、開封的大部分地區,西漢大司農桑弘羊,將滎陽與洛陽、邯鄲等城市並列,稱之為“天下名都”;

1949年到1954年,中共鄭州地委和鄭州專員公署曾在此辦公,轄鄭縣、密縣、登封、鞏義、成皋、滎陽等7縣,直到後來遷到開封,改成開封專區。

這就是滎陽曾經輝煌的歷史——如果從戰國時韓國在滎水北岸夯土築城開始算起,加上後來秦始皇將它列入第一批“郡縣”,這個縣城,已經有2200多年的立縣歷史了。

冷兵器時代,她哪一年沒有發生過戰爭?司馬遷《史記》中,記載滎陽及滎陽下屬地名的,就有140多處,戰亂、流徙、結盟,可稱得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兵家必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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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溝

不過,我們總是要等到很多年後,才知道生我養我的這方土地對我們的意義,而當我們真正懂得了,又突然明白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對她而言都不過是白駒過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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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山川賦 “風”

“群峰峙其南,邙嶺橫其北,東擁京襄城,西跨虎牢關。”看看這氣勢,滎陽的山川地形和水系地理就已經躍然在紙上。

滎陽位於秦嶺山脈的最東端,由此向東是一馬平川的黃淮大平原,由此向西則是連綿無盡的群山,連接著從周朝到唐代1000多年間中國古代的政治中心洛陽和西安。故滎陽素有“東都襟帶,三秦咽喉”之稱。

滎陽的地名,大多就是大一統王朝政治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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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滎陽地理區位,來自谷歌地圖

西周時,今天滎陽西部被封給文王之弟虢叔,因而號稱“虢國”。虢的象形意義是老虎用爪子攫取食物,後來演化為“郭”姓,此地亦成郭姓的發源地。

這裡有一條汜水沿山間巨溝流入黃河,形成一個天然關隘,名曰“汜水關”。春秋時周天子擒獲一隻猛虎,命人將老虎用木籠裝起來送到這裡,故又稱之“虎牢關”。春秋時晉楚爭霸之戰,就發生在這裡。

戰國時,這裡又修了一個城堡,西部、北部皆臨黃河,取名成皋,言“塞成皋之道,天下不通”之意。

滎陽北部有邙山的東端餘脈,戰國時秦國曾攻佔這一地區,為顯示其武功強大,故命名為廣武。廣武山上漢霸二王城東西相望,中間以鴻溝為界,因為劉、項爭霸對中國歷史影響太大,所以中國象棋就以此為藍本,留下“楚河漢界”的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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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漢之爭

滎陽曆史上多水,至少在漢代以前在這裡廣泛分佈的滎澤(大湖),就表明這裡曾經氣候溼潤、水草豐美。《禹貢》雲:“導水東流為濟,入於河,溢為滎(澤)。”意為古濟水流入黃河後,在黃河南岸溢出,形成滎澤。滎澤的具體位置,專家歷來尚無定論,不過,按《中國歷史地圖集》,其大體位於檀山與京城東北方向,為古書記載的“滎波”附近。

如果我們留意,在鄭州圃田地區,歷史上也分佈著一個圃田澤。它們幾乎都是在漢代消失。原因就在於黃河的泛濫和濟水的沉澱,這兩座湖的泥沙淤積量逐年增加,終至填滿了澤底。

漢韓嬰《韓詩外傳》所記“故盈把之木,無合拱之枝;滎澤之水,無吞舟之魚”,極言滎澤的縮小程度;漢孔安國《尚書正義》則記載,公元1~5年,滎澤“塞為平地”。

同樣,延續200多年後,古濟水也沒逃脫類似的被泥沙淤平的命運。

中國古代地形地理的變化,極其複雜,即便如譚其驤老先生這樣作過系統而認真研究的方家,有時也無法作出精準結論。關雲長千里走單騎,從許昌走到黃河邊,有不少後人指責羅貫中不懂地理常識,讓他陪著嫂夫人走了不少冤枉路,整整繞了一個大圈子。

其實我想說的是,關羽他們一直騎馬走官道,假如我們懂一些滎陽那時候的山川地貌,就會明白關羽過的五關中,究竟有多少山河湖泊,究竟要不要繞路?尤其是臨近滎陽關、汜水關這一帶,山多水多,不繞路也許才是不正常。

當然,這是戲話。有一點卻是確鑿的,在關羽他們生活的時代,古滎澤消失了,連帶著黃河的水質在滎陽也發生改變了,關羽他們跑到黃河邊,必定看到了和我們今天看到的近似的黃河,不再清澈,而是變得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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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泗水匯黃河處

而此前,人們習慣於稱黃河為“河”——成書於漢武帝徵和年間的《史記》,全書找不到“黃河”一詞——但到了東漢,人們就習慣於稱“河”為“黃河”了。而在地理界限上,今日離廣武山不遠的滎陽桃花峪,就立著黃河中下游分界線的界碑。

不知是不是歷史的巧合,今天被譽為南水北調中線“咽喉工程”的地下穿黃工程,其南岸恰好位於桃花峪西部附近的滎陽王村古柏渡,與古代的運糧河鴻溝南北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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滎陽的“標高”

好了,現在可以對以上滎陽的“形勝”作一番小結了,從中,我們或可真正領略到這個城市的“漢風”之盛、之美。具體而言,它至少代表著中國古代歷史和地緣政治的三條界限:

其一,系秦嶺餘脈(邙山)、黃土高原最終在中國中部消失的地方(滎陽以東就是一馬平川的黃淮大平原);

其二,是黃河中下游分界線(再往東,黃河就逐漸變成地上河了);

其三,以“漢霸二王城”、虎牢關等為地理標誌,中國古代政治、軍事在此形成東西對峙點(進可攻,退可守),因而也常常決定“逐鹿中原”的勝負局(象棋起源)。

過去,我曾在一篇寫文化洛陽的文章中提到,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洛邑之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古代中國的矛盾、地緣政治主要沿東西方向展開,即王朝與西北部犬戎、匈奴等外族的矛盾,洛陽作為西通關中、東達齊魯、北去燕趙、南至楚越的咽喉要地和‘形勝’之地,既能輕易控制東部大平原,又能西拒勁敵入侵,自然而然受到歷代帝王們的青睞。”

滎陽,歷史上當仁不讓是洛陽的東大門,所謂“襟帶”是也。

拜司馬遷、班固、陳壽甚至羅貫中等人的生動書寫所賜,從漢到三國、兩晉,我們現代人對這些時代和這些時代裡的人,都感到可親、可感,沒有太多隔閡。

比如廣武山上漢軍、楚軍對峙,高祖與項羽“臨絕澗對語,責羽十罪,羽射漢祖中胸處”以及項羽支鍋欲烹太公以要挾劉邦等情景,就會讓我們發出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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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古代軍事地理,圖源:ageeye.cn

這些年代的人,活得都很真,即便是後來無事前來表達登臨意的阮籍,他在廣武山上的那句感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也都帶著渾不吝的率真氣息。

什麼叫“漢風”?我想來了滎陽,當一個人用腳踏遍這片黃土丘陵的邊邊角角,他一定會產生一種類似於劉邦2200多年前所唱“大風起兮雲飛揚”那樣的感覺,雄渾蒼茫。

好在這種感覺,當年潘安曾通過《登虎牢山賦》表達過:“崇嶺奔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蕭條。”唐朝李白也以《登廣武古戰場懷古》抒懷:“伊昔臨廣武,連兵決雌雄。分我一杯羹,太皇乃汝翁。戰爭有古蹟,壁壘頹層穹。猛虎吟洞壑,飢鷹鳴秋空。翔雲列曉陣,殺氣赫長虹。撥亂屬豪聖,俗儒安可通?”

這樣的浩然之嘆,大概也只有滎陽的這些古戰場所能攬聚並引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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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河洛流“韻”

但“漢風”也僅是滎陽的“面子”,其文化的“裡子”,卻是不折不扣的“中唐氣韻”。

接續前文。按照地理學者的概括,滎陽山水,大體可以描述為“雙龍拱珠,一澤兩瀆三川六水”。“一澤”指滎澤,“兩瀆”指河瀆、濟瀆(黃河和濟水)、“三川”指伊、洛、河流域(秦時在此流域設立三川郡,郡治設在滎陽)、“六水”指汜水、枯河、索水、京水、須水和賈峪河。

這些水,是越來越少了,記得小時候,家鄉到處都是溝溝壑壑,那都是水流過的痕跡,但是近些年,它們也都消失不見了,和滎澤一樣,在黃淮平原上成為一個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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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741年滎陽地圖,當時水澤遍佈圖源:ageeye.cn

豈止是這些河大多消失不見,連“雙龍拱珠”的“珠”,也幾乎要消失不見。“雙龍”,為滎陽南北兩側東西走向的浮戲山(又稱伏羲山)和邙山,一“珠”,即為其中間同樣是東西走向的檀山(《水經注》作“壇山”)。

這座山長約10多公里,山體主要分佈於滎陽豫龍鎮境內。我家住在檀山中段的南面山麓附近,記得小時候到鄉中上學,每一週都要兩次翻越那緩緩的山坡,雖覺路途不長、山坡不都,但爬到坡頂時,連書包也顯得沉重。

時間寬鬆時,我會到山坡頂部兩座大土包上玩,它們一東一西分佈,相距有兩三公里。那時候,對它們真的是一無所知,等到後來參加工作了,突然有一天聽滎陽的一位老輩人說起,這兩座大土包,裡面埋的是唐代的兩位大詩人——李商隱和劉禹錫。

這句話,一下子如悶棍打在我頭上。趕快跑著再去看,卻發現兩座大土包早已大變了樣:西邊的劉禹錫墓緊挨著養雞場的化糞池,旁邊工廠林立;東邊的李商隱墓僅剩一個小土冢,某個開發小商品城的商家已把它圍起來,不日就要推平打地基。

這還得了?我當時還在當記者,連夜寫了一篇名為《中華詩魂在商業利益中艱難喘息》的長篇報道,沒過兩天見了報。結果可想而知。很快,“李商隱公園”和“劉禹錫公園”被縣裡立了項,3年之後,兩座公園對外開放,內裡景緻,宛如江南山水錦繡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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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隱公園

劉禹錫在自傳中曾說 “家本滎上,佔籍洛陽”,並記其曾祖以上先人“墳墓在洛陽北山,其後,地狹不可依,乃葬滎陽檀山原”。《新唐書》記“(劉禹錫)乃葬滎陽檀山原”,明、清、民國時期的《滎陽縣誌》,也都如是記載。

這就印證了我的判斷,劉禹錫所作千古名篇《陋室銘》,其實就是寫他曾經居住過的檀山嶺的,裡面“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與檀山的情況有何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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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禹錫,圖源:維基百科

同樣,李商隱也曾多次在他的詩文中提到檀山,《祭姊文》甚至寫道“檀山滎水,實為我家”,他的父親、叔父、兩位姐姐及小侄女寄寄等,死後都葬在這裡。他本人呢,史載也魂歸檀山,畢竟,這裡有他的祖墳。

如今的李商隱墓和劉禹錫墓,高高立於山崗,東西相望,和不遠處檀山腳下的鄭氏三公像一起,成了這座城市最明顯的文化符號標記。

所以,我們應該感謝檀山,別看它不起眼,不高,不長,但是它卻為我們的唐詩,保留了兩個最為深沉、最為朦朧的精魂。

我們姑且把這稱作這座城市的“唐韻”吧。

多麼美好的“唐韻”,詩與人,人與地,幾乎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如果我們沒有記錯,唐代另一位大詩人鄭虔,也出生在檀山附近,《新唐書》說他是滎澤人,鄭氏名門之後。

他在朝中為官時,唐玄宗稱他“詩書畫三絕”,御史中丞封演贊他 “亦工山水,名亞於維(王維)”;杜甫一生引他為莫逆之交,其現存詩1400餘首中,有20多首是述及或追憶鄭虔的詩作;北宋歐陽修讚揚他“學長於地理,山川險易、方隅物產、兵戍眾寡無不詳”。

可惜鄭虔年老時死在臺州,且詩書畫大多散佚,我們至今難以直接領略其詩品、畫品、書品的真正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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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鄭虔《峻嶺溪橋圖》,圖源:維基百科

鄭虔和劉禹錫、李商隱都是中唐人。我常想,歷史中會不會真實地存在這樣一幕——有一天,這幾個人和杜甫、白居易、韓愈等很偶然地碰到一起,彼此說起自己的籍貫,大家鬨然大笑,繼而開懷暢飲、以詩酬酢——倘如此,義山就不會那麼困苦、杜甫也不會那麼流離、鄭虔更不會那麼孤絕了。

用今天的話說,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文化身份,“河洛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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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大地含章

滎陽,至少在唐宋以前還是熱鬧的、繁華的,生養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因為離洛陽近,有不少成了名門大家,鄭氏、潘氏、郭氏,現在其後裔尋根問祖,皆拜“滎陽堂”。

可惜後來“永嘉之亂”和大宋南遷,這些世家大族皆遷往江南和海外,淪為客家。2007年4月,時任聯合國祕書長的韓國人潘基文曾委託其堂哥專程來滎陽祭祖,其祖源地,即為現高山鎮潘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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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家人遷徙示意圖

鄭氏呢,在滎陽即屬“國姓”,北魏隋唐時期與博陵崔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並稱為“五姓七家”,系北方著名士族。

現在,古鄭國的遺址位於滎陽豫龍鎮京襄城村,那裡已建起一座偌大的遺址公園,2013年被國務院評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改革開放後,天下鄭氏組建宗親會並回鄉尋根問祖,在河南所有姓氏中是屬於最早的,因而其聯誼方式、組織形式乃至政治上的統戰溝通,都被廣泛借鑑。

若問誰是真正的滎陽人?我想其中怎少得了那些幾百年前、1000多年前流離到異鄉的那些所謂的“士族”和“客家人”?

他們,甚至到今天還在頑強地保留著我們強大的中原文化。所以,滎陽,此在,也彼在!(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問:誰是真正的河南人?答案雷同)

金滅北宋,元亡南宋,到明初這裡已是赤地千里、了無人煙。我真正的祖輩這時候被從山西大槐樹下押解而來,他們隨走隨停,或以姓氏聚群,或以鄉鄰結緣,或乾脆“服從分配”,像草籽一樣隨風散落在邙山、檀山、浮戲山之間,自此生生不息,延續至今。

還在上高中時,我和同學在鄉間騎行,斷斷續續走了幾十個村,見人就問“祖籍何處”,所聽到的回答皆是“老家在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

前些年有些大姓修家譜,如王、李、周、孫等,參與的人跑著跑著就跑到了山西。

我們的祖上,對這塊土地曾經輝煌的歷史,並沒太多記憶。原來,大家都是異鄉人啊。異鄉人相處的好處是,務實本分、勤勉節儉、安土重遷、隨遇而安甚至小富即安,文化的多樣性是有的,生活方式的多樣性也是有的,但是面對小農生存,一切都以活下去為現實考量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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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洞大槐樹祖根紀念園,圖源:維基百科

改革開放之初,本地流傳一個民謠,“中牟人土,新鄭人吹大蛋(方言:吹牛);登封人野,鞏義人敢詐騙(注:歷史上曾出現“假電線假電纜”事件);新密人燒包(方言:吹牛),滎陽人重實幹”,應該算是比較準確地概括出了滎陽人的整體人文性格。不過,你能說“實幹”這個詞就一定是褒揚嗎?如果非得要稱它為“褒揚”,那麼它一定是含著淚的“褒揚”。

就像我們小時候的記憶,吃個白麵饅頭也要等到過年。

但這片土地,從來不缺傳奇,也從來都會容納那被刻意掩藏起來的生命的輝煌。

我們槐西村有幾戶陰姓人家,是方圓幾十個村莊陰家人的“正宗”,往前溯800年,他們來自洪洞縣槐樹窪,再往前溯2000年,他們則與光武帝的賢后陰麗華同宗同支;

臨近的喬樓鎮楚堂村,是一個有890多年曆史的古村落,村民祖上來自屈原故國楚國,至今村裡還保留著幾十座明清風格的古建築,包括楚氏宗祠、奶奶廟等;

滎陽縣城邊上的城關鄉雷垌村,村裡苟姓村民居多,本世紀初,有村民率先在全國掀起一場改名運動:要將後晉“兒皇帝”石敬瑭被殺後受“封”的“苟”姓,重新恢復為“敬”姓。

這片曾經使“豎子”成名的土地,究竟包含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祕密?它還會繼續嚴守多少祕密?有一年我去廣武找一個同學玩,臨近中午他領我去他家附近一個村——油坊村,走著走著,我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佔地巨大的古建築群落,門樓高高,宅院深深,一進套著一進,皆雕樑畫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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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坊村

後來才得知它叫秦家大院,是明清之際一戶秦姓負傷積累財富的結果,論規模、論藝術價值、論建築背後的財富故事,它可一點也不輸於臨近的康百萬莊園或山西的喬家大院。惜乎時至如今,它還有點“養在深閨人未識”,更別提得到大力開發了。

類似秦家大院這樣的明清大院,在滎陽還有許多,比如蘇寨村蘇轍後人所建大宅院、汜水石洞均村“石頭城”、塔山村舊宅窯房院,等等,大大小小几十處,基本分佈於滎陽的西部和北部的丘陵地帶,目前多呈原始風貌。

這起碼也說明,近幾百年來,滎陽還是出了不少大戶人家的,不僅僅靠種地,還靠經商——他們離黃河很近,小農社會中原地區富商的暴富規律是,有了河運,就會有低成本的貿易,就會逐漸積累起高額財富。鞏義康家如此,滎陽秦家也如此。

這些富足人家,都修有宗祠或家廟。這是一種最樸素的信仰。而其他一些老百姓,則沒有這麼“奢侈”,多是鬧中求安。因而滎陽農村多寺多廟,寺有興國寺、大海寺、洞林寺、寶塔寺、定覺寺,廟有龍王廟、火神廟、關帝廟、二郎廟、玉皇廟、娘娘廟,人間世俗氣息濃厚(文廟很少;據老人們說,歷史上貞節牌坊、旌儒神道也都很少——難道,後來“破四舊”、文革都被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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滎陽興國寺

我有時對滎陽的朋友說,你要求仙禮佛,那麼最好到“深山藏古剎”的登封去,那裡的佛和仙都在高山上,但你若求子保平安,那麼最好待在家門口邁個腳就得了,因為這片平原上的佛和仙,吃得慣油煙醬醋茶,經常做得事就是爬樑上樹(被成為“樹仙”“房仙”的有許多)。

有這樣的人,就有這樣的佛和仙,或者,有這樣的佛和仙,就有這樣的人。所以啊,你看滎陽人這麼多年很少再有背井離鄉、外出打工的,他們在根子上,其實是厭煩了像祖先那樣的顛沛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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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城市之光


去年一天,我去曾經在那裡上過高中的滎陽老城辦事,突然發現,這座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的舊城池,已經被修繕得“舊貌換新顏”,盡顯復古風韻。不過遺憾的是,我特別想走一走那記憶中的凸凹不平的鋪石小街,可惜早就蕩然無存。

這就是我們現代人面臨的困境,也是城市建設者面臨的困境,過去的只能屬於過去,你要復活的,只能是它有限的“形”,而非把它的“靈魂”都完全照搬過來。所以,記憶,只當它是記憶吧。

現在的滎陽,正在迅速迎著時代潮流向前飛奔。她要做鄭州的西花園,她要加速融入大鄭州,服務於其中心城市定位,她要做宜居健康城。

這種情況下,她的那些種類繁多、層次分明、內涵豐富、價值厚重的歷史文化資源究竟該如何研究、保護、開發和利用,就成為一個需要細細思量、反覆平衡的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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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滎陽當代區位圖,圖源:《滎陽市城鄉總體規劃(2018-2035)

當然,反過來說,這些歷史文化資源和現代城市建設文明如果有效融合,凝結出一種屬於這片土地、這個城市的人的精神價值觀和思想指引,也同樣顯得重要。它更可以變成城市品牌,變成類似於“城市之魂”那樣的東西。

好在,這麼多年,滎陽捨得在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和開發上下功夫並花錢。

在鄭州幾個郊縣市中,滎陽的經濟總量和發展速度總是排在前幾位,但一直不是第一,“俏也不爭春”,但這並不妨礙她進入河南百強縣的前十名,也並不妨礙她後來進入這樣那樣的全國百強縣的排名。

她是比較早地覺醒到了主動融入鄭州大發展的必要性。記得2005年前後,滎陽向鄭州連著修了四條路,加上原來的鄭上路,寓意“五根手指同時抓向鄭州”。

後來,繞城高速開通了,隴海快速通道、沿黃大道也打通了,一時間,路兩邊的樓盤、工廠、莊園如下圍棋般,紛紛重子落地,滎陽境內的田地、湖泊(水庫)、山頭,凡是能圈的,都被圈了,整個城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變成了一塊大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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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滎陽綜合交通體系規劃,圖源:《滎陽市城鄉總體規劃(2018-2035)

我有時開車行駛在沿黃大道上,看著過去曾經連綿起伏的邙山嶺現在極為馴服地貼在腳下,沿路的農民悠然自得地賣起了蔬菜、石榴,就想即便劉邦、項羽還活著,他們的戰馬也不會再嘶鳴,他們也不會再被太多的人讚歎為“力拔山兮氣蓋世”。他們還用再打什麼仗?這就是時也,勢也,“敢叫日月換新天”。

滎陽位於鄭州之西,頗有意思的是,她的西邊有一個像風箏一樣飄著的鄭州老市區——上街區。上街區的“線”被鄭州牽著,而中間的滎陽,長時間尷尬地、虛空地如一塊棉花糖。

但她的工業基礎並不弱。傳統產業中有汽車及零配件、機械、醫藥、閥門製造,新興產業門類包括新材料、智能裝備、節能環保、電子信息等,特別是,少林客車、鄭煤機、中車、明泰鋁業、虜克電梯這些大品牌,有力支撐了她的檯面和經濟基本面。

這自然是鄭州作為一個特大型城市“資源配置”的結果,因為,她的第二產業,主要佈局在滎陽、鞏義、新密這一帶。

農業上,劉溝河陰石榴、廣武大蔥、崔廟柿子、劉河小米等,也已經通過互聯網手段打造成特色農業和網紅產品,現在的農民,早已脫離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傳統生活,逐漸蛻變為“城市人”。我有時候回家,看著路兩邊魔幻般拔地而起的高樓,心想,再過五年十年,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且出現“兒童相見不相識”等情況,都屬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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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三月,滎陽市政協考察相關農業發展

這種格局下,滎陽的歷史文化,成了經濟和城市發展的背景,成了可供開發的經濟資源。現在,它被城市建設的光芒照耀著,但同時卻被一種強大的力量虹吸進去。

比如地產資本,正在強勢吞併各種文化資產,漢霸二王城十幾年前險被黃河完全沖毀,如今,鄭州一家地產公司宣稱要斥巨資把其周圍13平方公里的土地打造成“楚河漢界文化產業園”,發展象棋產業文化,可是,這真的是他們將來的開發重點嗎?

希望它是,而非相反。


有多少傷感的祕密,就有多滎陽

漸行漸遠

城市,讓我們越來越遠離土地。而歷史文化,是需要貼近土地才能活生生感受到的呼喊和心跳。它的遺存沒有了,變成書,變成文字,甚至連變成這些都來不及,你還能從哪裡去提取並保存民族的文化記憶?

想一想,這片土地上的文明已經持續發展了2000多年,而我們“戰天鬥地”的時間也才僅僅幾十年,難道,現在我們真的要用這短短几十年的經驗認識去判斷、衡量、改造那長達2000多年的歷史遺存嗎?

想不清楚的,就先放下來,先保護起來。許多時候,保護就是最好的開發。

現在,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心目中那個承載著滄桑歷史的個性化滎陽,已經漸行漸遠。她已不再是現實中的戰略要衝和軍事重鎮,她的形勝在現代化基礎設施和越來越快的交通工具面前,已不堪一擊、不值一提。

鄭雲高速在桃花峪衝破了邙山餘脈;檀山原越削越平,其上戰國墓、唐人墓、清人墓早被髮掘一空,從西向東,一溜兒地產項目。

這個城市的主政者,也曾想將那些歷史文化資源,在現代語境中“活化”。比如曾經主導開發過黃河古戰場,半途而廢;近幾年連續舉辦“嫘祖文化節”(滎陽青臺遺址曾出土世界上距今最早絲綢織品,並流傳著豐富嫘祖傳說)、“河陰石榴文化節”、“古柏渡黃河櫻花節”、“鄭氏文化節”、“中國詩歌文化節”(依託李商隱、劉禹錫兩個名人資源)、“楚河漢界世界棋王賽”,等等,層出不窮,但,舉辦得多了,難免顯得雜而亂,沒形成一條主線。他們今後也許需要去做的,是提取出重點,挖掘內涵、傳達神韻,把滎陽曆史文化做成一個大IP。

有多少傷感的祕密,就有多滎陽

· 鄭氏三公

有一年,主政者曾提出把滎陽打造成“中華慈善之城”——這種“你有我有”的“政治正確”定位要說也不錯,但是比起滎陽固有的漢風、唐韻,比起“象棋之都”、“中華詩歌之鄉”這些民間稱謂,哪種更讓人親近?哪種更能傳播得久遠?

我還一直沒看過滎陽市的文化產業規劃,但有一點,我認為這個城市的主政者在過去一二十年內做對了:把大部分歷史文化資源當作基礎設施去投資、去維護,李商隱公園、劉禹錫公園是這樣,京襄城遺址公園、漢霸二王城是這樣,興國寺遺址生態園、滎陽濱河公園等,也都是這樣。讓歷史文化資源變成“環境”,變成“生態”,走進現代人的生活,並變成他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這樣的決策、這樣的選擇,其實是“順天意,盡人事”,對老祖先和老百姓的負責。

現在,整個鄭州在快速發展過程中,突然明白了挖掘、整理自身歷史文化資源和打造城市精神的重要性,滎陽早期所做的這些“準備”,難道不足以烹出一桌“好菜”?

歷史可以被包裝,文化可以被矯飾,但精神絕不可以被販賣。滎陽作為一個古城,我們同樣對她身懷抱愧。我認識的一位地產老闆,過去在做項目過程中把李商隱公園整體“圈”了進去,目前正全力在其外為構建江南風光和唐詩風韻,而他的另一個地產項目,則直接起名“憶江南”,於其後山上植了幾萬棵林木,從外地連續多年買來數萬只松鼠,在其中放生。

還有一個朋友,它在黃河岸邊、邙山腳下,利用廢棄村莊開了幾百眼窯洞,規劃成別具特色的民宿項目,每天聽黃河濤濤,只當戰馬嘶鳴。

不過,有更多的普通人,他們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與這座土地千百年來的歷史精魂默默做著對話。有一個在中學教歷史的同學,業餘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探訪田野遺存,蒐集各種民間傳說和故事,至今已厚厚幾大本;

另有一個做影視的朋友,他多年來一直想拍一部關於象棋的大電影,劇本早就寫好了,目前正在找投資。我說你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實現這個願望的,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像你一樣,是象棋文化的守護神,只不過,你還沒有和更多的人結緣。

放在大歷史中,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草芥,可是每當站在邙山上或黃河邊,我們的心,都會隨著波濤向東長流。

我身後這片叫作“滎陽”的土地,她真的遠去了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如果你仔細去發現,那些鄭聲、漢風、唐韻、明清故事、當代傳奇,已經匯成一曲多聲部的交響,讓我們腳踏大地看清來路,乘著浩風走向未來。

滎陽,她其實一直都在。

豫記·重新定義

河南城市新地標

最初人們壘起高牆,抵禦聚落間的攻伐。之後人們用商業加速了城市的繁榮。如今八千年風雨過去,人們期望把高牆拆掉,讓自身筋骨顯露無遺。

這時,一個答案對河南城市至關重要:什麼地標才能代表一座城?

我們認為,一座城市的溫度,體現在她的地標裡,是建築、記憶、或是人的群像。我們同樣認為,大潮之下,中原城市的發展進程,從未像今天一樣值得被關注。我們希望盡微小之力,去丈量18個地市、108個縣的地標,它們或亙古不變,或覆滅更新。它們代表了這片土地的歷史、現在和未來。

這便是豫記發起“河南城市新地標計劃”的初衷。這個計劃以鄭州起,這場近乎行為藝術的田野調查,將成為我們初心的最好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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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健


滎陽人,工商管理碩士(MBA)

曾任《大河報》 首席記者、河南能源化工集團宣傳部副部長、《企業觀察家》雜誌總編

現繫上海財經大學500強研究中心

河南工業大學特聘教授、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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