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91的星際之旅。
本文原載於“網上衝浪記事”。
在大多數星際玩家眼裡,孫一峰這位36歲的老男孩,永遠是樂天與喜感的代言詞,是粉絲心目中的“國民老婆”,也是統帥萬千“二五仔”的“諧會會長”。即使經常被調侃的無言以對,但末了他總是能將所有的尷尬一筆帶過。
在他這裡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開心不起來的事兒。
“看著倒也算輕鬆,但壓力的確不小”
見到孫一峰那天,杭州已進入炎炎夏日,出租車頂著高溫與溼氣的炙烤,在城市中來回穿梭,最終將我放在拱墅區附近的商圈樓下。走進一樓大廳,孫一峰正站在門口的廣告牌前,拿著手機與我確認位置,時不時抬起頭來四處張望。身邊的人流熙熙攘攘,將他的身影淹沒其中,若是此前素不相識,很難一眼找出人群中的他。
花色T恤,寬鬆短褲,或許是匆匆出門,嘴脣上下依然留著清晰可見的胡茬。採訪前一天,孫一峰坐在電腦前解說了9個小時的比賽,期間與我約定採訪時間和地點時,還特地在信息中附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如果到點了我還沒起來,你就打這個電話。”
今年4月,中國星際戰隊聯賽正式開打。作為一手將比賽搭建起來的主辦方,孫一峰所在的SCboy組合負責了這項賽事的全程解說。第一賽季持續兩個月,期間穿插著各類其他大小賽事以及線下活動;再加上每月規定的直播時長以及淘寶店的相關業務,這一切都讓孫一峰原本優哉遊哉的日常變得緊張了起來。
“早上11點起床,吃個早飯,哄哄孩子,然後就開始鑽研遊戲,到下午直播開始了,就得一直待在電腦旁,到深夜一兩點才能休息。”問起他最近的生活,孫一峰笑著用一句話便概括了下來:“你說輕鬆吧,看著倒也算輕鬆,但壓力的確不小。”
作為如今星際圈子裡的頭部流量,孫一峰所在的SCboy組合,在網上擁有成千上萬以“二五仔”為名的粉絲。他們中有不少是陪伴這款遊戲十餘年的忠實擁躉,平日裡最享受的事莫過於下班後回到家中,點個外賣打開電腦,一邊吃飯,一邊看著孫一峰與黃旭東在解說比賽的過程中嬉笑怒罵,玩梗耍滑。
在孫一峰看來,團隊近年來得以在直播圈中站穩腳跟正是得益於這份與玩家之間的羈絆。“沒辦法,直播這檔子事,最核心的意義說白了就是陪伴。”也正因為如此,他認為這份責任不能說放下就放下。
“真的,當時感覺連眼淚都流下來了”
成為一名全職主播之前,“職業選手”是掛在孫一峰身上最顯眼的標籤。他曾經在星際爭霸項目上多次獲得全國冠軍,一度享有“中國蟲王”的美譽。
但孫一峰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個天才。他的理由很簡單,“說實話,我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差。”
1998年,《星際爭霸》面向全球發行。在玩伴們的介紹下,彼時還在上初中的孫一峰也在第一時間接觸到了這款遊戲。只不過起初沒有所謂的一鳴驚人,也沒有傳說中的天賦異稟,“每天挨虐”成為了孫一峰的日常。
“因為最早我們都在玩紅警和帝國時代,也覺得這兩款遊戲很好玩,所以當朋友拉我去玩星際的時候,其實內心是拒絕的。”孫一峰解釋道。“後來是因為大家都跑去打星際了,身邊突然沒有人跟我一起玩了,沒辦法,那我也只能去嘗試一下。”
早些年,局域網對戰是玩家們最常使用的遊戲方式。雖說遊戲氛圍絕佳,但在面對面的情況下,成天被吊打終歸是一件很丟人的事。為了改變在同伴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尷尬狀況,平日在讀書上一向吊兒郎當的孫一峰決定認真起來。
在那之後,每逢寒暑假,杭州某家網吧的老闆都會在晚上8點半,準時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孫一峰一坐就是整個通宵,直到第二天破曉才起身離去。
“打不贏肯定不服氣嘛,就只能用更多時間去練操作,想戰術。”不曾想正是因為這一口氣,兩年後,一個ID名為F91的蟲族高手在杭州橫空出世了。
孫一峰稱自己的ID取自高達F91,該機型以行動靈巧命中率高著稱,與孫一峰日後靈活多變的戰術風格不謀而合
後來憑著這一股子韌勁,孫一峰在星際爭霸的職業圈子裡硬生生闖出了一片天,說是不服輸造就了他的職業生涯,如今看來似乎也毫不為過。不過萬事皆有兩面,不願言敗的心性除了讓他在電競賽場上功成名就以外,在某些方面也的確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些副作用。
最典型的案例發生在2010年的上海世博會。中韓大師賽上,孫一峰遇見了自己的“一生之敵”——Tossgirl。
比賽開始前,孫一峰就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主要原因在於當時他已經轉型到《星際爭霸II》,對比賽規定使用的《星際爭霸I》缺少練習。再加上對手本身實力強勁,又是參賽選手中唯一的女性玩家,“這萬一輸了,豈不是得被那些看熱鬧的人嘲諷一輩子?”
果不其然,在他看來最糟糕的情況最終還是發生了。三局下來,孫一峰最終以1比2敗北。當他在屏幕上敲出GG的那一刻,這位曾經被譽為中國最強蟲族的選手腦中一片空白。
“真的,當時感覺連眼淚都流下來了。”
這件事沒過多久便在當時的電競圈裡流傳開來,同時也是孫一峰職業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幕。每當提起Tossgirl,觀眾就會陷入一場狂歡,久而久之便成為了星際圈子裡經久不衰的段子,為 “二五仔”們所津津樂道。後來就連孫一峰自己,都將微博名稱改成了“Tossboy”。
到了2018年星際爭霸重製版上線,官方計劃讓孫一峰與Tossgirl再戰一局,結果對方因為種種原因婉拒了,這場時隔近十年的“再續前緣”未能成為現實。期間孫一峰花費了不少精力進行練習,知道此事告吹之後,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表示頗為惋惜。
採訪過程中,我曾問起他被Tossgirl擊敗一事的看法,即便已經時隔多年,他依然對此感到難以釋懷。
“當朋友們拿她調侃你的時候,會覺得生氣麼?”
“我不生氣,只是作為一名職業選手,覺得丟人而已。”孫一峰答。
“那看來當年你對輸給Tossgirl這事還是挺在意的。”
“不,你錯了。”孫一峰苦笑著搖頭,隨後糾正了我的說法:“不只是當年,我現在也挺在意的。”
“說實話我沒有任何遺憾”
讓他在意的,還有2005年的那段時光。
那年,國內有個名為“全國電子競技運動會”的賽事,孫一峰代表山東國能俱樂部參賽,一上來就是六連敗。
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自己從杭州出發坐了30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抵達西安後,只花了十幾分鍾就輸掉比賽。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情緒,便又一次坐上了回家的火車。窗外的風景如書頁般翻過,沒有一張印入這位失意者雙眼,一想到接下來這樣的生活可能還會繼續,孫一峰渾身上下便泛起陣陣的無力與絕望。
“當你意識到輸比賽在自己身上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的時候,你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真的不想再打下去了。”
以現在的視角來看,那或許是孫一峰人生的一道分水嶺。若是選擇遵從當時的意願,之後的中國蟲王F91便可能不復存在。他或許會遠離電競圈後子承父業,成為二五仔們口中真正的“水產鉅子”,甚至也不會在賽場上遇到那個名叫黃旭東的四川人。若這一切因當初的一念之差成為現實,那麼之後的故事,自然也就無從說起了。
得知孫一峰萌生退意後,時任國能領隊的劉浩博和王偉非但沒有將這塊“短板”視為棄子,他們苦苦挽留,希望孫一峰能夠繼續堅持。同時上海隊的老友莊傳海也時常主動找他聊天,“告訴我憑自己的實力,是一定能夠打出來的”。
這些暖心的鼓勵最終拯救了電競選手孫一峰,將半隻腳走出電競圈大門的他拉了回來。
接下來的劇情就猶如命運的安排一樣,他接連獲得 VS 2005 全國電子競技大賽冠軍,CGEL全國總決賽冠軍,電子競技嘉年華上海賽區冠軍。
整個2005年下半年,孫一峰連戰連捷。
憑藉一系列冠軍所帶來的自信與榮譽,他順利躋身國內頂尖星際選手行列,全盛之時,更是與張明璐(Super),沙俊春(PJ),羅賢(Legend)三人並稱為中國星際玩家眼中的“四大天王”。隨後五年裡,這四位選手交替統治著中國星際賽場,彼此之間互有輸贏。期間幾乎沒有挑戰者能夠動搖他們的位置,直到歷史的黃沙徹底將一切掩埋。
2010年WCG全球總決賽,孫一峰遇到當時公認的世界第一蟲族“暴君”Jaedong。由於是出線戰,必須拿下比賽的勝利才能確保晉級,孫一峰在賽前做足了準備,試圖放手一博。
考慮到實力上的差距,他在比賽中放棄了穩健地運營打法,希望依靠出其不意的戰術設計將對手扼殺在遊戲前期。事實上,計劃也的確奏效了,在孫一峰完全放棄擴張的搏命打法下,Jaedong猝不及防,比賽開始僅僅幾分鐘便陷入苦戰,生死懸於一線。
但偏偏這一線,最終卻還是成為了孫一峰無法逾越的鴻溝。
憑藉著身經百戰的賽場經驗與操作優勢,Jaedong利用劣勢部隊在地圖中來回拉扯,導致孫一峰雖然佔據極大優勢,卻遲遲無法終結比賽。再加上自身“三板斧”式開局本身的缺陷,隨著比賽時間慢慢拉長,勝利的天平漸漸開始朝著Jeadong傾斜。
11分49秒,孫一峰最後的一支部隊灰飛煙滅。
這是《星際爭霸I》最後一次作為正式項目出現在WCG的舞臺上,同時也是孫一峰在WCG世界總決賽的最後一戰。在常人看來,“職業選手孫一峰”似乎收穫了一個並不完美的結局,但在他本人心裡,有著另一種想法。
“當時我已經快30歲了,本來就是抱著尋求一個結局的心態去的,Jaedong才20歲,是當時公認的世界第一蟲族,最偉大的蟲族選手之一,讓他作為自己星際I職業生涯的最後一位對手,說實話我沒有任何遺憾。”
“黃旭東雖然有點傻,但他足夠真誠啊”
2006年,孫一峰遇到了黃旭東。
那是全國電子競技運動會的廣州分站賽,孫一峰是參賽選手,黃旭東是官方解說。兩人並沒有一見如故,雙方只是平淡地點了個頭,打個招呼,就算是相識了。
無論是孫一峰還是黃旭東,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對方會成為自己今後的搭檔。更不會想到十多年後,兩人會在網絡上成為幾乎綁定在一起的符號,一同嘗試著為中國星際爭霸撐起最後一片樂土。
“就是普通的網友會面,看完面相之後感覺這小子好像也沒什麼特別啊。”黃旭東向我這樣描述與孫一峰的初次見面。
在黃旭東眼裡,兩人真正意義上成為相知的朋友,還得追溯到2010年的那次“退圈風波”。
那年黃旭東宣佈退出《星際爭霸I》的解說席,轉型即將上線的《星際爭霸II》。由於早年個性鋒芒畢露,遇事無論如何都得站出來發表個意見,袖子一擼就直接開懟,時間一長便在圈子得罪了許多人,也直接導致了他在起步階段處處碰壁。
“那時候做韓國OSL聯賽的轉播,公司就我一個解說星際的,需要找一個長期合作的搭檔。期間我去找了不少圈子裡的選手解說,結果除了孫一峰以外,沒一個人願意過來。”
對於黃旭東而言,那大概是自己人生中最為低落的時光,而在這種背景之下,孫一峰的出現讓他深切地體會到了人情冷暖。
“因為比賽週期很長,需要嘉賓來上海常駐。當時公司經費很有限,沒有辦法像現在一樣給他報銷差旅安排酒店。那段時間91就住在我家,比賽播了兩個多月,他跟著打了兩個多月的地鋪。”黃旭東至今仍然能夠回憶起其間的點點滴滴。
“在那種情況下還能過來幫忙,說實話挺感激他的。”
而孫一峰這邊,採訪的時候我曾向他詢問,為什麼整個圈子都容不下黃旭東的時候,他偏偏選擇了與黃旭東患難與共。孫一峰對此並沒有表達曲折複雜的心路歷程,只是咧嘴一笑:“這人雖然有點傻,有點蠢,但有個優點,他足夠真誠啊。”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兩人與周寧,MSJOY在星際圈一步步走向衰老的日子裡,組建了SCboy組合。原本只是想簡單地做做視頻,播個比賽,為這個圈子發揮些餘熱,不曾想,卻成為了紅遍全星際乃至整個電競圈的“諧星團體”。
關於他們火起來的原因,黃旭東近年來屢試不爽的毒奶神蹟當然是一方面,除此以外,也有一部分網友認為本質上還是在於,兩個性格互補的人通過語言營造了一種近乎於喜劇般的直播效果。
在許多二五仔眼中,SCboy之於中國星際,就如同德雲社之於中國相聲,一邊用最簡單的快樂征服了觀眾,一邊挽救了一個被時代逐漸淡忘的行當。而在這個過程中,孫一峰海納百川的性格特質同樣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今年年初, A站舉辦了一個“國民老婆”的選拔活動,本來只是個針對阿宅同好的日常活動,結果有人提名了孫一峰和黃旭東的女裝照,導致該項活動沒過多久,便成為一場二五仔們的狂歡。
大批SCboy粉絲在此期間湧入A站為兩人投票, 最終導致在票選結束時,孫一峰以60985票,力壓新垣結衣(28956票)等一眾女神,無懸念奪魁。從此以後,孫一峰便多了一個“國民老婆”的稱號。
圍繞在孫一峰身上的稱號很多,其中不乏有些莫名其妙的梗。雖然多次在直播和採訪中聲明,希望大家嚴肅一些,不要老在他身上研究這些惡作劇。但說歸說,事情發生了,他也沒想過為了這些而置氣。
“其實無所謂的,他們開心就好。”對於被網友調侃,孫一峰早就習慣了。
“最後陪你瘋一次,孫一瘋”
無論是在網絡上還是現實生活中,孫一峰都是一個隨性的人。這點在他身邊的朋友中似乎形成了公論,他自己也對此坦然接受,談及各種糗事更是毫不避諱。
比如他把鑰匙搞丟了,小物件忘記放哪了,火車票方向買反,出差走錯火車站,在機場睡著導致誤機……
“真不是故意製造的人設,我平時生活的時候還真就是這個狀態。結果一出這檔子事,黃旭東就拿來往微博上發,我不就遭重了嘛?”
而作為這一系列事件的主要傳播人之一,黃旭東玩笑歸玩笑,但心裡還是表示理解的,覺得他是不拘小節,“心思沒放在上面而已”。
而能讓孫一峰花上心思的,除了家庭,也就剩下星際了。
這些年通過直播,老男孩們賺了些錢,其中有的用來維持家用以及事業成本,剩下的不少都拿來反哺了這款遊戲。在星際逐漸沒落的日子裡,這群年過而立的電競人,除了堅守自己的老本行巋然不動以外,還承擔了許多身為內容創作者以外的責任:做戰隊、辦比賽、資助選手,但凡能夠為這款遊戲帶來一線生機的事情,他們或多或少都嘗試過。
但在RTS遊戲已然淡出主流的當下,想要盤活星際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期間兩人受到過不同程度的挫折,也不止一次動過想要放棄的念頭。
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2018年,星際爭霸WCS瓦倫西亞站,中國軍團兵敗如山倒。
包括SCboy資助的選手在內,一共三名國手參賽,兩名倒在了海選,剩下的一名也僅僅撐到了賽事直播的第一天,便早早地被淘汰出局。
孫一峰和黃旭東當時身在國內,正好負責該項賽事的轉播解說,親眼目睹中國選手全軍覆沒的慘狀後,兩人心灰意冷,無比沮喪。“當時就想著不搞了,回去戰隊解散了,以後也不讚助了,沒什麼意思。“黃旭東回憶道。
但即便如此,孫一峰終歸下不了狠心,他沉默半晌,最後還是決定堅持下去“要不我們搞個青訓營吧,再拼一年,拼不出來就算了。”
還好他一咬牙沒選擇放棄。一年後,網易暴雪對電競生態加大投入力度,以戰隊聯賽開打為標誌,一大批俱樂部開始陸續組建星際爭霸分部。而SCboy青訓營作為當時為數不多的新血培養機構,也趕上了這一波浪潮,數位選手先後與職業俱樂部簽約,大多數都成為了戰隊的中堅力量。
對於這一批年輕選手的湧現,孫一峰倍感欣慰的同時也寄予了厚望:“畢竟中國選手在星際爭霸這個項目上已經被國外壓制太久了,所以我們很渴望有一名選手出現,能夠打破這個局面。”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批新人能夠繼續苦練下去,有朝一日如果能實現他當年未盡的成就,甚至將星際爭霸的壽命繼續延長下去。
但他也明白,這一切強求不得,自己能保證的,也就是把分內的事情做好。
“臺子我們搭好了,但唱戲這件事,接下來就得靠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