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在中醫院當化驗員，這天他下班回家，走到家屬院門口，遠遠看到院裡圍了一大群人，走過去朝裡一望，他的頭“嗡”地炸了，只見人群裡有兩個人在吵架。
哪兩個？一個是自己中醫院的包院長，另一個就是自己的老父親。
老父親明明住在離城數十里外的鄉下，他什麼時候進城來了？況且大李搬來家屬院才不久，老父親根本沒來過，他怎麼會摸到這裡的？吵的偏偏還是自己的領導。
大李慌得心裡“怦怦”直跳，趕緊拉了旁邊一個人悄悄一問，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大李的老父親李老漢今天拉了一車西瓜進城來賣，恰巧來到這兒的家屬院門口，包院長聽到吆喝聲出來問價錢，李老漢遞過一片切好的西瓜，笑呵呵地說：“您先嚐嘗，不甜不要錢！”包院長接過西瓜放嘴裡一嘗，突然“呸”地吐出幾顆瓜子，連連搖頭說：“甜什麼甜，這瓜一點不甜，你便宜點賣吧！”
包院長其實是為了壓李老漢的價故意這麼說的，可李老漢認真了，他愣了愣，說：“這麼好的瓜，你還說不甜？我的瓜就是這個價，你不買就算。”
包院長平時威風慣了，現在被一個賣西瓜的老漢頂回來，弄了個大紅臉。他見又有幾個人過來買瓜，於是就在旁邊陰陽怪氣地說：“這算啥瓜，一點不甜。”
那幾個買瓜的一聽瓜不甜，轉身走了。
這下李老漢火了，眼珠子一瞪，喝道：“你這人怎麼這樣缺德，你不買也就算了，幹嗎叫別人也不買我的瓜？這不是故意跟我作對嗎？”
包院長平時在醫院裡從來說一不二，沒人敢在他面前這麼說話，現在一個鄉下賣瓜的老漢竟敢衝著他大叫大嚷，他臉面如何下得來？於是，便擺出一副蠻橫架勢，說：“買不買是別人的事，說不說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好！”李老漢牛脾氣也上來了，“你說我的瓜不甜，咱讓別人嘗，如果大夥兒都說我的瓜不甜，我就砸了這車瓜！”
包院長冷笑兩聲：“那好，我敢保證，這個院裡沒人會說你的瓜甜。如果有一個說甜，你這車瓜我全買了——每個西瓜一百塊！”
兩個人就這麼較上了勁，就像犟牛上了磨。
這時，周圍已經圍起了一圈人，李老漢不再多說，挑了兩隻大西瓜，舉刀“嚓嚓嚓”切成一片片，讓大家嘗。
大李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心裡不由暗暗叫苦，老父親的脾性他太清楚了。大李出身農村，小時候性格內向，常常受同齡人的欺負，每次都是父親出面，非得弄清是非曲直不可，在大李的心目中，父親是英雄，是硬漢。記得有一次，村長家的羊啃了大李家的麥子，村長想抵賴，父親不依不饒，硬是把官司打到了鄉政府。就因為這種耿直的性格，父親年輕時就被人送了個綽號：李不輸！可是今天“李不輸”的老父親跟包院長扭上了勁兒，兩個人誰都不會讓步，讓他大李怎麼辦呢？
大李的目光透過人群縫朝人圈中看去，只見這時候老父親已經將西瓜切成了一片片，他給每個人送上一片，眼睛裡透著自信和期待：這麼好的瓜，誰會說不甜？
可誰知，那些嚐了李老漢西瓜的人，有的眼神中隱藏著內疚，有的對李老漢充滿了同情，可嘴巴里卻都說著相同的話：“不……這瓜不怎麼甜啊……”甚至還有人手裡拿著瓜，身子卻在悄悄往後退。
包院長得意地看著李老漢，李老漢的臉漸漸變白變青了：他是當地有名的種瓜能手，種了三十年的西瓜，年年又大又甜，怎麼這些人會說不甜呢？他不信邪似的自己嚐了一口，瓜沒變味啊？他糊塗了，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可他哪裡知道：這裡是中醫院的家屬院，這些人都在包院長的管轄範圍，包院長髮了話，誰敢不順著他說？
眼看一圈人都嘗完了西瓜，可真就沒有一個人說甜。
李老漢的冷汗出來了，他急得直跺腳：“難道你們城裡人成天被糖吃膩了？明明這麼甜的瓜，咋就都說不甜？”他一邊說一邊往四處張望，希望還有誰再來嚐嚐他的瓜，替他說一句公道話。
包院長看著李老漢這副著急的樣子，得意得簡直要笑出聲來。
忽然，他眼一瞥，透過人群縫隙，看到正站在人圈外面低著頭的大李，不由朝李老漢叫道：“你還不肯認輸？那好，我再替你叫個人進來，你讓他嚐嚐，你的瓜到底甜不甜。”
大李就這麼被包院長叫進了人圈。李老漢一看，這人竟是自己的兒子，他稍稍一愣，心裡不由鬆了口氣。
他不動聲色，遞過去一片西瓜，對大李說：“你嚐嚐，這瓜甜還是不甜？”
大李這時候已經慌得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木然地從李老漢手裡接過西瓜，放進嘴裡，咬了一口。此時，他的神經已經麻木了，根本吃不出一點西瓜的味道，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我該怎麼說？甜，還是不甜？
一邊是父親充滿期待的眼神，一邊是包院長一臉的陰笑。大李不知該怎麼開口，他想來想去，心裡反覆權衡：中醫院是包院長個人承包的，聘誰不聘誰都在他一句話，如果當著這麼多人損了包院長的臉面，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這份工作，還能保得住嗎？
“我覺得，這……這西瓜……”大李的嘴裡擠出細得像蚊子叫的聲音，“不……不甜。”大李吐出“不甜”兩個字的剎那，他自己感覺幾乎暈倒，再沒有勇氣看老父親一眼。
李老漢呆住了，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兒子的話。當站在一旁的包院長嘴裡發出一長串得意的笑聲時，李老漢才明白自己的耳朵並沒有出錯。頓時，他像頭髮怒的公牛，咆哮著衝上去，一把掀翻了那輛裝著滿滿西瓜的三輪車，發瘋似的用腳踹著從車上滾落下來的西瓜。
看著紅豔豔又濃又稠的西瓜汁流了一地，人們都驚呆了。大李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去一把抱住父親，哭喊道：“爸，別這樣，別這樣！”
包院長沒想到這個賣瓜的老漢竟是單位職工的父親，不免有些尷尬，乾咳了一聲，揹著手轉身就走。其他人見了，也都四下散了開去。
大李這才指著包院長的背影對老父親解釋，說這個人是自己的領導，實在得罪不起。李老漢一聽頓時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李眼眶裡盈滿了淚水，說：“爸，你怨我的話就狠狠打我吧！我也沒法子，我不想丟了這份工作，胳膊扭不過大腿啊！”
李老漢鐵青著臉，什麼也沒說，他“咕咚”嚥了口唾沫，扶起倒在地上的車，蹣跚著走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大李終於忍不住倒在床上號啕大哭。他心裡好內疚：父親一生倔強，從未向任何人認過輸，如今自己卻昧著良心讓父親丟了臉。自己還算個男人嗎？
這一夜，大李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的時候，他終於拿定了主意。
上班時間一到，大李揣著辭職信敲開了包院長辦公室的門。昨晚他反覆想過了：如果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的話，自己將一生不安。雖然工作來之不易，但自己畢竟年輕，還能重新開始。畢竟是李不輸的兒子，大李骨子裡有老父親不屈不撓的骨氣！
包院長看到大李進來，略顯尷尬地笑了笑，說：“大李哇，你看昨天這事鬧得……真是誤會了……”
大李一咬牙，捏緊兩隻拳頭，正要說什麼，突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包院長見大李臉色不對，指了指辦公室的一個側門，說：“你先到裡間坐一會兒，我接待完客人咱們再聊。”
大李只好按包院長的吩咐，進了裡間。
他剛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就聽見從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包院長，對、對不起，昨天我錯了，是我的瓜不甜，我的瓜是真的不甜！”
那不是老父親的聲音麼？大李從椅子上一下子跳起來，他衝到門口，從門縫裡往外瞧，只見他的老父親手裡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臉上堆著笑，只是那笑裡滿是苦澀。
包院長也愣住了，不過他畢竟有經驗，打了個“哈哈”道：“哪裡，哪裡，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啊！”
只見李老漢賠著笑臉，繼續說：“對不起，包院長，真是我錯了，我的瓜確實不甜……以後……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我兒子，謝謝……謝謝……”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大李聽出老父親的聲音有點發顫。
隨後，就見李老漢把手裡的袋子朝沙發前的茶几上一放，朝包院長招呼道：“您忙，您忙，不打擾了！不打擾了！”他邊說邊退了出去。
老父親前腳走，大李後腳就從側門裡走了出來，徑直朝門外走去。他根本不看包院長一眼，因為不用看他也知道，此刻包院長的臉上一定掛著得意的笑。
由於走得急，大李帶倒了父親放在茶几上的袋子，從裡面掉出來兩條香菸、兩瓶酒。
大李的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他追到醫院門口，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他遠遠地望見了父親的背影。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背駝得更厲害了……
文/蘆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