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白瘋狂@的全才謝靈運

大概每一個“恃才傲物”的文人,內心其實都尊著一位偶像,甘願當這位“大神”的粉絲團團長。比如唐朝詩壇“流量偶像”李白,身後粉絲千千萬,而令他瘋狂崇拜的人,卻是南朝宋詩人謝靈運。

李白為謝靈運的“粉絲應援”,可謂穿透紙面,盡心盡力。即使只能隔時空喜歡,李白也忍不住在自己的詩裡持續“@謝靈運”:“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盪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夢遊天姥吟留別》);“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勞勞亭歌》)。

除了在唐詩的全世界中心呼喊偶像,模仿是致敬的標誌。李白多首山水詩的語言風格或技巧,都有明顯模仿謝靈運的印記,例如謝靈運在《登江中孤嶼》裡寫“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小粉絲李白就在《秋登巴陵望洞庭》裡寫“秋日何蒼然,際海俱澄鮮”。

李白不會狂熱追隨一個平庸之輩,而謝靈運的才華也一直被世人認可。謝靈運和顏延之並稱“顏謝”,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詩派。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說:“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

鍾嶸在《詩品》中稱謝靈運為“元嘉之雄”。元嘉是什麼?你一定讀過辛棄疾詞的“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元嘉”是南朝宋的皇帝劉義隆的年號。南朝宋(420~479)由劉裕在東晉末期的亂世中趁勢建立,定都建康(今南京),共傳四世,歷經九帝,享國60年。為了和趙匡胤建立的宋朝區別,南朝宋又被稱為“劉宋”。

《詩品》評謝靈運為“元嘉之雄”,這個榮譽不算很高,但時過境遷來審視歷史,“元嘉”所代表的劉宋,的確與謝靈運一生的命運密不可分。謝靈運,這個很難簡單定義的文人,背後是一個更難定義的劉宋。

論出身,謝靈運妥妥贏在了起跑線上。

被李白瘋狂@的全才謝靈運

謝靈運

“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謝靈運(385~433)是謝玄之孫(謝玄就是那位“淝水之戰”中的前敵總指揮),降生於東晉望族“陳郡謝氏”——門閥士族時代“王謝”堪稱鼎盛代表。“陳郡謝氏”為中國歷史貢獻了謝安、謝萬、謝道韞、謝混、謝靈運、謝惠連、 謝朓 、謝莊等文藝人才,還有謝石、 謝玄等軍政人物。學者丁福林評價,“謝安在政治上的崛起和謝靈運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功,給整個陳郡謝氏家族增添了無限的光彩,可謂謝氏家族的雙璧”。

謝靈運天賦異稟,雖然他4歲時祖父謝玄就辭世,不能多加庇護孫子前程,但謝靈運還是年紀輕輕就承襲了康樂公的爵位,世稱謝康樂。《宋書》不客氣地說謝靈運“性奢豪,朝服鮮麗”,反正這個少年襲爵之後樂顛顛,當起了富貴的快樂後代。

若是謝靈運並無野心,只管豪宅享樂,又若是時局並無動盪,王朝未改,他一生的“命簿”是否也能簡單如雲,而非後人讀到的曲折離奇?

謝靈運對自己的文才,自然信心無極限,然而他更執著相信自己有一份“吏才”,並且畢生都在明裡暗裡孜孜以求。如今我們看到,謝靈運的“吏才夢想”隨朝代更替大致劃分為兩部分:晉時,曾出任大司馬行軍參軍、撫軍將軍記室參軍等職;劉宋代晉後,降封康樂侯,歷任永嘉太守、祕書監、臨川內史。

學者丁福林在《東晉南朝的謝氏文學集團》一書中,對謝靈運的“吏才夢想”之路有詳細生動的描寫。謝靈運原本追隨劉毅,擔任高級核心幕僚;劉毅被劉裕所殺後,劉裕為了安撫世族情緒,繼續讓謝靈運擔任太尉參軍、祕書丞等職。

劉裕代晉後,謝靈運開始鬧情緒了,怨氣日益變大。《宋書·謝靈運傳》中如是記載:“靈運為性褊激,多愆禮度,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丁福林寫道,尤其在失去“政治靠山”劉義真後,謝靈運更不得志,肆無忌憚開始攻擊朝廷。

後來謝靈運和顏延之被排擠出京,離開之時謝靈運38歲,赴任永嘉太守。途中寫下其經典作《初往新安至桐廬口》:“絺綌雖悽其,授衣尚未至。感節良已深,懷古徒役思。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遠協尚子心,遙得許生計。既及冷風善,又即秋水駛。江山共開曠,雲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對玩鹹可喜。”

若不乘船隨風千里,哪能體會古人遠行的感受呢?秋水上漲,恰是行船時,桐廬口一帶江山空曠開敞,夕陽與雲彩互相輝映,嫵媚動人,黃昏裡景緻清爽舒暢,賞景何其愜意。遠離朝局的仕途低谷,倒是成就了謝靈運創作的黃金時代。

“眷西謂初月,顧東疑落日。殘夕掩昏曙,蔽翳皆周悉”(《登永嘉綠嶂山》);“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發。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石門巖上宿》)”。

謝靈運這個才子,充分印證了一條現代流行語: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中一直有哥的傳說。《宋書》記載謝靈運甚是引人關注,“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

看起來謝靈運內心漸漸淡化了“吏才之夢”,可是命運終究沒輕易放走他,留一條輕鬆度日的活路,往後的人生劇情愈發戲劇性——宋文帝劉義隆三次徵召,好說歹說把謝靈運“哄”回朝。

皇上都來求自己了呢!謝靈運重燃希望……可惜啊,結果如宿命註定一般的,他更加墜入失望的深淵。他沒能兌現自己想要的“吏才之夢”,眼瞅著那些平庸之徒成為軍機重臣,而他日常在皇帝身邊擔任的職能,不過是“每侍上宴,談賞而已”,或者被要求做文書工作,撰寫《晉史》——不好意思,謝公說他不想幹!

心灰意冷之下,謝靈運發脾氣,裝病,出去浪。劉義隆繼續持包容態度,允許他請病假東歸,二次隱居故鄉。

如果活在當世,謝靈運這番性格和做派,應該能成爆款級的“網紅”。傲氣而不安分的靈魂,時不時爆出叛逆“金句”,對循規蹈矩的正常人太有吸引力了。比如《世說新語》提到,謝靈運好戴曲柄笠,孔隱士謂曰:“卿欲希心高遠,何不能遺曲蓋之貌?”謝答曰:“將不畏影者未能忘懷!”謝靈運的反擊夠毒舌的:我看您是自個兒惦念富貴,所以看到曲柄笠,都將它與象徵富貴的曲蓋聯繫在一起吧!

總之在二次歸隱時,謝靈運玩得更加開心,更加無法無天。

被李白瘋狂@的全才謝靈運

謝靈運

《東晉南朝的謝氏文學集團》指出,謝靈運“夜以繼日地遊山玩水,宴集賓客,因而又被御史中丞傅隆彈劾而遭免官。從此,他更是肆無忌憚地遊宴”。為了方便登山,謝靈運竟然腦洞大開地發明了“謝公屐”——一種裝有活動鋸齒的木屐;還有一次帶數百奴僕“伐木開道”而遊,嚇得地方官員魂飛魄散,差點以為是一群山賊來打劫了。

很多今人都調侃,謝靈運是魏晉南北朝著名的“作死天王”。文帝劉義隆因憐惜謝的文才,也是一忍再忍。直到元嘉十年,謝靈運終於迎來結局:被劉義隆以“叛逆”罪名殺害,殞命於血淋淋的刑場,享年49歲。

謝靈運臨死作詩:“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悽悽凌霜葉,網網衝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

謝靈運的狂傲和“作死”性格,是後世談論的熱點,但絕不能成為他一生波折的唯一解釋,更不能用以概括其仕途悲劇的成因。

一方面,謝靈運太忠於自我本心,過於性情,不願隨朝局而走,並且基因裡就不是做一塊政治家的好料子;另一方面,“謝氏門楣”的光輝畢竟始於東晉,劉宋代晉,眼瞅著前朝的豐厚利益和政治好風景一點點消逝,謝靈運面臨空前的危機感。

與劉宋互不相容。劉宋帝王可以包容他的大錯小過,但不能委以重任,“僅以文義見接”,對謝靈運是最致命的打擊。

學者評價,謝靈運是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的全能型文人,不僅文才高,經學造詣也深,謝靈運對佛學頗有研究,翻譯了不少佛經;善隸、行、草等書,還擅長畫“菩薩像”。

後世粉絲團龐大的謝靈運,也有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才高八斗”一詞源於他,但他字面上的讚頌,不為自己加冕,而是屬於曹植——“魏晉以來,天下的文學之才共有一石,其中曹子建(即曹植)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其他的人共分一斗。”

劉宋王朝,雖時間不長,文化上卻湧現了一批影響深遠的大家,如謝靈運、劉義慶、鮑照、裴松之、范曄、顏延之、祖沖之、何承天等,建康文學史論在此時期發展到巔峰,《世說新語》《後漢書》《三國志注》等皆誕生於這一時期,對後世影響深遠。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以《登池上樓》為代表,謝靈運開創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山水詩派,受到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和柳宗元等唐代大家的追捧,從而山水詩派直接入唐蔚為大觀。

劉宋王朝凸顯了謝靈運的驚世才華,而謝靈運的命運也浸染了這個短命王朝的盛衰榮辱。只能說,彼時降臨於亂世之文人,越是在外表現得放浪形骸,內心就越是痛苦。空有一腔政治抱負,又奈何時局不容,無法實現,只能寄情山水罷了。

沈傑群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8年10月12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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