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詩人戴望舒翻譯的《洛爾迦詩抄》，讓我們收穫了對西班牙人民詩人費·迦·洛爾迦的認識。

在整理中，我深深感到，老天成就一個人，並非易事。

洛爾迦，出身富有，父慈母愛，家庭溫暖，從小個性就得到自由發展。他在異教文化的叛逆與寬容中長大，吉普賽民歌自幼滲入血液，成為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成長過程中，三位老師的正確引領，讓他在藝術、社會和文化方面具備很高的修養。苦難與戰亂，亦成為他無盡的寫作源泉。

富二代洛爾迦

1898年6月5日，洛爾迦出生在西班牙格拉納達十英里外的小村莊牛郎噴泉。他父親擁有一百公頃土地，按照中國階級劃分是個大地主。

家庭富足和睦，父母重視教育，兄妹感情甚深。洛爾迦成年後，童年生活在他的詩歌裡是田園牧歌式的理想生活。

然而，洛爾迦從來不是個好學生，尤其進入大學後考試不及格是常事。

論老師的重要性

差生洛爾迦當然是父母的一塊心病。不差錢，請家教。

洛爾迦的鋼琴老師梅薩，是第一個對洛爾迦產生重大影響的老師。他終身侍奉音樂，作過曲寫過歌劇，都不成功，歌劇首演時就被轟下了臺。他們坐在鋼琴前，由梅薩分析大師和自己的作品。他常對洛爾迦說：“我沒有夠到雲彩，但並不意味雲彩不存在。”

雷沃斯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司法部長和教育部長，也是第二位對洛爾迦產生重大影響的老師。他們相識時，雷沃斯是大學裡的法學教授，被洛爾迦的音樂才華所吸引。雷沃斯喜愛吉普賽音樂和鬥牛，精通好幾門外語。他創建左翼政黨，支持工運，與地方腐敗的政治勢力對著幹。雷沃斯喚醒了洛爾迦的社會公正意識。

在洛爾迦十七歲那年，他遇到了他的第三位精神導師：教他藝術史課的伯若達。伯若達主張教師全面參與學生生活，甚至包括愛情私事。他意識到格拉納達的侷限性，決定每年兩次帶六個出色的學生去西班牙各地遠遊，讓他們“瞭解和熱愛西班牙”。

洛爾迦是幸運的。在兩年內，先後參加了四次文化之旅，不僅大長見識，還通過老師結識了一些重要人物，包括馬查多。

馬查多、赫爾南德茲、洛爾迦是西班牙三大現代主義詩人。馬查多是“九八一代”的代表，洛爾迦是“二七一代”的核心。

生命止步在三十八歲

1918年，洛爾迦二十歲。這一年，西班牙流感奪去全世界兩千萬人的生命。

1919年，在格拉納達，工人與僱主發生衝突。洛爾迦參加了維護工人權利的運動。在離洛爾迦家不遠的地方，憲警向大學生遊行隊伍開火，打死了一個醫學院學生和兩個平民，當局宣佈軍管。雖然有心支持工人運動，洛爾迦卻被血腥暴力嚇壞了。他躲在父母家中，甚至不敢從陽臺往街上看一眼。

在馬查多的勸告和朋友們的慫恿下，他離開家鄉，搬到首都馬德里。在雷沃斯的推薦下，進入號稱“西班牙牛津劍橋”的寄宿學校學習。洛爾迦很快成為沙龍的中心人物，他朗誦詩作，即興彈奏鋼琴曲，手指像帶著電一樣，音樂從體內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在馬德里，洛爾迦和西班牙著名作曲家法亞成為朋友。他們一起籌備了深歌藝術節（深歌，是一種古老的安達盧西亞吉普賽民歌），他們為尋找比賽歌手走遍大街小巷。與此同時，洛爾迦開始寫作。

1921年11月，洛爾迦在十天內寫了二十三首，月底前又寫了八首。這組詩命名為《深歌集》。

洛爾迦被吉普賽人深歌中赤裸的熱情所感動，他認為，那被置於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熱情，“來自第一聲哭聲和第一個吻”。他認為，深歌是他寫作的源泉：愛、痛苦和死亡。他推崇其形式中異教的音調、直率的語言、泛神論和多種文化的融合。洛爾迦試圖通過短句和單純的詞，以及主題的變奏重複，找到與深歌相對應的詩歌形式。

1922年，深歌藝術節在阿拉漢伯拉宮拉開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傳統服裝的觀眾。參加比賽的歌手一一登場，響板迭起，吉他悸動，從吉普賽人中傳出陣陣哭聲，他們跟著沉吟起舞，如醉如痴。深歌藝術節獲得巨大成功。

1923年，洛爾迦勉強通過大學畢業考試。

1925年，洛爾迦為好友薩爾瓦多·達利寫詩《薩爾瓦多·達利頌歌》。達利稱他為“我們時代唯一的天才”。薩爾瓦多·達利，後來成為著名的西班牙加泰羅尼亞畫家，因為其超現實主義作品而聞名。他與畢加索、馬蒂斯一起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有代表性的三個畫家。至於兩人的關係，參見電影《Little Ashes》。

1927年，為紀念西班牙詩人貢古拉逝世三百週年，洛爾迦和朋友們舉辦了一系列活動（演講朗誦、本地報紙採訪留影），此舉得到馬查多、法亞、畢加索、達利等人的熱烈響應。

貢古拉三百年祭，促成西班牙詩歌“二七一代”的誕生，洛爾迦成為核心人物。

1928年，洛爾迦的《吉普賽謠曲集》問世，獲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人們甚至能背誦吟詠。後來獲得諾貝爾獎的阿列桑德雷在賀信中寫道：“我相信你那純粹的無法模仿的詩歌，我相信你是卓越的。”

其中《夢遊人謠》，是洛爾迦的代表作之一。

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影子纏在腰間，

她在陽臺上做夢。

綠的肌膚，綠的頭髮，

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

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在吉普賽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著她，

而她卻看不見它們。

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開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魚一起到來。

無花果用砂紙似的樹枝

磨擦著風，

山，未馴服的貓

聳起激怒的龍舌蘭。

可是誰將到來？從哪兒？

她徘徊在陽臺上，

綠的肌膚，綠的頭髮，

夢見苦澀的大海。

——朋友，我想

用我的馬換你的房子，

用我的馬鞍換你的鏡子，

把我的短刀換你的毛毯。

朋友，我從卡伯拉關口流血回來。

——要是我辦得到，年輕人，

這交易一準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終在

我自己的鐵床上，

如果可能，

還得有細亞麻被單。

你沒有看見我

從胸口到喉嚨的傷口？

——你的白襯衫上

染了三百朵褐色玫瑰，

你的血還在腥臭地

沿著你的腰帶滲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讓我爬上

這高高的陽臺，

讓我上來，讓我

爬上那綠色的陽臺。

月亮的陽臺，

那兒水在迴響。

於是這兩個夥伴

走向那高高的陽臺。

留下一縷血跡。

留下一縷淚痕。

許多鐵皮小燈籠

在屋頂上閃爍。

千百個水晶的手鼓，

在傷害黎明。

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兩個夥伴一起上去。

長風在品嚐

苦膽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朋友，告訴我，她在哪兒？

你那苦澀姑娘在哪兒？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臉，黑色的頭髮，

在這綠色的陽臺上！

那吉普賽姑娘

在水池上搖曳。

綠的肌膚，綠的頭髮，

還有銀子般清涼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夜親密得

像一個小廣場。

醉醺醺的憲警，

正在敲門。

綠啊，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洛爾迦認為：隱喻必須讓位給“詩歌事件”，即不可理解的非邏輯現象。他說：“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我寫‘千百個水晶的手鼓，在傷害黎明’，我會告訴你我看見它們，在天使的手中和樹上，但是我不會說得更多，用不著解釋其含義。它就是那樣。”

要知道，憲警在西班牙，特別是在安達盧西亞是腐敗政治勢力的代表。“醉醺醺的憲警，正在敲門。”詩人把冷酷的現實帶入夢中，觸目驚心。

著名詩人北島這樣評價《夢遊人謠》：“如醉如痴，撲朔迷離，複雜多變又完整統一，意象奇特，音調轉換自如，抒情與敘事兼容，傳統要素與現代風格並存。值得一提的還是音樂性。現代抒情詩與音樂結合得如此完美，特別是疊句的使用出神入化，洛爾迦堪稱一絕。”

1929年，洛爾迦和他的老師雷沃斯抵達美國，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他假裝喜歡上學，實際上他在美國幾乎一點兒英文都沒學會。

洛爾迦迷上了哈萊姆與爵士樂。他認為，爵士樂和深歌十分相近，都根植於非洲。只有通過音樂才能真正瞭解黑人文化，像吉普賽人一樣，黑人用音樂舞蹈來承受苦難。

在美國他寫下《哈萊姆之王》等詩作，後結集為《詩人在紐約》，這部詩集直到1940年才問世。

1930年，洛爾迦回到祖國，開始寫劇本《觀眾》。同年底，西班牙政局再次動盪。雷沃斯和他的同志們一度入獄，他們在獄中發表宣言，呼籲在西班牙建立共和制。不久，國王宣佈舉行全國選舉。

1931年，國王離開西班牙，共和運動領導人包括雷沃斯被釋放。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新時期開始了。雷沃斯被任命為司法部長和教育部長。

洛爾迦當然全力支持新政府。他說：“沒有書籍和文化，西班牙人民就不可能享有基本權利和自由。”他要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劇團，叫“巴拉卡”，就是那種鄉村集市演木偶戲之類的臨時木棚。他說：“我們要把戲劇搬出圖書館，離開那些學者，讓它們在鄉村廣場的陽光和新鮮空氣中復活。”在雷沃斯的支持下，“巴卡拉”計劃得以實現。

在兩年多時間裡，“巴卡拉”幾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無數平民百姓。“巴卡拉”無疑振興了三十年代西班牙的戲劇舞臺，實現了洛爾迦畢生的夢想。

1933年，洛爾迦的戲劇《血腥婚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上演，他受邀到阿根廷進行訪問。這次阿根廷之行無疑是成功的，他的戲不斷加演，好評如潮。

聶魯達當時是智利派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領事。兩人一見如故。都來自鄉下，都對勞動者有深厚的感情。

1934年，洛爾迦的好朋友鬥牛士梅亞斯在鬥牛場受重傷死亡。洛爾迦寫下了他一生最長的一首詩《伊涅修·桑切斯·梅亞斯的輓歌》。這首長詩是洛爾迦的巔峰之作。

電影《加西亞·洛爾迦的失蹤》（西班牙語片名《死於格拉納達》），在開始部分就用了這首詩中的一節。詩句伴隨著急促的鼓點，鏡頭不斷切換。

在下午五點鐘。

正好在下午五點鐘。

一個孩子拿來白床單

在下午五點鐘。

一筐備好的石灰

在下午五點鐘。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點鐘。

死亡步步逼近，尖銳精確得像把刀子，時間是可怕的東西。

1935年，內閣改組。佛朗哥被正式任命為總司令。保守政府切斷了財政支持，“巴拉卡”陷入危機。

洛爾迦捲入各種政治活動。他譴責德國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暴政，聲援兩國作家和藝術家，並在反對埃塞俄比亞戰爭的公開信上簽名，為入獄的年輕詩人赫爾南德茲呼籲。

1936年元旦，洛爾迦收到從牛郎噴泉寄來的有鎮長和近五十名村民簽名的賀年卡，上面寫道：“作為真正的人民詩人，你，比他人更好地懂得怎樣把所有痛苦，把人們承受的巨大悲劇及生活中的不義注入你那深刻之美的戲劇中。”

7月，西班牙內戰開始。

8月16日，洛爾迦被捕入獄。問及罪名。“他用筆比那些用手槍的人帶來的危害還大。”

8月18日，黎明破曉前，洛爾迦倒在橄欖樹林邊。